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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重蹈覆辙


今夜,外面的月光格外亮,犹如银霜,斜斜洒入山洞之中,山洞中阴冷潮湿,映着月光,虽是黑夜,却有薄凉的光亮。
头顶山洞中渗出的水珠滴下,落在我的鼻尖,我想起以前,同样是在这山洞里,我照顾谢玄青的时候,洞中总是用术法烘得干燥舒适,哪儿像现在……
我看了看旁边的谢濯,他依然在调息,与这洞中石头一样冰冷僵硬。
外面日夜已经轮转了七次,七天时间,我与谢濯待在这个山洞里,不是在调息,就是在大眼瞪小眼。
我不知道夏夏有没有发来消息,因为阴阳鱼已经被谢濯放进了袖间。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越来越焦虑。每过一天,谢濯的伤都会肉眼可见地变好一点。
我一直知道,他是个狠人,虽然他现在还站不起来,但他站起来的时候,定是我死期来临的时候。
我总是在思考,怎么把我的阴阳鱼拿回来,重新联系上夏夏,可每次不管谢濯是闭着眼还是睁着眼,只要我开始打他左手袖子的主意,他就能及时注意到我。
但值得庆幸的是,我的功法已经恢复了五六成,捆着我的绳子也在我日复一日的磨蹭下断了一半,只待时机成熟……
“沙沙”,轻微的衣料与石壁摩擦的细响引起我的注意。
我转头盯住谢濯,打量他。
在薄凉月光的映照下,我看见了谢濯稍显苍白的唇色,以及他额头渗出的一点冷汗。
嗯?
他这……难道是在告诉我,机会来了?
就来了?
是不是有点突然?
我试探地起身,谢濯没有反应。
我蹭着石壁站了起来,谢濯依旧没有反应。
在我身体完全站直的时候,我忽然察觉到洞外似乎有些奇怪,似乎有一道气息从外面一闪而过,但当我飞快转过头,皱眉盯着洞外仔细看的时候,外面又没有任何动静了。
今夜有点奇怪。
但……
我看了看谢濯,又看了看外面,最后还是一咬牙,挪了两步,靠近谢濯。
而他,面对我的靠近,唯一的反应是呼吸更加急促,冷汗越流越多,面色愈发苍白……
我看了一下他微微掀开的领口,里面似乎有黑色的邪祟之气在躁动,原来……是他身上那些邪祟留下的伤口,在撕扯他的身体……
我曾被邪祟伤过,我知道这滋味有多难受,看见这样的谢濯,我有些迟疑。
但当我的目光落到他左手袖子上的时候,我立即又攥紧了我微微软下去的心尖尖!
心软令人犹豫!犹豫就会败北!
错过今日,说不定我就再无翻身机会了!他此前掐我脖子的时候,可是半点没有吝惜着力气的!
我调动了自己对谢濯的愤怒,果断地深深吸了一口气,心中默念法诀,调动身体魂力,用力一挣,困在我身上的绳子……呃……没断。
有点尴尬。
老狐狸的绳子还挺结实……
我左右看了一眼,找了块还算锐利的石头,把身后已经断了一半的绳子靠近去磨,我一边用法诀用力往两边绷着绳子,一边拼命地晃动身体,让绳子在石头上磨出难听的“咯吱咯吱”的声音。
双管齐下,我干得如火如荼,但凡谢濯像之前那样醒着,我都玩不了这么花。
不过,这动静也确实有点大,我绳子还没磨开,那边的谢濯便颤动了两下睫羽,清醒过来。
他缓缓抬起头,像一个发了高烧的凡人,眼眶微微泛红,嘴唇却白得吓人。
他睁眼就看见我像个狗熊在树上蹭痒一样,姿势奇怪地在石壁上磨蹭,哪怕虚弱至此,他眼神中也透露出了几分冷漠的无语。
他在用神情告诉我——我现在看起来不太聪明。
但老天爷仿佛总是喜欢在我与谢濯之间,来回给我俩打脸,他这声叹息的风还没停,“啪”的一声,老秦绑了我七天七夜的绳子直接就断了!
谢濯目光怔住。
而解放了双手的我,火速扒掉了身上的绳子,狠狠丢在地上,我还踩了它一脚,大踏步走到了谢濯身前。
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看你今天还能怎么拦我?”
他没动,仿佛睁眼就已经用尽他最后的力气。
那双深渊一样的眼睛映着山洞中薄凉的月光,一直凝视着我。
我直接抓起了他的左手,在他袖子里摸索一通,与那怎么也摸不着的盘古斧不一样,我很快就找到了阴阳鱼。
但我现在很理智,我知道我不能先联系夏夏,她那边的情况我不清楚,万一贸然地联系,让谢玄青察觉到猫腻了怎么办。所以我只是先将阴阳鱼握在了掌心。
我丢开谢濯无力的手,瞥了他一眼,然后告诉他:“我走了,我会躲起来,直到夏夏与谢玄青建立血誓。”
我站起身,看着洞穴前方,微微歪头将阴阳鱼戴在耳朵上,我一边戴一边说:“谢濯,我们就是相遇了,又和离了。和你之间,开心是真的,不爱了也是真的。”我戴好了阴阳鱼,向洞外走去,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又冷漠。“很多事就算是错的,你也不能抹去。学会接受,对你我都好。”
我没有回头,没有看他。
但在我迈出两步之后,忽觉身后有一股微弱却不能忽视的拉力。
我微微侧头,是我的衣摆被谢濯拽住了。
我顺着他虚弱的手,看到了他的脸。
除了初相遇,谢濯几乎没有在我面前有过如此虚弱的时刻。
“外面危险。”
他如是说。
我怔住了。
我以为他拉住我是要垂死挣扎、鱼死网破,再不济也该是放句“你跑不掉”之类的狠话。结果没想到,此情此景,此时此刻,他嘴里说的竟然还是……
外面危险?
若非这些日子,我为了活命切切实实地与他斗智斗勇过,我几乎都要以为,我们之间没有和离,没有劈开时空,没有你死我活……
我们仿佛还是维系着奇怪姻缘的夫妻,我的丈夫寡言、固执,不与我圆房,也从不说爱我,但他会时常提醒我笑一笑、地上凉、外面有危险。
我沉默后,掰开了谢濯的手指头。
“我会自己面对。”
本来,谁也没有义务保护谁一辈子。何况仙人的一生那么漫长,以后没有谢濯的日子,我还得靠自己过。
我迈步离开,谢濯果然力竭,无法起身追我。
我顺着山洞,走到洞口,洞口月光更加明亮,这一次谢濯造成的危机,我总算是侥幸渡过……
“哐”的一声,我一头撞在了一个透明的结界上。
我一惊,立即探手去摸,结界在我手摸上去时,依旧没有形状,却扎扎实实地将我挡在了里面,我一咬牙一发狠,集中往结界上一拍。
更大的声响在洞中回响,片刻之后,消弭于无形。
结界纹丝不动,我自己退了三步。
“结……结界?”我转头看着山洞里面已经在阴影里有些模糊的那个影子,不敢置信地问,“你还有力气布结界?!”
那个影子转过了头,我看不清他的面容,但那双眼睛里的寒光,我却瞅得清清楚楚。
一如饿狼,幽幽发光。
他虚弱沙哑的声音也在洞中响起:“你会布结界,老秦也会布。”
我恍悟:“老秦走的那天就布了结界?!”恍悟之后,我又勃然大怒:“那他绑我这么多天又是什么意思?!胳膊都勒肿了!”
洞中他的呼吸起伏了几个来回:“难题,不能一次让你看完。”
是!早知道这里有结界,我就该多做一手准备了!
这个谢濯……
我咬牙切齿:“你是真的狗。”
谢濯没有搭理我,似乎方才的对话已经耗尽了他最后的力气。洞内月光下,我看见他侧脸的轮廓,一仰头,一闭眼,他靠着石壁,静默不言。
一副笃定我打不开结界的样子……
我不甘心,摸着面前的结界不挪手,试图找出这结界的破绽。
忽然,耳朵上的阴阳鱼里传来一阵嘈杂的响动,我侧耳倾听,不一会儿,我脑海里便传来夏夏刻意压低的气音!
“你在吗?我还有救吗?”
“夏夏?!”我惊喜地喊出了声,随即我又微微闭上了嘴,看了一眼山洞里面的谢濯。
他还是刚才那副死样子,没有动静——或许是对老秦布下的结界的自信吧。
我在洞口结界边蹲下,想要先关心下夏夏那边的情况,可没等我问出口,夏夏就长出一口气:“谢天谢地……终于联系上你了。这些天你怎么一点音信都没了?我还以为你被带去五百年后宰了呢……”
“他还没那本事。我只是不慎被缴械了。你那边怎么样?谢玄青呢?”
夏夏似乎又碰了一下她的耳朵,这下画面也传到了我的脑海里。我从夏夏的视线里看到了她面前被她抹黑的冰窟结界。
有些好笑,在同一个时空,不同的我自己,竟然有相似的处境——都蹲在一个山洞里的结界边,偷偷摸摸地联系对方,且洞里面,躺的还是同一个男人。
夏夏转头,看了眼谢玄青。
谢玄青的姿势与我这边的谢濯也可以说是如出一辙了。
“他昏睡过去了。”夏夏说,“放心,我确认过了,他昏迷的时候,听不到我说话……他应该是真的伤得很重。”夏夏说这话时眼神就没从谢玄青身上挪开:“我跟你说,没联系上你的时候,还挺惊险的。”
“怎么?”我有些紧张,“谢玄青醒过了?真把你当贼人了?”
“他确实醒过了。而且,早在我来之前,他就醒过了。”
“什么?!那他……”
“他伤重后,第一眼见到的真的不是我,他就是见到了那个女狐妖!认为是那个女狐妖救了他!那谢濯的计谋,真的成功了!”
夏夏每说一句,我的心就悬高一分,直到她说到最后一句,我的心都顶到了我的嗓子眼,堵住了喉咙,噎住了呼吸。
我心道:完了……
谢濯成了,我完了,谢玄青第一眼见到的是女狐妖,他在意的人变了,夏夏没血喝了,血誓立不成了……
“但是!”夏夏忽然转折。
我跟着提了口气。
“他好像,也没有对我很抗拒……”
“啊?”这就让我有点意外了,“什么叫没有对你很抗拒?”
谢玄青没有在意那个女狐妖吗?
“嗯,我们失去联系的第二天,谢玄青就醒了,他一见我,确实很戒备,我也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就只能跟他说,我是来救他的。然后他说,之前救他的不是我,是一个女狐妖。”
果然,他在意的人,变了。
“然后呢?”我紧张,“他是不是对那女狐妖十分在意?”
“倒也没有。”
没有?
为什么没有?
按照套路,谢玄青重伤后为人所救,救他的那个人,一定会成为他的救赎与光明,为什么竟然没有?
难道我和谢濯的这段孽缘,不是从这一眼万年里开始的?
“他就问了一嘴,女狐妖在哪儿,我又是谁。我又不能实话实说,当即就一通硬编呀,我说之前那个女狐妖在他昏迷的时候想害他,被我遇见,已经被我赶走了。然后我布下冰窟外的结界,保护我和他。”
我听得皱眉:“你这个说法很冒险啊,他什么反应?”
“他没什么反应,但还是很戒备。直到我动用魂力帮他治腰上的伤时,他态度才缓和了点。”
“你就直接动手治伤了?”我问,“他允许?”
“他又动不了。”
也对……
“我真的给他治好了点伤,他就问我,为什么要救他。”
这个问题,在我的记忆里,谢濯也问过我,不过,我记忆中的场景与夏夏经历的并不相同。
谢濯是在昏了一两个月后,才醒来的,那时候,虽然谢濯只在雪竹林见过我一面,但对我来说,我已经照顾他很多天,对他也算熟悉了。
所以当谢濯问我为什么要救他的时候,我非常熟稔地回答他:“难不成看着你冻死在冰天雪地里吗?”
与此同时,我还说出了一个非常令人信服的理由:“之前你在雪竹林也算是救了我,我不把你报上去,全当是报恩了。我照顾你到你伤好,你伤好之后就悄悄离开昆仑吧。我不告诉任何人。”
他救我,我报恩,有理有据。
可现在,谢玄青根本就没救过夏夏,甚至连清醒后的第一眼看到的都不是她。
“你怎么说的?”我问得小心翼翼。
“我又瞎编了一个理由,说见他长得好看,我馋他身子,实在不忍心他就这么被女狐妖害了。”
“……”
短暂的沉默后,我有些头疼。
虽然当年救谢濯……我也……不能说一点没有吧,但我好歹是个正经人!
“不然我要怎么编?”夏夏说,“还有什么令人信服的理由吗?而且,你也别沉默了,我还不知道你,我笃定,你当年救人多少也有点这种想法。”
我叹息,认了。
毕竟谢濯……是挺让人馋的。
能忍他五百年,我真的仁至义尽了。
我找回主题,继续问她:“你这么说,他信了?”
“信不信我不知道,但他愣了好一会儿没说话,大概是信了吧。而且……我的任务不就是要跟他建立一段姻缘吗?还有什么比这样的开端更好建立姻缘的。”
也是。
“从那天之后,他每天会清醒一会儿,然后又会陷入昏迷,怎么都叫不醒的那种。他醒的时候,我就会与他说说话,然后我发现……”夏夏的目光仿佛黏在了谢玄青身上,“他人挺好的。”
我闻言,当即沉默,抿唇不言。
脑海里,夏夏的目光从谢玄青的脸上扫过,又细细地打量他身上的伤。
“他似乎有点温柔……昨天晚上他昏睡的时候,我见他呼吸有些急促,身上的伤口好像裂开了,我又用魂力给他治疗了伤口,他正巧醒了,见我在帮他疗伤,就阻止了我。原来,他早就看出来了我在结界上用了心脉之血的力量,他让我不要太消耗自己。”
我一言不发地在脑海中看着夏夏眼中的画面,听着她的言语。
“你有没有发现……凑近了看,他的眼睛像小动物的一样,很清澈。”
“而且,他受了这么重的伤,却从来没喊过一声痛,他好像都习惯了,他以前都经历过什么?你知道吗?”
“还有,我记得上次看见过,五百年后的他身上有好多邪祟留下的伤,但你都不知道,他是不是以一腔孤勇在没人知道的地方战斗……”
“夏夏。”我打断她,“你是不是喜欢上谢玄青了?”
“啊?”她像是被吓了一跳,“我?就这么几天,怎么可能!”
我没接茬。
她又连忙说:“我只是逢场作戏罢了。”似乎觉得自己的话说得有些快了,她顿了顿,目光终于从谢玄青身上挪开,看向了一边,目光微垂。“我知道了结局,我才不会重蹈覆辙。”
“你……”我思索了一会儿,道,“你好好完成任务,不用担心我,我在寻找机会离开这里。有什么情况,你联系我就是。”
“好。”
夏夏应了,随即阴阳鱼里的联系断开。
我看了看自己的手腕。
此腕间,系了五百年的红线已断。
我知道结局,夏夏一定会重蹈覆辙。
喜欢上谢玄青,于我而言,避无可避。
不过,没关系,喜欢他我可以承担,不喜欢他我也可以承担,我不像谢濯,只能见美好,不能见破碎。
我站起身来,准备继续研究面前的结界。
而正在这时,结界外一道黑色雾气,犹如丝带,一晃而过。
这一次,我是真实地看到了黑色雾气的痕迹,我眉头微微皱起,我知道那是什么——邪祟之气。
昆仑之中,竟然有了邪祟之气?!
昆仑里入了什么不得了的大邪祟吗?昆仑的仙人们呢?为何一点动静都没有?
我正震惊,忽然“嘭”的一声,一只苍白的手掌从我耳边擦过,直接拍在了我身前透明的结界之上。
我错愕地转身。
谢濯喘着粗气站在我身前,他低着头,头发将他面容挡住,我看不见他的脸,却可以清晰地看见他身上那些伤口冒出的黑色气息。
邪祟之气……在他身上肆虐起来了。
与外面的气息有关吗?
“谢濯。”我唤他的名字,尽量让自己的声色保持冷漠和平静,“这些伤你带了三四百年,别告诉我,你今日会被这些邪祟之气控制。”
我离他太近,感受得到他粗重的呼吸,也听到了我话音刚落时,他牙关紧咬的声音。他拍在我耳侧结界上的手,紧紧地攥成了拳。
“离我远点。”他说。
这话对我而言,有点陌生。
从前他在的时候,总是说:“站我身后。”“我陪着你。”“别离开我身边。”
这还是他第一次这么要求我。
也或许,以前该这么要求我的时候,他都已经主动离我远点了。
到了这五百年前,倒是解决了我很多关于他动不动就消失的疑惑。
我平静地从谢濯身边移开。作为在昆仑守备军干了几百年的上仙,我还是知道的,像他这样被邪祟之气入体的人,最经不起情绪的波动。我越冷静,越有利于他控制自己。
当我马上要从谢濯的压迫中挪走时,“啪”的一声,谢濯另一只手竟也撑在了我身侧。
透明的结界前,他两只手撑在我耳边两侧,束缚了我的行动。
“谢濯。”我说,“让我离开。”
这话让他微微抬起了头。
看见他的眼睛,即便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我还是忍不住将头微微往后仰了仰。
一双全黑的眼睛——被邪祟控制的象征。
寻常人到了这种程度,已然是完全被邪祟掌控,再无法挽救了。按昆仑的规矩,遇到这样被操控之人,杀无赦。
我身侧拳头握紧。
谢濯的一只手也慢慢向我的颈项靠近。
我只觉咽喉干渴,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外面的月光,穿过透明的结界,将我与他的影子投在山洞内的地上。我俩站在一起,犹如一人。
片刻,我脑中闪过无数念头。谢濯真的完全被邪祟掌控了吗?他真的没救了?我要杀他吗?
我……要杀他吗?
他带着黑色雾气的手掌贴在了我的颈项上,我没有躲避。在这一瞬,他可以直接捏断我脖子的一瞬,我没有任何反抗,只是仰头静静地看着他。
看着他身上的黑色雾气缠绕翻飞,也看着他黑色的眼睛,似乎已全然没了人性。
但他的手却没有捏断我的脖子,那危险的指尖,轻轻穿过我的头发,摁住我的后颈,他将我往前一摁。
邪祟之气四溢,杀机弥漫之际,他将我摁入他的怀里。
他怀抱冰冷,心跳声却如此清晰。
在昆仑上学时,夫子就曾教过我,无论仙妖,只要被邪祟之气掌控,那人便会失去自我,只凭自己内心最原始的渴望行动。
谢濯从我们和离的那天开始,口口声声地说着要杀我……
他却在今夜,抱住了我。
成亲五百年,我们之间连拥抱也屈指可数。
“离我远点。”我听到他在我耳边说,“……别靠近我。”
不知是在告诉我,还是告诉他自己。
他另一只手环过我的腰,将我的身体也摁在他怀里。
冰冷又灼热。
我闭上眼,什么都没有做。
月色薄凉,披在我身上。谢濯的手臂将我抱得很紧,我能感受到他的挣扎与颤抖。
我不知他清醒之后会如何看待这个拥抱,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去与他解释,提出和离的我为什么没有抗拒这个拥抱——甚至,我不知道怎么给自己解释。
但我决定,此刻即此刻,若无心抗拒,便去沉浸。
在我以为,这个拥抱会持续很久,直到谢濯冷静下来的时候……
忽然,谢濯手臂猛地收紧,我一愣,只觉谢濯将我“连根拔起”!
我双脚离地,还在愣神之时,谢濯直接将我囫囵个儿地甩到他身后。
我摔坐在地,脑子是蒙的,只呆呆地仰头看着身前的谢濯,他背对着我,以戒备姿态挡在我身前,浑身冒着丝带一般的黑气。
“你……”我还没来得及提出疑问,便见一记光芒猛地击中谢濯面前的结界!“轰”的一声巨响,方才我怎么都打不开的结界瞬间四分五裂。
术法激荡的余波横扫过来,令我不由得侧头避过余威。一块破碎的厚重铁片跟随着余波径直从我耳边擦过,若非我侧头,怕是耳朵都要被削了。
我心有余悸,往前看去。
熟悉的身影从洞外月光之中走来,我微微眯眼,有些不敢置信:“吴澄?!”
是这个铁憨憨?他……什么时候有了这般本事?方才那块铁片……
我转头看了一眼,发现那竟是吴澄自己的仙器,他把这玩意都拿来砸结界了?我有些奇怪,直觉这个憨憨不像是会如此行事的人。
“九夏!”吴澄看起来却很正常,他怒气冲冲地站在洞口外,与谢濯对峙着,“我们寻了你这么多天,没想到你真的在这雪竹林里与邪祟勾结!”
我看看谢濯,他浑身黑气逸散,与邪祟模样无二,我不知如何辩解,只得拍拍屁股站起来,要从谢濯身后走出去:“你怎么来了?”
我边走边说,到谢濯身边,他散着黑气的手却拦住了我。
“别过去。”
我转头看向谢濯,此时我能看见他的侧颜,那双漆黑的眼睛说不出的诡异恐怖。
论外貌,谢濯是无可辩解的邪祟,但他……并没有失去理智,至少……
我相信他没有。
“你还与那邪祟站在一起?!还不快过来!”吴澄也在那边焦急地唤我,“我带你去见西王母,西王母定能帮你祛除身上的邪祟之气!将你引回正道!”
我这些天来确实一直想方设法地要离开谢濯,但是……
我打量吴澄,面前的他还是他,与平时别无二致,但总有一丝奇怪的感受在我心里萦绕。
我下意识地信任了谢濯,哪怕他如今是这般模样。
我往谢濯身后靠了一步。
这一步让谢濯微微侧了侧头,他看了我一眼,我触到他黑色的眼睛,没有多言,只对着前面的吴澄道:“我没入邪祟之道,他……也还不是邪祟,我来解决他的事,你先回去。”
吴澄没有动,看着我的眼神慢慢变得阴沉:“你不想要最后的机会吗?九夏?”
我皱眉,没答话。
“九夏将军,没想到啊……”阴冷的声音从吴澄身后传来。
我心头一凛,那股森冷的感觉从胃里翻涌而起。
只见月色之下,荆南首从吴澄身后缓步而出,他微微歪着头,轻声言语:“你果真与邪祟勾结。”他说话时微微露出的森白牙齿,仿佛又让我回到了那日他在我身边张开嘴巴的时刻。
今日又与那日不同,荆南首看似在与我说话,但他的眼睛却盯着谢濯,诡异得发亮。
这个食人的藤萝上仙与谢濯……
我戒备起来,而面前的谢濯在荆南首出现之后,周身的黑气越发躁动。
而此时,夜空不远处,有越来越多的小亮点从远方而来。
我知道,那是昆仑的其他仙人御剑而来的光芒,在谢濯用盘古斧劈开时空的那天晚上,昆仑也这样热闹。
我瞥了谢濯一眼。“克制住。”我小声说,“你再这样,等其他仙人过来,更说不清了。”
但谢濯此时却仿佛听不进我的话,他唇角颤动,遏制不住一般,从喉咙里呢喃着什么言语。
我听不清,于是凑近了他,然后我听到他在说:“他伤的你。”
我愣住,随即瞥了眼自己的手。好歹是个仙人,我此前被荆南首弄出的伤早好得差不多了,我以为……这本不是什么值得记下的事……
我还在愣神,身侧的谢濯转眼便消失了,只留下一阵黑色的风从我耳侧掠过。
等我再看到他的身影,已经是在数丈开外的山石上,伴随着轰然巨响,谢濯已经只手擒住荆南首的脖子,将他狠狠地摁在了山石上!
荆南首的后背将山石都撞凹了进去,碎石哗啦散了一地。
我错愕……
这荆南首好歹是个上仙啊!谢濯他不是在重伤之中吗?他怎么……
他哪儿来的功法?他之前难道在跟我演戏吗?
不过,也不可能吧,在我面前演戏对他有什么好处?早把我带回五百年后,他的愿望不就直接达成了?
此时的谢濯当然看不到我的错愕,也听不到我的疑问,他捏着荆南首脖子的手慢慢收紧,他微微咬着牙,开口说话时,黑色的邪祟之气从他的嘴角溢出,宛如烟雾。
“你敢动她,我便再杀你一次。”
杀气弥漫。
今日的谢濯与往日也不相同,似乎是受邪祟之气的影响,他的情绪更加外露,他说的话也没有刻意掩藏信息。
荆南首听不懂谢濯的话,所以他狼狈地发笑:“阁下,谈何‘再’杀我一次?”
而我听懂了。
在我与谢濯生活过的那个时空里,食人上仙荆南首是谢濯杀的。
他从未告诉过我,也从未告诉过其他任何人,直到今日,他被邪祟之气影响了。
我遥遥地看着他,抿着唇角,迟来的答案,其实已经不重要了……
正想着,一道阴影笼罩了我。
“九夏。”吴澄站在我的面前说,“你不见西王母,那我便送你见阎王吧。”
但闻此言,我仰头看向吴澄,却发现他嘴角带着微笑,仿佛杀我是一件令他很快乐的事。
我呆住,甚至都还没有侧身去躲,一块碎石径直从远处飞来,狠狠打在吴澄的脑袋上,吴澄整个人往旁边一偏,直接摔倒在地昏迷过去,额头上鲜血直流。
我愣愣地看了眼吴澄,又看了眼远处的谢濯,他还掐着荆南首的脖子,但那双漆黑的眼睛透过夜色看向我。
此时此刻,我仿佛看到了他的原形——真实的雪狼,野兽一样的直觉与行动力。
可是……
我看向晕过去的吴澄。
离得近了,我竟然丝毫未察觉出吴澄身上的异样。他不是假的,没有邪祟之气,也不像被操控的模样。他就是吴澄,与我同营多年的昆仑守备军,我的好友。但他方才却说……要送我去见阎王?
哪怕我真是邪祟,正常的他要杀我,也不该如此快乐吧?
他身上发生了什么?
天空中,御剑而来的仙人越来越多。
我心知,以谢濯现在的模样,是无论如何也说不明白的,不能让他待在这里。
我看了吴澄一眼,见晕过去的他呼吸尚稳,我奔向谢濯,对他喊:“赶紧走!快!”
谢濯却转过头去,看着面前的荆南首,他的手越收越紧,似要将荆南首的脖子在此处捏断。
但荆南首周身却亮起了护体仙法,与谢濯死命对抗着。
此时两人的功法都远在我之上,对峙的威力中,我举步维艰。
狂风中,谢濯浑身黑气,荆南首仙法灼目,二人对峙仿佛真的是邪祟作恶,上仙逢难。
而只有我知道,“邪祟”身上背负着战胜邪祟的累累伤痕,“上仙”嘴角已嚼烂过他人血骨。
“呵呵……”荆南首发出一阵怪笑,“你与大人想要的模样,差不了多少了。”
荆南首的话我听不懂,但谢濯周身的黑气更厉,荆南首周身护体仙法光芒宛如琉璃,开始破碎。
此时,空中却已有数道仙术光芒凌厉而下。
“何方邪祟竟敢来我昆仑作恶!”
“放开藤萝上仙!”
伴随着众仙厉喝,越来越多的仙术光芒刺向谢濯,谢濯身后的黑气挡住数道攻击,但仍有疏漏。眼瞅一道光芒穿过谢濯的肩膀,他身体一颤,我双目一瞠。
不管此前与谢濯闹成如何,我现在只觉自己也像被打中一样疼。
我一咬牙,看向空中,运足这些日子以来积攒的所有魂力,向空中结印,布下结界,挡住数百仙人。
“是昆仑守备军的印法!”
“昆仑有叛徒!”
空中有仙人似乎注意到了我,有术法向我攻来,我已没有力气再布一个结界,只得在攻击下抱头鼠窜。
在我数百年的仙生中,还是第一次这么被昆仑众仙追着打。
可是再打,我也要带谢濯走。
这样的谢濯要是被众仙抓住,会被当场诛杀,这是昆仑的规矩。
我无法在这样混乱的情况下阻止数百人,我也无法让这数百人在短短几句话之间相信我。而且,即便换作当年的我,恐怕也不敢相信,一个完全被邪祟之气掌控的妖,还能拥有自己的意识。
“谢濯!”我继续向谢濯奔赴而去,在喧闹中大喊他的名字。
我的结界在空中罩住他,结界光芒下,谢濯转头看向我。
“快与我走!”
那双黑色的眼瞳,在各种术法光芒的照耀下,映入了我的身影。
我已奔到他的面前,直接扑他一个满怀,谢濯双目睁大,任由我将他从荆南首身上推开。
失去谢濯的控制,荆南首也没反抗,他已然力竭,跪倒在地,捂着脖子大口大口地喘气,只是那双阴冷的眼睛一直近乎疯狂地盯着谢濯。
我此时才意识到,荆南首那时是在碰到我的血之后才露出了更加癫狂的眼神。
而我的血有什么特别?自然是血誓比较特别。
这个荆南首,从一开始目标就是谢濯。
没时间再停留。
谢濯身上的邪祟之气开始减少后,他身体便肉眼可见地虚弱下来。
空中的结界也支撑不了多久,我只能扛着谢濯往雪竹林里面跑去,妄图借助茂密的雪竹林把追来的仙人甩掉。
“别跑。”谢濯抓住我,他一口咬破自己的手指,在雪地上画了一个图案。
“这是什……”我话音未落,只见那个图案散发出一阵光芒。
光芒包裹住我与谢濯,下一瞬间,我便觉周遭环境瞬间转换,漫天仙术光芒消失,四周的雪竹林也消失不见,只剩下漆黑的夜与远处一望无际的雪原。
“传送阵?”我问谢濯,“这是哪儿?”
没人回应。
谢濯直接从我的肩头滑落,整个人摔在雪地上,昏死过去。
他身上的邪祟之气已全不见了,裸露的皮肤上只见得那些狰狞的伤口正在淌出血来,让他整个人像块染料,在倒地的那一刻,就染红了周遭的白雪。
我俯下身探着谢濯的鼻息,虽然虚弱且缓慢,但他还活着。
活着就好。
我仰头,看着面前的茫茫雪原,随即陷入了沉默。在昆仑,无论在何处都能看见不周山,能看见盘古斧镇住的昆仑结界,而这里……什么都看不见。
“不愧是你啊,谢濯。”我道,“直接把我带到昆仑之外了。”
昆仑之外邪祟横行,这五百年里,昆仑教小孩的书里一直都是这么写的。
我一时之间竟不知道是在昆仑挨打安全一些,还是带着一个血肉团在这茫茫雪原里安全一些。
我就地一坐,摸上了自己的耳朵。
那漫天的仙人,定有人看见了我的脸。我走了,夏夏还在昆仑,我必须告诉她现在的情况。
我点了两下阴阳鱼,让我眼睛里看见的画面直接连通了过去。
但与之前的情况不太一样,这一次我等了好久也没得到那边的回应,我有些担心,是夏夏出事了吗?还是谢玄青醒着,她不方便?
没等我过多猜想,我脑海中响起了夏夏的声音。
“嚯……”阴阳鱼也同时传来了夏夏眼中的画面,她蹲在尚在昏迷的谢玄青身侧,似乎被我这边的画面吓了一跳,夏夏目光一转,背过身去,问我,“这才没过多会儿啊,你那边怎么了?”
“我……”我刚说了一个字,夏夏那边的画面便开始莫名地颤抖,然后时隐时现。
“夏夏?”
“嗯?为什么你那边……忽明忽暗?……嗯?我在,你能听到我说话吗?”夏夏的声音也变得断断续续的。
我沉默了一会儿,瞥了一眼旁边血糊糊的谢濯,嘟囔道:“做的什么破玩意,距离远了就变得这么不稳定。”
“还在吗?”夏夏还在坚持不懈地询问。
“我在。”我说了一句,没等夏夏回答,便继续说道,“谢濯把我带离昆仑了,距离太远,这术法维系的阴阳鱼或许变得不太稳定了。”
在我说完这句话后,夏夏至少又问了三遍“在吗”,然后沉默了好半天后才说:“啊!怎么离开昆仑了?!他为什么这么做?”
我对这阴阳鱼的通信效果感到有点心累,但如今能联系上已经很好了。
我简单把今晚发生的事告诉了夏夏,连带着把前些天发生的荆南首的事也交代了一下。
夏夏安安静静地听着,我在雪原之中也安安静静地等了一会儿,待风把我嘴唇都吹麻了的时候,夏夏那边才传来回应:“乖乖,那新晋的藤萝上仙竟然是邪祟……”
“他应当是对谢濯有想法。”
“……什么想法?”
我摇头,还没回答,那边夏夏便继续说着:“不管他有什么想法,我去将此事告诉西王母吧!让她来对付那个荆南首。”
“你要怎么说服西王母呢?告诉她,我和谢濯是从五百年后用盘古斧劈开时空来到这里的吗?西王母若知道此事,说不定先一斧子把谢玄青砍了以绝后患。更可能的是,她根本不会相信你,毕竟众目睽睽下,身怀邪祟之气的是谢濯。”
夏夏挠头:“那……你联系我,是想叮嘱我乖乖待在这里,别被昆仑的人发现了是吧……”
“不是。”
“……我现在本来就在这里躲着,也布下了结界,不会出去的。只要外面那个翠湖台的老狐狸不卖我……嗯?不是?”
我又看了眼谢濯,思索片刻,随即对夏夏说:“我想让你现在打开结界,带着谢玄青去投靠老秦。”
那边许久没有声音,不知道是阴阳鱼延迟了,还是夏夏过于惊讶而没有回答。
我没再等,向她诉说我的思路:“我现在估计离昆仑很远,昆仑外危险,要回去也指不定是什么时候了。现在全昆仑的仙人都在找我和谢濯,也就是你和谢玄青,光靠你的结界躲不了多久,只要昆仑守备军开始查你,你的术法立马就会暴露你的位置。”
夏夏有些急:“全昆仑的仙人都在找,我就算投靠外面的老狐狸也没用啊。”
“不一定。”我分析,“谢濯来到这五百年前,寻求老秦的帮助,还告诉了老秦许多‘秘密’,若非对老秦十分信任,他不会这样做。”
毕竟,有些秘密,就算我们做了五百年的夫妻,我也不知道。
“而且,老秦若没有本事,此前也不敢独自一人来守备军营地找我,更别说要与一个上仙针锋相对了。他这个翠湖台的老板想来也没有明面上那么简单。让他庇护你与谢玄青,有风险,是赌博,但好过你在这儿坐以待毙。”
“外面除了老秦,还有那个女狐妖呢!”夏夏提醒我。
我一咬牙:“生死危机面前,什么姻缘不姻缘的,就先放放吧。而且,我相信你!”
等了很久,夏夏在那边站起了身。
“好!我现在就去把我的结界撤了。”她走了两步又停下来,“但是,你就这么相信谢濯吗?”
这个问题问得我一愣。
“万一……谢濯真的是邪祟呢?他那一身伤口,寻常人早该殒命了,哪怕活下来,也根本不可能与残存的邪祟之气对抗那么久的。你说他双眼已然全黑,这还能保持清明神志?这……不可能的,万一,他真的已经是邪祟了,万一……他真的就该被诛杀呢?”
我听着夏夏断断续续的话,看着地上还在流血的谢濯。
他的血液渗透冰雪,已经漫延到了我的脚边。
我没有回答夏夏,而是反问了她一句:“你觉得,谢玄青会变成邪祟吗?”
我等着她的回答。我认为夏夏已经喜欢上谢玄青了,她一定会斩钉截铁地回答我,谢玄青不会。
但她沉默之后,却回答说:“我不知道。”
这四个字,让我有点愣神。
“我……我觉得他的眼睛很清澈,但我还不了解他,我认为他内心一定是个温柔的人,但我也不那么坚定。他与邪祟战斗了那么多年,受了那么多伤,被邪祟之气侵染了那么久……我很难相信他……不会被改变。”
我……我当年,这么清醒的吗?
哪怕已经喜欢上了,也并没有多信任。
“你为什么会这么相信他呢?”夏夏反问我,“明明,你都与他和离了。”
我仿佛被堵住了喉咙,回答不上来。
原来,五百年前,哪怕我喜欢他,我也是不相信他的。
初相逢,心生欢喜却难谈信任。
但在这五百年里,我们埋怨、争吵、对峙,及至此刻,我却对他的人格坚信不疑。
我坚信,哪怕他双眸漆黑,眼底依然清明;我坚信,即便他身染邪祟之气,内心仍旧尚存温度。
我知道,或者说,是我美好地期许,他不会被改变。
“和离是和离。”我对夏夏说,“信任是信任。”
穿过了五百年的时空,我一直觉得谢濯什么都没告诉我,我结了个假婚,但此刻我忽然明了——这五百年的夫妻生活,于我而言并没白过,他还是在我的岁月里留下了痕迹的。
按捺住心中的情绪,我看着脑海里的画面,夏夏已经扛起了谢玄青,并动手撤下了结界。
“我相信我的判断。”夏夏说着,结界已经消失,外面的月光铺洒入冰窟里。
老秦果然还等在洞口,看着夏夏主动带着谢玄青走出来,他面上还是一脸狐狸笑。
“怎么,你这结界布得不结实,听到了外面的动静?”
“别废话,外面都在抓我们,我就问你,帮不帮?”
老秦看了一眼昏迷的谢玄青,用扇子将脸一挡:“我收钱的。”
我知道,这事成了。
“夏夏,躲起来,等我回到昆仑……”
没等我把话说完,那边的画面便停在了老秦将谢玄青扛走的一幕上。我拍了拍阴阳鱼,又原地转了几圈,但画面始终卡在那儿。无奈,我只得关掉了阴阳鱼。
“这里到底离昆仑有多远……你不是伤重吗?怎么还这么能跑……”
我嘀咕着看向谢濯,然后便看见他身边的血开始变黑了。
“谢濯?”
血还没有凝住?
我心觉不对,立即蹲下身将他翻了过来。
谢濯脖子上那块不让我碰的石头露了出来,石头染了他的血,在夜色里显得有些妖异。
我此时也没心思管那石头了,我看见他身上所有的伤口丝毫没有凝血的迹象,血已经弄湿了他所有的衣服,我只是将他翻过来,手上便已经沾上了他湿乎乎的血。
且此时,他的血还混着邪祟之气,不停地往外流着。
“你这不对啊。”我想捂住他的伤口,但调动身体里的魂力时,发现自己身体里的力量是一滴都没有,此前都拿去给他布结界挡伤害了。
我用不了术法,只得将身上的衣服撕了一块下来,包了一些地上的雪,想去帮他止血,但这根本没用。
我的衣服也很快就被他身上的血染湿。
“谢濯……”
我扒开他的衣襟,这才发现,他身上那些本已愈合的伤口全部裂开了,且每道伤口都被黑色的邪祟之气撑着,那些黑色的气息就像一只只无形的手,扒着他的伤口,不让伤口愈合。
血没有在他身上凝结,全部往外流,现在他的血变黑,不是因为其他,而是因为他的血快流干了,最后的那些血液混合着邪祟之气,慢慢往外淌着。
再这样下去……他会流尽鲜血而亡的!
必须把他身上的邪祟之气引出来。
我绞尽脑汁地想着此前学过的办法,可以画阵法,用魂力催动阵法,祛除邪祟之气,可我现在魂力枯竭,丝毫没有……我狠狠捶了一下自己的头,懊恼自己的身体在这时空里恢复得太慢。
我又想到可用草药,但这茫茫雪原,哪儿来的草药……
还可以引渡,兔子、野鸡、鹿,任何活物都可以……
我举目四望,四周毫无生机。
除了我。
我怔在原地,看着地上的谢濯。
除了我,这雪原上,再无活物。
谢濯身上的血几乎不往外面流了,那邪祟之气还狰狞地扎在他的伤口上,将他每一道伤口都撑得极大。谢濯面色苍白如纸,呼吸极其微弱,俨然一具尸体。
再这样下去谢濯撑不住的,但我可以。我还是上仙之体,我可以与这邪祟之气一搏。
“谢濯。”
我深深呼吸,跪坐在他身侧,抬手咬破自己的手腕,鲜血流出。
昏睡中的谢濯眉头皱了皱。
我将手腕放到了谢濯的胸前,在他胸膛上,狰狞的伤口冒出的黑气仿佛被鲜血的气息感召,开始翻涌起来,一层一层,想要往我手腕上缠绕。
“我救你,是看在你这一身对抗邪祟的伤口的分上。”
我将手腕沉下。
“呼”的一下,邪祟之气轻轻一卷,宛如一个魔童的手,搭上了我流血的手腕。
谢濯眉头皱得更紧,他身侧指尖弹动了一下。
我望着他,任由邪祟之气顺着我的手腕钻入我的皮下。钻进我的皮肤后,那黑色的气息霎时便如一枚针,从我的血管里面穿刺而过,然后顺着我的血液,游走到我的四肢百骸。
我紧咬牙关,不看这邪祟之气,也不看我皮下渐渐凸起发黑的血管,我只看着他紧闭的眼和他微微颤动的睫羽。
“我救你,不是因为还在乎你。”
空气冰冷。
我呼出的每一口气,都在极致寒冷的空中翻腾成白雾,随后消失不见。
谢濯胸膛上,邪祟之气从我手腕的伤口里灌入,锥心的疼痛让我不由得佝偻着身体,求生的本能让我一万次想要将手腕从他胸膛上撤开。
但我忍住了。
我先对抗了自己的本能,再在身体里对抗着邪祟之气。
不知时间过了多久,或许只有一瞬,或许已是一夜……
当我的经脉已透过皮肤泛出黑色的时候,谢濯胸膛上的伤口终于不再淌血。我知道,他身体里大部分邪祟之气都被我引渡到了我的血脉之中,残余的这些气息在谢濯身上已经不成气候,它们无法再继续撕裂谢濯的伤口,以谢濯的体质,他这些体外伤很快就能自愈了。
我打算抽回手腕,但事情忽然变得有些不对。
当我往后用力时才发现,这些邪祟之气并不是单纯地被我的鲜血吸引过来的,它们……缠住了我。
它们拉扯着我,不让我离开谢濯的胸膛,剩余的黑色气息继续争先恐后地往我身体里灌。
这不对。
这些邪祟之气仿佛有意识,它们……就是想要进入我的血脉之中!
“谢濯……”我咬牙切齿,及至此刻,救完谢濯,在我浑身冰凉全然无法抵御邪祟之气时,我脑中倏尔闪过无数零星的信息。
五百年里,谢濯不离口的“对我不好”四个字。
四百年前,抓我离开昆仑的那个八只眼的蜘蛛妖,他说谢濯给自己找了个弱点。
还有不久前,谢玄青陪我去翠湖台时的戒备。
以及谢濯这一身带着邪祟之气的伤口、我与谢濯之间的血誓、诡异的荆南首……
所有的信息无一例外地指向邪祟之气,或者说,指向邪祟之气与我。
在我大脑飞速思考的时候,最后一缕邪祟之气从他的胸膛没入我的手腕。
我的心脏霎时传来爆裂一样的疼痛,一如被烈火灼烧,被烙铁炙烤。
我身体不受控制地蜷缩起来,我咬着牙,憋着最后一口气,死死拽着谢濯的衣裳:“你最好……没有瞒我什么要紧的事。你最好……别让我对自己的上仙之体,白白自信……”
身体里的疼痛越来越剧烈,我甚至无法再攥紧谢濯的衣裳。
我想,我这条命这次可能是要栽在谢濯对我的隐瞒上了。
狗东西,有信息不早说!!
早知道这么疼,早知道会搭上命,早知道……
我再也撑不住自己的眼皮,任由黑暗侵蚀了我的世界。
在陷入彻底的无意识之前,我只迷迷糊糊地想着,或许,哪怕我知道所有谢濯隐瞒的事,知道救他很疼、会死,我也还是会咬破自己的手腕吧……
真荒唐。
我们可是和离的怨偶……
世界彻底变黑了。
不知过了多久,当我再次意识到“我”的存在时,我犹如步入了一片混沌之中。
四周皆是雾霭,耳边寂静无声,我在混沌之中茫然地行走,越来越向前,我的身边出现了一条条黑色的线条,仿佛是邪祟之气织出来的蛛网,越往前,蛛网越密。
我心生恐惧,想要停住脚步,但双脚却完全不受我的控制。
我低头一看,惊觉自己的脚踝和膝盖上也被缠上了黑色的蛛网,它们拉拽着我,犹如拉拽着提线木偶,带着我一步步向前。
蛛网背后,倏尔有一道黑色的人影一闪而过。
我转头去看,人影又仿佛从我身后掠过,他没有带起一丝风,却在我耳边留下了一句话:“你来了。”
他笑着。
这声音我听着只觉莫名耳熟。
黑影出现在我左前方的蛛网背后,我看到的竟然是吴澄的脸!
他笑盈盈地看着我,神情十分诡异。
我被脚下的蛛网一拉,膝盖直接硬生生地跪在了混沌里,但我双膝却没有触及地面,仿佛是坠入了无尽的深渊。
四周蛛网都在往上升,我不停地往下坠,直到膝盖传来碎裂的剧痛,我径直跪到了混沌底部,站不起来,只得呼吸着混沌的气息,疼得牙关紧咬。
“我等你好久了。”
声音从头顶传来,吴澄宛如一尊神像,高高地立在混沌上方,他俯视着我,脸上五官却慢慢在变化,片刻后,他已经变成了荆南首的模样。
我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
“你好奇我是谁。”他像有读心术一样,说出了我心里的话,然后那张脸又起了变化,变成了西王母……
“我是所有人。”
他声音很轻,下一瞬,他的脸已经出现在了我的面前。他用西王母的脸在我眼前变幻,片刻后,他变成了我的脸。
他用我的脸,露出了我从未露出过的笑容,令我看得胆寒。
他说:“现在,我还可以是你了。”
他抬起手,指尖触碰到了我的脸,但当他触碰到我时,那指尖却变成了黑色的蛛丝,粘住了我的脸颊,拉扯起我的嘴角,让我露出与他一样的笑容。
他笑容越大,蛛丝拉扯我嘴角的力度也越大,直到我嘴唇传来撕裂的疼痛,他还在继续,仿佛就要在这里将我的脸撕开。
“学得真像。”他仿佛在鼓励我,“再努点力,便可帮我去杀谢濯了。”
“杀谢濯”三个字让我心神一颤,仿佛在与我心神呼应,四周黑色的蛛网像是被一阵强风吹动,震颤起来。
面前人的目光从我脸上挪开,他看了眼四周,回过头来时,脸又发生了变化,他变成了老秦。
他问我:“你还想反抗我?”
他话音未落,我耳边若有似无地闯入了一道声音:“斩蛛丝。”
是谢濯的声音。
我转头想去寻,没看见谢濯,却将脸上拉扯着我的蛛丝挣断。
“你想和谢濯一样?”面前的人眼睛眯了起来。
“伏九夏!”我耳边的声音却越来越强,“斩蛛丝!”
我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随着我低头的动作,脸上越来越多的蛛丝被扯断。
这蛛丝不是挣脱不了……我可以挣脱!
我抬起手,牵拉着我手肘的蛛丝被扯断,五指间,黑色的蛛丝随着手指的张开,也断落而下。
面前的人目光阴恻恻地看着我,但在阴鸷背后,他神色中却透露着一股玩味:“还不够啊。”他看着我扯断越来越多的蛛丝,不阻拦,不着急,只静静地看着:“我还会给你更多的。”
我扯掉捆绑在身上的蛛丝,随即仰头看他。
面前的人倏尔站起身来,他被四周的蛛丝拉拽着往后退去,我伸手要抓,却只捞到一手的黑色蛛丝。
蛛丝在我手里再次化作黑色的邪祟之气,我对着混沌大喊:“你是谁!”
无人回答,只有谢濯的声音犹如晨钟暮鼓在耳边敲响:“出来!”
仿佛有“轰”的一声巨响,混沌霎时消失。
我猛地睁开眼睛。
天空中,乌云浓厚,一时让我分不清此时到底是白天还是黑夜。
我张着嘴,口中呼吸卷出一层层白雾。
我缓了好一会儿,只觉四肢麻木,想抬手,却发现手竟然有些动弹不得。我低头,这才看见,自己半个身子已经被埋在了皑皑白雪之中……
“我……我还没死呢……”
谁给我埋了?
我话没说完,已经被自己沙哑至极的嗓音吓到。
我闭上了嘴,挣扎着想要从白雪里坐起来,但一个冰冷的指尖却点在了我的额头上,止住了我的动作。
我一愣,直接被这指尖摁着,往雪地里躺去。
随着我视线往上,我看见了这根手指的主人——谢濯。
他单膝跪在我的头顶上,我躺在地上,视线中的他是倒转过来的。
他沉着一张脸,睫羽上凝着冰霜,唇色苍白,却抿得很紧。他与我对视,知道我醒了,他的指尖却并没有从我的额头上挪开,反而,他手指似乎更用力了。
他摁着我的额头,让我的后脑勺又往雪地里压了压。
我没说话,他也没说话。
谢濯不说话本是正常的,但此时此刻我却觉得,沉默的他,十分奇怪。
他看着我,似乎在调整自己的呼吸,指尖在我额头上颤抖。
谢濯素来擅长隐藏情绪,可这个时刻,却让初醒的我也看懂了他内心抑制不住的翻涌的情绪……
“谢濯……”我问他,“你在怕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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