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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杀戮与救赎


月色下,辉光渐散。
谢濯的术法停歇之后,雪狼族聚居地中的所有东西都变得和谢濯的帐篷一样混乱,帐篷、木桩、锅碗瓢盆全都散落在地上。
有的族人摔倒在地上,互相搀扶着踉跄站起。
被狂风卷走的谢灵摔倒在了一旁,渚莲咳嗽着从另一个方向跑来,他因为白日里被谢濯打伤了,所以看起来比平时更加虚弱。
渚莲喊着:“阿娘!”他慌忙奔到了谢灵身边,扶住了摔倒的谢灵。
谢灵也握住了渚莲的手,又怒又急:“你来做什么,你的伤还未好!你……”
俨然一副母子情深的场景。
我在谢濯的怀里,想着谢灵刚才对谢濯做的事,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我抬头望向谢濯,却意料之外地撞入了一双如夜空般幽深的眼瞳。
谢濯并没有再去关注谢灵与渚莲,他的目光只落在我身上,他想用指尖碰我的狗爪,但因为爪子上还有血,所以他没有触碰,而是将指尖落在了我的头顶,轻轻摸了两下。
“这就走。”
他说着,当真迈步离开,向着冰雪森林外行去,好似真的对这族中的事再无挂念。
而此时此刻,雪狼族的人依旧保持着沉默。
我转过头看向他们,没有一个人站出来阻止。他们都看着谢濯,甚至有人眼神中带着期许,期许着谢濯离开了,便能将整族的悲剧都带走了。
可雪狼族的悲剧根本不是来自谢濯……
仿佛要印证我的猜想,在谢濯还未走出多远的时候,雪狼族头顶的夜空之中隐约飘过了一丝黑色的气息……
气息如纱,将明月笼罩,让整个冰雪森林顿时变得阴森起来。
带着潮气的寒风从冰湖的方向吹拂而来,寒风之中,我看见了对我来说再熟悉不过的气息……
邪祟之气。
宛如一下回到了昆仑沦陷的那一夜,我望着气息传来的方向,不由得浑身战栗起来。
谢濯与雪狼族的其他人也感受到了空气中的异常,纷纷向气息涌来的地方看去。
风声由缓渐急,身边与空中的邪祟之气越发浓厚。
冰湖那边幽深的森林里慢慢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声音不徐不疾,随即,一个人影逐渐从黑暗之中走出来,在阴冷的月色下,站在了众人面前。
“族……族长?”有人疑惑地叫出了声。
自打谢濯出世,雪狼族族长命令所有人供奉谢濯,在他杀了几个不听话的人之后,整个雪狼族便再也没有敢违抗命令的人。
从那以后,雪狼族族长便一直在冰湖之中闭关不出,雪狼族族人也日日供奉谢濯,不敢懈怠。
而今日,这族长竟然出来了……
他停在原地,静默地站立,头发披散着,仿佛没有脊骨一样,躬身垂头,身形诡异。
风声中,我听不见他的呼吸声,只看见他身上汹涌而出的邪祟之气。那气息在接触到这片至圣土地时,又被撕得稀碎。
我记得谢濯曾与我说过,这片冰雪森林是世间最洁净的地方,后来我也通过渚莲知道,因为要复苏邪神,所以雪狼族族长借助山河之力,将这片地方所有的污浊气息尽数汇聚,这才召回了被诸神封印的邪神灵魄。
所以,这里本来是世上最不该有邪祟之气的地方,若有,那只能是来自那人本身……
他的身体之中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浓厚的邪祟气息。
忽然,只听“咔咔”两声,仿佛是脊椎被拉动的声音,雪狼族族长抬起头来,他面色青白,宛如死尸,眼睛紧紧闭着,只有眉心一个黑色的圆点散发着诡异的猩红光芒。
他面对着众人缓缓抬起手来,不过五指一张!刹那间,我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天而降,径直将我的整个身体摁在了地上。
不只是我,整个雪狼族的人,包括谢濯,都被这巨大的压力瞬间摁在了地上。
森林静默,我贴着地,听见无数雪狼族人在呻吟,但没有一个人说得出话来。
谢濯也被摁在了地上,只是与所有人不同,他没有趴在地上,而是撑在我的身体上方,用四肢与身躯帮我撑出了一方天地。
“呜……”
我艰难地发声,与雪狼族其他人一样,在这种时刻,我只能从喉咙里挤出破碎的气音。
“咚、咚、咚”,脚步声渐渐靠近,在这样的情况下,每一声落步的声音听在我的耳朵里,都像是巨大的鼓槌落下,震得我心脏颤动泛疼。
靴子在我面前……或者说,在谢濯面前停下。
他停了许久,才开口问:“吾之躯壳,谈何离去?”
但闻此言,我闭上了眼。
果然,谢濯没有这么容易离开雪狼族。
他说的是“吾之躯壳”,他不是雪狼族族长,而是邪神。
空气静默,所有人几乎连呻吟也不敢了。
巨大的压力中,邪神的声音仿佛是从每个人的心里传出来的一样,从胸腔延伸到大脑中,全是他的声音:
“雪狼族人谢灵、辞木、尹书。”
他报了三个名字,我便立即听到不远处传来了三声惨叫,有两声或许来自他说的其中两个人,还有一声来自渚莲,他声音破碎地喊着:“阿……阿娘!”
我转不动头,不知道那边发生了什么,只听到邪神继续道:“你们想联系北荒哪位主神?”
无人回答,只有渚莲呜咽的声音传来。
我这才知晓,雪狼族并不是无人反抗,他们是想去联系外面的人,告知外面的人这里发生了什么,也想通知外面的主神邪神重归之事,只是……他们被邪神发现了。
“雪狼一族,听我咒言,”随着邪神的话语传来,四周的压力仿佛变成了层层光芒,捆缚在每个人身上,“从今往后,口出言者,受剜心之痛。”
话音一落,四周压力顿时消失。我终于得以从地上站了起来。
我立即看向谢濯,只见谢濯卸下压力之后,身体倒在了一边,我踉跄几步走到他身边,用脑袋拱了拱他的头。
谢濯张了张嘴:“小……”
只一字,谢濯的面色便猛地煞白,他紧紧捂住胸口。
我当场愣住,此时,身后传来无数雪狼族人的痛苦呻吟,我倏尔转头,但见雪狼族中,每一个人都捂着胸口,痛苦地在地上打滚。
口出言者……
受剜心之痛……
“我说话,会痛。”
“我一族受邪神诅咒,我说话会痛……”
一瞬间,我脑海中闪过此前谢濯与我吵架时说过的话,每次他说这种话的时候,我都在气头上,每次我都在心里暗骂他是个狗东西,每次我都没有把这种话当真。
原来……
这竟是……真的。
我看着身后陷入痛苦之中的谢濯,又转头看向面前呻吟着的所有雪狼族人。
邪神因为谢灵他们的反抗而处罚了雪狼族的每一个人。但他的处罚不是直接让他们不能说话,也不是杀了“背叛”他的人,因为我看见谢灵还在,她只是比其他人更虚弱一点。
邪神只是下了一个诅咒。
这个诅咒让雪狼族人还可以说话,还可以“背叛”,他们“只是”会痛而已。
邪神对雪狼族人下了诅咒之后,依旧高高在上地审视着地上的“蝼蚁”。
看他们能不能忍受这剜心之痛。
看他们还敢不敢反抗。
他不是在惩罚,而是在羞辱。
羞辱这经年未消的抗争,削弱他们的意志,折磨他们的尊严。
这邪神是个彻头彻尾的……恶鬼。
我恨得咬牙切齿,转过头看向邪神。
我在梦中见过他,却从未“真正”见过他。直至今日,我都不知道真正的邪神到底是何模样,他总是躲在不同的人的身躯里,寄居在他们神魂最阴暗的角落里。
他既是“恶”,也是“卑鄙”和“懦弱”。
如今我看见的也不是真正的邪神,他借着雪狼族族长的身躯,但显然,这个身躯已经承载不了他的力量了。他浑身佝偻着,哪怕刚给予了雪狼族诅咒,但他的双目依旧闭着。
他当然不会让谢濯走,也不会任由雪狼族的人反抗,他才是这一族真正的附骨之疽。
我心中恨意翻滚,而在这一瞬,他仿佛感受到了什么一样,将头微微偏向了我。
那双闭着的眼睛缓缓地睁开了。
不出意外地,那是一双全黑的眼睛,眼白被彻底吞噬。
我知道,他在看着我。
随后他对我抬起了手。我便感觉到身体慢慢飘了起来,一直往他手掌里飘去。
我想,即便是我以前的上仙之体,也是反抗不了他的,更遑论如今这一只小狗的身体。
我被他抓在了手中。
邪神用漆黑的双目打量着我。我不知道他能从我的眼睛里面看到什么。
我想起了来这里之前,渚莲曾说过,躲在他身体里的邪神与五百年后的谢濯交手了,然后邪神认出了与他动手的谢濯,不属于他的那个时空。
我不知道也不确定,如今我用灵魄来到这个时空进入一只小狗的身体,面前这个邪神是否能透过这副身体看穿我的灵魄。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我不敢露出丝毫破绽,只能让身体颤抖,一如一只恐惧怕高的狗……
我看见狗的脸映在了邪神的眼睛里,他微微眯起了眼睛,我心头一紧,就在此时,一只手忽然抓住了邪神的胳膊。
原来是面色煞白的谢濯。他握住了邪神的手腕。
“放开它。”
掷地有声的三个字。
所有在痛苦中挣扎的雪狼族人都看向了他。
有人不可思议,有人为刚才的疼痛心有余悸。
哪怕是邪神,也微微挑了眉梢。他没料到有人胆敢顶着他的诅咒违逆他。
只有我知道,谢濯顶着他的诅咒过了多少年,只有我知道,他曾为我念完一整本书,与我吵了数不清的架。
我心绪难平,但为了不露出破绽,我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只装作不舒服的模样,在邪神手中挣扎。
我不能被邪神发现任何异常。
谢濯看着挣扎的我,抬手要从邪神手中将我夺过去。
可邪神不过轻轻往后一偏,就躲过了谢濯的手,紧接着,我觉得胸腔一紧,脑中瞬间感到一阵充血,喉咙传来腥甜……
“嗷”的一声,我的口中和鼻腔涌出鲜血。
我的灵魄飞快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邪神将这只小狗的身体捏碎了……
灵台中好久未出现过的真正的小狗的灵魄发出痛苦的哀嚎。
我的灵魄与这身体相连多年,对小狗的灵魄感同身受,在极致的痛苦中,我看了谢濯一眼,但见他面色震惊,双目赤红,嘴唇白得吓人。
他看着我。
我用尽最后的力气,在身体即将破碎的一刻,对他摇了一下尾巴。
“嘭”的一声。
血水溅出,在冰冷的夜里,终于温暖了他煞白的脸颊。
在小狗灵魄的哀痛呼喊之中,我的灵魄从这副碎裂的身体里被强行挤了出来,顺着血水涌向谢濯,血水留在了他身上,我从他身体之中穿过。
穿过的瞬间,我仿佛从他的身体里听到了心碎的声音。
谢濯,别伤心,别绝望。
我没走,我不会离开……
我灵魄的意识难以继续支撑,在这只小狗的身体里待得太久,身体突然破碎,让我的灵魄也深受重创。我只得落在了谢濯的身后,意识渐渐昏沉,陷入了黑暗之中。
在我彻底失去意识之前,我唯一感到庆幸的是,邪神似乎并没有发现我的存在。
只是谢濯……
一天之内经历了这么多事情的谢濯……他该怎么面对接下来的一切。
我猜不到。
我无法抗拒地被黑暗拉拽着,在里面沉沦,仿佛进入了梦境,却又仿佛不是在梦境里面。
灵魄的意识远比肉身做梦要离奇许多。我仿佛听到了许多呼喊,又仿佛看到了传说中的极乐世界。
我意识到自己的灵魄似乎到了崩溃的边缘,但丝毫没有感受到肉身的疼痛,我甚至知道,若是放弃我拽着的某个不肯舍弃的念头,我会霎时得到解脱。
或许放弃真的比继续下去轻松很多。
但我总难放弃,或许这就是传说中被称为执念或羁绊的东西。
我在混沌中游走,说不清经过了多长时间,不知挣扎了多久,我甚至忘了自己拽着的是什么,但我不停地对自己说着:别放弃,抓住他。
终于,混沌消散,光影剥离。
我作为灵魄,再一次苏醒了过来。
我没有手,但清醒的这一刻,我瞬间便回忆起来了我抓着的是什么——
是谢濯。
我以灵魄的形态,一直挂在谢濯的耳后,一直紧紧抓住的是他头顶上毛茸茸的耳朵。
他没有感受到我的存在,或者一直习惯了我的存在。
此时,谢濯正在路上走着,一步一颠。
我跟随着他的步伐起起伏伏,本来苏醒的喜悦在这一刻带上了一点哭笑不得的感觉。
谢濯,你看,哪怕昏睡的时候我也没有离开你,只是不知道这么久,你的耳朵痒不痒……
我松开了谢濯的耳朵,飘到了空中。
但意外的是,谢濯却忽然停住了脚步,他的耳朵动了动,忽然抬起头往空中张望了一下。
我愣愣地看着他。他当然看不见我,只是无意识地抬手碰了一下耳朵,随即继续迈步向前了。
灵魄……邪神都感受不到,他应该也是感受不到的吧?
我继续跟上前去。久违地,作为一个灵魄飘在谢濯的身边。
我不知道我昏睡了多久,但我明显感觉到谢濯跟之前不一样了。
虽然他的耳朵还在,身后的尾巴也在,但此时的他不似幼年,也不似少年,他的神情沉稳了太多,这与我记忆中的谢濯几乎一模一样了。
我跟随着他一直走到了冰湖,直到他停在冰湖边的那一刻,我才知道,刚才我们经过的那个地方真的是雪狼族的聚居地。
为了确认一下,我又飘回去看了一眼。
冰雪森林还是冰雪森林,雪依旧纯白无瑕,只是雪狼族聚居地中的帐篷少了许多,这里与我第一次来时见到的场景全然不一样了。
没有人在帐篷外教导小孩,也没有忙碌的大人们。
以前,哪怕他们要每天去给谢濯供奉魂力,但他们自己的生活还是要继续下去的。
如今,这里却变成了一个荒村。
雪狼族是真的被耗干了……
我看了一眼谢灵与渚莲住的帐篷。那个帐篷还在,只是比之前更加破败,无心生活的人自然没有心情收拾自己的居所。
正想着,忽然,林间起了一阵风。
想来又是夏天了,又到了外面夏花被吹进冰雪森林的日子,只是这一次,再无小孩在林间追逐夏花,偶尔走过的一个雪狼族人双目麻木又冷漠,根本无暇欣赏这森林中难得一见的艳丽景象,撩开帐篷的门帘便钻进去了。
我想,我是真的昏睡了很长时间……
我又飘回到了谢濯身边。
冰湖上,谢濯独自一人坐着,一如小时候很多次一样,孤独地待在这个地方。我从他身后飘过去,看见他手中拿着一根像破旧木棍一样的东西把玩着。仔细一看才发现,这不是我的假腿吗?
这是我做狗的时候,谢濯给我做的假腿啊!
他还留着……
我望着谢濯,满目心疼。只是,我再也无法变成小狗去陪伴他了。
我看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依旧好看,却失去了以前的清澈。
我左右看了一眼,看见了空中的夏花,此时我也别无他法,只得寻了一朵大大的花,然后一头撞进去,想如同他小时候那样,借着夏花给他安慰。
进入花很容易,可操纵花穿过谢濯的耳畔飞到他的怀里却费了点功夫。
但我做到了。
我又像以前一样,“噗”的一声落到他的怀里。
他也如以前一样,愣了一下。但神色并没有多少变化。
他一只手拿着那条变了颜色的假腿,另一只手握着“我”,倏尔开口:“仪式近了。”
什么仪式?
我没明白,但我很着急,我不想让他多说话了,他会疼的。
但谢濯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疼痛,就像我与他成亲的那五百年里一样,我知道他不喜欢说话,却从不知道他说话真的会受剜心之痛。
“我偷听到谢灵说,要趁仪式时,将我与邪神一同杀死。”
他说出这句话时,我瞬间便知道这是什么仪式了。
谢濯长大了,身躯成熟了,是邪神要夺取这个身躯的仪式。
而谢灵……还是没有放弃。她还想杀了邪神,包括献祭的谢濯……
我从花的角度看向谢濯,只觉得他说这话时神色平静,毫无波澜,一如从前,沉稳得似乎没有情绪。
“我也是这样想的。”
谢濯如是说。
一如之前在昆仑的时候,我问他吃甜的还是吃咸的,走左边还是走右边。
似乎他说的并不是一句要献祭自己的话。
他用另一只手在那条假腿上摩挲了两下。
“明日便是仪式了,都结束了。”
他将那条假腿收到了怀里,随后又看向了我,轻轻拨动了一下花瓣,对着夏花开口,似在给这世间留下最后的语言:
“多谢你,最后带来幸运给我。”
明日便是仪式了?这是我万万没想到的。
我从黑暗沉浮中醒来后,竟会直接来到仪式的前一天?
可我毫无准备,虽然这件事本来就不需要我准备什么。
这是在我遇见谢濯之前,他身上就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我现在这个灵魄之体能做的只有旁观。
我陪着谢濯回到帐篷里,看着静静打坐的谢濯,心里想着,这些年他都经历了什么,才能练就出哪怕明日赴死,也能坦然处之的平静。
我一直陪他到夜幕降临,明日越来越近,忽然,我听见帐篷外面,荒凉死寂的雪狼族聚居地里有脚步声传来。
我好奇是谁在明日来临之前还有异动,于是飘了出去。
但见谢灵帐篷的方向,隐隐有人影在往远处走去,我心觉奇怪,便跟了上去。
离得近了,才看见往远处走的竟然是谢灵和渚莲。
渚莲的身体看起来养得比之前好了些,虽然还是瘦弱,但身高已经长了起来。他拉着谢灵往前走着。谢灵看起来却是一副形容枯槁的模样。
谢濯不是说谢灵想在明日邪神夺取躯壳的仪式上杀了他与邪神吗?她现在怎么一副要逃跑的模样?
“渚莲,我走不动了,你去帮我寻药。”谢灵扶着一棵冰雪树干,停住脚步。月色下,她眉目温柔地看着渚莲,手指在渚莲掌心一笔一画地写着字。我飘过去,仔细地看,勉勉强强认出来了她写的字:“你去寻药,再带回来。”
渚莲看起来有些心急,他望了望远方,又回头看向谢灵,也用手指在谢灵掌心写着:“采药处远,我一去一回需到明日,你的身体……”
“我撑得住。”
“明日邪神仪式,留你一人在此,我怕有意外,阿娘还是随我一起去采药,你吃下后,我们一起回。”
谢灵闻言,仿佛觉得好笑:“你记错了,仪式在后日。”
渚莲一愣。
我也愣怔了一下。
“可……”
“我很累,你去,让我歇歇,别耽误了后天的事。仪式时,不知有何事。”
渚莲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他松开谢灵的手,转身要走,谢灵看似要放手,却在最后一刻又抓住了渚莲的指尖。
渚莲不解,回头看向谢灵。
谢灵望着渚莲,眼中有难言的复杂,但末了,只化为一个微笑。她声音嘶哑,开口说道:“也别太着急,注意安全。”
似乎太久没听到谢灵的声音,渚莲愣了愣,随即点了点头。
谢灵到底放了手,看着渚莲的身影消失在了冰雪森林里。
过了许久,直到完全看不见渚莲了,谢灵才终于放下了扶住冰雪树干的手。
她站直了身体,面上的苍白与枯槁消退了几分,好似刚才的虚弱有一半都是演出来的。
我明白了,她是想让渚莲错过明日的仪式。
她把渚莲放走了。
现在我才想通,为何老秦带我见渚莲时,他会说是“谢濯强行引邪神灵魄入体”,还说“那日,我恰巧外出”。
渚莲的外出是被人引导的。
他以为后日才有仪式,所以明天他回来后,看见邪神入体的谢濯,以为是谢濯强行引入了邪神灵魄!
是谢灵……有私心。
谢灵脚步沉稳地往雪狼族的聚居地走去。她神色坚毅,面上再无犹疑与温情。她做好了牺牲自己的准备,也做好了杀死谢濯的准备,唯一令她心软的是她与所爱之人生下的那个孩子。
她把自己作为母亲的所有情感都给了渚莲。
我知道其中缘由,但也因此更加心疼谢濯,在母亲的选择里,他从没有被选择过。
我心情沉重地回了谢濯的帐篷,飘进去的那一瞬间,我愣住了。
此时的谢濯是睁着眼睛的。
他垂眸看着地面,身后的尾巴和头上的耳朵没有丝毫的晃动。
现在的谢濯灵力到了什么样的地步,我很难猜测,但作为邪神即将要拥有的躯壳,我想,这么近的距离,他至少能感受到渚莲的离去。
他应该猜到谢灵做了什么。
他静默着,又闭上了眼睛,宛如一尊已经修好了不动心法的佛,再不为自己的求而不得心绪波动。
明日到底还是来了。
伴随清晨第一缕阳光而来的是一股浓烈得让我无法忽视的邪祟之气。
在这世间最清净的地方,邪祟之气还是凝成了一条绳索,从谢濯的帐篷外探了进来。
邪祟之气在谢濯面前停下,在最中心的绳索外围飘散的气息很快就被空气中洁净的力量撕碎,但那绳索不为所动。
只有源源不断的、巨大的邪祟之气的支撑,黑色绳索才能在这样的环境里保持这个形状。
我想,这些年里,除了谢濯,邪神本尊也已成长了不少。
打坐的谢濯睁开眼,平静地看了眼脚下的黑色绳索。
他放下脚,一瞬间,黑色绳索便如藤蔓一般顺着他的脚往上爬,直到将他整个人都包裹其中!
紧接着,绳索拽着谢濯,飞快地向外飘去。
我一惊,连忙追了上去。
我追着绳索,一路风驰电掣般飘到了那冰湖之上。
这是雪狼族族长最初召回邪神的地方,现在邪神又带着谢濯来到了这个地方。
他想要在这儿获得自己的身躯,以示自己重临人世。
这个仪式上,没有其他雪狼族的人出现,他似乎并不需要布置和见证,或许他认为,当他拥有身躯的那一刻,全天下的人都可以成为见证。
我又一次看到了邪神。
这一次或许是最接近他本尊的一次。
无相无形,他所依托的那个雪狼族族长的身体已经完全腐坏,如今只留下了一个被黑色的邪祟之气操控的骷髅头骨,唯一清晰可见的是那头骨中间一块黑色的凹陷,所有的邪祟之气都是从那块凹陷散发出来的。
邪祟之气在头骨外围形成火焰一样的形状,将头骨包围住,在火焰外围,连接着的邪祟之气凝成的绳索就这样缠绕着谢濯的身体,将他托在空中。
外围的邪祟之气不断地被冰湖之上洁净的力量撕碎。
谢濯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的邪神。
冰湖静默,邪神无声,谢濯也没有任何言语。
随即,在这极致的死寂之中,黑色的邪祟之气开始涌动,那黑色的火焰燃烧得更加激烈。
捆住谢濯的绳索长出了更多的分支,所有的分支伸向天空,随后又从高处猛地回落,汇成一股黑气,犹如针一般,直刺谢濯的眉心。
谢濯仿佛瞬间痛极,他面色煞白,但还是咬紧牙关不发一声。
那股邪祟之气刺入谢濯的眉心,他皮下开始出现蜿蜒的黑色经络,从额头至面颊,再向颈项……最后,蔓延至全身。
伴随着谢濯浑身经络变黑,白色头骨上面附着的邪祟之气越来越少,它们都通过绳索不断地涌入了谢濯的体内。
我看着谢濯,似乎以灵魄之体感受到了锥心之痛。
我想帮他,可我只感到了自己的无力。
终于,最后一缕邪祟之气通过眉心进入谢濯的身体,他身上的绳索也全部隐入了皮肤之内。
他闭着眼,飘浮在空中。
我不知道现在那副身体里在经历什么,我只看见邪祟之气消失的一瞬间,一道银光从旁边的冰雪森林之中射出,箭刃不偏不倚,正中谢濯的胸口!
我几乎要喊出声来,但下一瞬间,四面八方的银光铺天盖地而来,无数羽箭带着雪狼族的灵力,从谢濯的身体里面穿过。
每一箭都狠狠地将谢濯的身体穿透。
而他就像一个箭靶,没有反抗,没有躲避。
他被无数的箭穿透,直至箭雨停了下来,他依旧飘在空中,甚至没有流下一滴血来。
此时,冰雪森林里陆陆续续地走出来雪狼族的人。
以谢灵为首,他们手中都握着弓箭,看来他们是早就谋划好了,决心在邪神进入谢濯身体的那一刻就将谢濯诛杀,他们想让谢濯和邪神都死在这一刻。
但是,我知道结局……
“嘭嘭”两声,宛如心脏跳动的撞击声在冰湖上响起。
这时候,几乎被射成箭靶的谢濯动了起来。
他慢慢抬起头,脊椎骨咔咔归位的声音听得人牙酸,他缓缓睁开的眼睛布满黑色,眉心处一个黑色的印记正在慢慢成形。
所有人看着他,眼中不约而同地露出了绝望的神色。
谢濯没有动,而他身上,所有穿透他的箭都慢慢地拔了出来。
羽箭拔出后,他身上的伤口便被邪祟之气填补,飞快地恢复。那些羽箭从空中稀里哗啦地掉落在冰湖湖面之上。
“蚍蜉撼树。”
他口中吐出四个字,而下一刻,当他要抬手的时候,他却僵住了。
阳光下,谢濯的身体上有无数灵力汇聚而成的丝线将他捆住,方才丝线隐藏在黑气之下,所以无人看到。如今,邪神被这些丝线束缚住,才让众人与我都看清楚了。
这是……谢濯做的?
他在被邪祟之气拉到这里来的时候,做了这些丝线捆住自己,以便被夺去躯壳之后,被雪狼族的人杀死?
他……想助他们一臂之力。
“趁邪神还未适应身体,杀。”谢灵冷漠地开口。
众人再起杀意,只是这次,众人皆弃了弓箭,而是纷纷拔剑出鞘,蜂拥而上,扑向谢濯。
而被所有人围攻的邪神却不慌不忙,只低头看了看身上的丝线。
待他的身影被众人淹没,刀剑刺入血肉的声音传来。众人一击之后,邪神终于从空中落到了地上,谢濯的身体被砍得一片模糊。
每个人身上都沾上了谢濯的血液,只是……血液是黑色的。
众人围着地上看似已经破败的身体,不敢挪开眼睛。
而当邪祟之气再次从那副身体里溢出的时候,有人绝望得连刀都握不住了。
邪神是杀不死的,他们意识到了这件事情。
有人转身要跑,却在跑的一瞬间,直接被一团黑气拧断了脖子。
谢濯在众人之间站了起来。
他眉心的黑点散发着诡异的光芒,身上的丝线也在刚才的砍杀之中被斩断。他的身体愈合了,那些灵气丝线却再也没有恢复。
邪神终于操控着身体抬起手来:“这躯壳,你们雪狼一族养得很好。”他抬起了指尖,只见方才被黑血沾过的人,此时的神情渐渐变得不对。
黑色的血钻入了他们的皮肤。他们浑身的经络开始变黑,甚至有人双目已经完全变成黑色。
冰湖上,雪狼一族的哀号不绝于耳。
包括谢灵,她身上也溅到了谢濯的血液,她看着黑色的经络从手腕爬上手臂,一言未发,直接抬手砍去了自己一臂。但已经晚了,一条经络从她的肩膀蔓延而上,爬上了她的太阳穴,渐渐入侵到她的眼睛里面。
她望着谢濯,恨得咬牙切齿。
邪神却在微笑:“你们将永远随侍于吾。”
邪神抬起手欲发出号令,但在那一瞬间,他的手腕停在了空中。
四周的邪祟之气仿佛暂时停止了对雪狼族人的进攻。
邪神抬手,捂住了心口。
“你还想反抗?”
话音未落,他倏尔神情一变,整个人仿佛脱力一般,直接跪倒在地。
是谢濯,他还在自己的身体里,没有放弃。
就像我那时在不死城被邪祟之气入体时,他对我说得最多的就是“别害怕,别放弃”。
一直以来,他都是这样做的。
只是……
我看着现在的谢濯,他面色苍白,唇角颤抖,鬓上冷汗如雨狂流。
我在梦里对抗过邪神,我知道这有多痛苦,我也知道,此时的谢濯比我煎熬百倍。
但他依旧克服了恐惧,没有放弃,直至……
双眼清明。
谢濯清醒过来了!
与此同时,他头上的耳朵、身后的尾巴渐渐化作光点,犹如夏夜的萤火虫,飘散而去。
他在自己的身体里面战胜了邪神,夺取了这副身体的控制权,同时终于结束了他漫长的成长期……
成长期只是他们雪狼族的铺垫,成长期结束之后,个人造化才真正开始。
此前谢濯接受的供奉让他的基础远超常人,我想,也正因如此,他才能在日后,以妖之身,举起神器盘古斧,一次又一次地劈开时空……
而此时,我根本来不及为谢濯的成长感到开心。
他清醒之前,邪神已经将邪祟之气注入了雪狼族每个人的身体。
所有人都开始发生变化,有人变成了邪祟,有人甚至直接化为毫无理智的伥鬼,他们开始在自己族人的身上撕咬!
血肉模糊、黑气四溢……
整个冰雪森林仿佛已成炼狱。
谢濯捂着头,他显然刚从混沌中清醒过来,神志有些模糊,我看见一个浑身冒着黑气的雪狼族人扑向了谢濯!
我以为他已经失去了理智,要对谢濯动手,但我却看见他只是颤抖着身体,死死地抓住谢濯的胳膊,宛如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杀了我!”他嘶喊出声,仿佛这些年的怯懦、惊恐、疼痛都爆发在了这句违背邪神诅咒的话语里,“我不要这样!杀了我!”
谢濯看着他,刚恢复清明的眼睛便映入了这残破狼狈的面容。
谢濯愣在原地,一时之间,好似忘了动作。
而就是那人的嘶吼与哀号,仿佛唤醒了所有雪狼族人内心深处最后的理智。
“杀了我!”
“我不做邪神随侍!”
“我不想再被掌控!”
“杀了我!”
“谢浊!”
但凡能掌控自己的人都在嘶吼,已经化作伥鬼的人眼角全是血泪。
伴随着最后一句呼喊谢濯名字的声音,谢濯拔出了那人身侧的剑,对着他的颈项一剑刺下。
剑术利落,一招致命。
黑色的邪祟之气混着鲜血从那人的口中涌了出来。
谢濯的手上沾染了鲜血,邪祟之气飘过他的眼睛,他握住剑柄的手在颤抖,指关节在血色的衬托下,显得更加苍白。
我在一旁望着谢濯,看见他唇角紧抿,额间青筋凸起,我还看见,被他刺穿咽喉的人用嘴形无声地对谢濯说了三个字。
“谢谢你。”
这大概是谢濯这辈子得到的第一句感谢。
谢濯拔出剑来,鲜血喷涌间,死去的那人直接化作一团黑色的邪祟之气,然后被冰雪森林的洁净气息瞬间撕碎。
霎时间,一条生命只在原地留下了一团炭黑的痕迹。而就连这痕迹,也在被冰湖慢慢抹去。
谢濯没有时间悲悯那人,他横剑一甩,甩去刃上鲜血,他抿着唇,目光坚定,走向面前的族人。
手起刀落,血影翻飞。
一场可谓是屠杀的战斗,没什么人反抗,只有零星的伥鬼被邪祟之气驱使着扑向谢濯,而他们又在谢濯的剑下得到解脱。
我看到了好多人,好多人在最后那一刻都对谢濯说:
“谢谢。”
这或许是这么多年来,雪狼族人对谢濯最温柔的一天。
但或许也是最残忍的一天……
这既像是一场杀戮,又像是一场救赎。
我感到一股悲意从我的灵魄深处涌了出来。
我看着染血的谢濯,没有耳朵、没有尾巴的他,与那个和我成亲的谢濯,同样的谢濯……
我看着这样的他,感到说不出的悲伤。
恍惚间,我想起了之前在斩姻缘行动中,去山洞见到谢玄青时。
谢玄青对我说:
“我是雪狼妖族。”
“我也如传闻所说,灭全族,杀至亲。”
“我的过去有很多不堪。”
我闭上灵识,无法再看。我没想到,他口中的传闻与不堪竟然如此残忍与惨烈。
他本来是个孩子。
一个想种活夏花、想养小狗的孩子。
可他为什么在这里,以杀戮,成救赎。
不知过了多久,白日已过,连天边的月亮也露出了头,剑刃斩断皮与骨的声音终于停了下来。
我打开灵识,看见谢濯最后的剑刃指向了谢灵的颈项。
但他的剑尖却停在了谢灵的颈项旁。
血仿佛还带着温度,一点一滴地落在谢灵的脖子上。
谢灵的眼白已经混浊,但她似乎还保持着最后一分理智:“杀了我,然后自尽。”她平静地对谢濯说着。
“好。”
谢濯也十分平静地应了。
这份平静一如小时候,他亦步亦趋地跟在谢灵的身后,不哭不闹,和她一起走回她和渚莲的家,然后停在自己该停的位置上,站上许久,再默默地回去。
谢濯没有犹豫,送出剑刃,但在剑刃即将刺入谢灵颈项的那一刻,谢灵微微往后挪了一下,她有些不安地看了眼远方。
“我听到他的脚步声了,他回来了。”
谢濯眉头微微一皱,我看见他眉心有黑气忽地闪过。
“留下渚莲,”谢灵瞪向谢濯,“无论发生什么,留下他。”
谢濯唇角微抿。
远方,冰雪森林外传来了渚莲的呼喊,他似乎发现了什么,飞快地在向这边靠近。
“答应我!”谢灵哀泣地望着谢濯,“看在我给了你生命的分上。”
谢濯用力握紧剑柄,出剑的瞬间,我听到他应了一声:“好。”
剑入咽喉,谢灵闭上眼睛,化作黑色的邪祟之气,被冰雪森林的洁净气息撕碎。
“阿娘!”
冰雪森林外,嘶吼声传来。
谢濯甚至没有往那边多看一眼,他抬起剑来,放到了自己的颈项边,眼看便要斩了自己,忽然,渚莲扑了上来。
“谢浊!我要你死!”
他怀揣着巨大的仇恨,身侧仿佛有诡异的气息旋涡涌动,空气中本来被撕碎的邪祟之气,竟然在他这气息的带动下,一点一点地飘向他。
是渚莲的恨意聚拢了邪祟之气!
这聚集的邪祟之气仿佛影响了谢濯身体里的邪神!
谢濯眉心那黑点闪出一道细微的火焰,他手上的动作猛地顿住,咬着牙仿佛用尽全身力气在挣扎,要将这剑刃砍向自己的脖子,但此时,渚莲已经扑到了谢濯身前。
谁也没有料到,谢濯眉心的黑点闪出了一簇针一样的闪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钻入了渚莲的眉心。
钻入渚莲眉心的黑色闪电迅速炸出一团气焰,谢濯与渚莲同时被弹开。
方才谢濯与邪神灵魄斗争,而后斩了一族之人,似乎已经耗尽灵力,他摔在地上,许久未曾站起来。
而另外一边,渚莲摔在地上之后,浑身被黑色的邪祟之气包裹着,他捂着脑袋,仿佛痛苦至极。
“不……杀……啊!”他陷入了极度的痛苦和混乱当中,而显然,邪神并不想在此处久留。
或许在方才与谢濯争夺身体的过程当中,他也已经元气大伤。
他操控着渚莲的身体,踉跄着往远方奔去。
谢濯想去追,可身体已经达到了极限,没有了邪祟之气的支撑,他之前受的伤似乎有些反复。
他趴在地上,手中握着的剑却久久没有放开。
谢濯与邪神的第一次交锋,谁胜谁负难定,因为此时世上无人知晓邪神是怎么归来的,今日,哪怕谢濯自尽,恐怕也无法彻底斩杀邪神。
我飘到了似已昏迷的谢濯面前,以灵魄贴着他染血的脸颊,沉默地、无形地陪伴着他。
我知道,从这时起,他的征程或许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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