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保亭县令夏彦
太子李泽到达万福寺的时候,万福寺众僧大部分都已经下山济世了。
万福寺在庆州很有名,他收到手下传信,知道谢瑾瑜滞留在万福寺本来很放心。
可前行这一路,上山的树林安安静静,落叶可闻,一路前行,直至走到了大殿,也不见扫地的僧人,通报的僧人,他一路走进了前殿,殿内也没有繁忙的僧人念经。耳边只有钟声在不时的回响。
万籁此都寂,但余钟磬音。
他心中一片安宁。
很是奇怪,在京城,各种寺庙庄严巍峨,僧人众多,他心里却并没有多少的敬畏之情。看着眼前残破不堪的大殿,斑驳又神情肃穆的佛像,他此时此刻居然难得的有了一丝丝的畏怯。
天子如何,天子之子又如何,芸芸众生,不过是尘世中的一粒灰尘而已。
他本不想跪,开国先祖曾经拜佛就不想跪,最后是主持的一句,“现在佛不拜过去佛”解了围。听着钟声,他脑海里浮现的画面,是饥寒交迫的流民,道路两旁的浮尸,随处可见的森森白骨……
他尚且还不是天子,希望佛祖能听到他内心的祈祷,保佑众生黎民百姓,平安。保佑大曦,从此以后,国泰民安,风调雨顺。
他虔诚的跪下,给佛祖磕头,起身的时候,身后侍从递给了他一炷高香,他插到香炉内。
然后漫步走到了后殿,映入眼前的是安静又有秩序的长队,有护卫在维持着秩序,队伍最前头,显然在布粥,他看到谢瑾瑜和魏婴两个小孩子,在前面帮忙,或帮忙打粥,或帮忙递碗。小大人一样,有模有样,他心下一松,又有了一丝安慰。
他这一路而来,看到尸横遍野,饿殍枕路,属实心头火大。他身为太子,却不能让百姓安居乐业,吃饱穿暖,属实是失职。然而他终究也是个人,贵为一国太子,他也终是有人力不能所及的地方,他很努力了,可显然是不够。
还好努力的人不止他一个。
他远远的看着,谢瑾瑜头上出了一层汗,他用袖子擦了下,继续帮忙。魏婴小脸晒得通红通红,小孩子打粥本来有些费力,他的手有点抖,被人替换了下来。
他又忙前忙后的张罗着。灾民领了粥,安静的吃着,面目不再狰狞。
其实他在山下开设了粥棚,米粮没办法往山上运,他上山是为了接谢瑾瑜他们。
可是万福寺做得很好,普度众生从来不是一句简简单单的话。万佛寺的众人在这点上,要比京城的寺庙值得钦佩得多。
谢瑾瑜和魏婴忙活了一阵,显然是看到了他,脸上一喜,却没声张。
两人把东西递给身后的侍从,从边上慢慢的走到他身前,才要行礼,被李泽示意不必,两人也笑嘻嘻:“大哥……你怎么来了?”
太子是宁帝的长子,所有的皇子都管他叫大哥,谢瑾瑜的这声哥叫得亲切又诚恳,饱含了喜悦之情。
他心下一暖:“还不是不放心你,你也老大不小了,不要太过于顽皮。”
被太子教训,谢瑾瑜服气地点头:“我知道错了,以后绝不再犯。”
太子又扫了一眼魏婴,魏温很喜欢这个孙子,有事没事就带着孙子过来讲学,或者跟宁帝唠家常,两个大人聊天有时候讲到不方便孩子听的时候,太子往往会带着孩子们去殿外玩耍玩耍,所以魏婴也算是太子看着长大的。
太子这严厉的眼神扫过来,魏婴也不由得脸红,耷拉下脑袋,声如蚊呐:“我也知错了。”
“知错就好。”太子过来摸了摸他们的头,两个孩子跟他儿子的岁数差不多大。
虽然是叫他哥,岁数相差过大,太子看他们仍旧是带着老父亲般的慈爱。
沈芳老远就看到了太子,她本来视力就好,太子的气质又很独特,身上衣料闪着耀眼的光芒,在人群中一眼就能看到的存在,可是她忙活着布粥,谢瑾瑜和魏婴可以撒手走开,她不行。
不过就算她能走开,她也不能巴巴地往上凑,毕竟她和太子没有什么交情。
她只扫了一眼,就专注的看着前面的百姓,忙活着手中的活。
沈芳即便是没跟太子行礼攀谈,由于提前跟谢瑾瑜魏婴他们打好了招呼,圆通下山之前似乎也跟侯夫人拜托了什么,太子下山的时候,她还是跟着他们的队伍一起离开了万佛寺,前往庆州。
太子本来是想让谢瑾瑜在寺中等谢恒派人来接,奈何寺中上下,老得老小的小,他属实是有点不太放心,还是带在自己身边吧。
于是就让侯夫人收拾了马车,一行人跟着太子下了山。
马车缓缓出行,沈芳坐在马车里,掀开帘子看着越来越远的万福寺,在这里的点点滴滴不时的在眼前浮现,有自己挑水劈柴的画面,有自己晨起练功的画面,有自己和重僧人玩笑打闹的画面,有奚落圆通的画面……
过往的画面简单又纯粹,宁静又美好,她知道无形当中,圆通用他自己的力量和方式守护着她,教她本事,庇护着她,纵使他们自身难保,也会提前给她安顿好退路。
她双手合十,忍不住念了阿弥陀佛,请佛祖保佑下山的众人,能平平安安,济世归来。
庆州西部的受灾还是挺严重的,洪水已过,便是瘟疫盛行的时候,他们路过先前的茅村,发现原来穷凶极恶的那些人,几乎都瘫倒在地,出气多进气少了。
之前还能捉住她和谢瑾瑜的几个面孔,此时都变成了发臭的尸体。
活下来的人太少了,即使找到了也是奄奄一息,喝不下去药了。
沈芳看到了有具尸体上面是熟悉的僧袍,她心下咯噔,不顾谢瑾瑜的阻拦,仍是大步的向前,掀开一看,才发现只是僧袍,并不是万福寺的僧人。
太子随行带了大夫。看到有还能施救的,就灌下去药。
勉勉强强的活过来几个,侍从又给灌了点不太浓稠的粥,久未进食,不能吃得过于饱,他们给活下来的人留下足够的粮食,又叮嘱了一番,告知他们最近的施粥地点,这才继续上路。
他们快马加鞭,一行到了庆州西部的保亭县,托方九城的福,庆西的粮仓都被他抢走了,可他离开的时候,被保亭县的县令夏彦给拦下了,他直言不讳,雁过拔毛想从他保亭路上回营城,可以,留下买路粮。
他来的时候借路保亭抢粮,夏彦并不阻拦,抢完粮从他治下走,他不扣下来点,对不起境内的百姓。
方九城看了这个年过半,胡子拉碴似乎半只脚迈进了棺材的夏彦,嘴上感慨着,姜还是老得辣,最后却还是从了他,分给他不少粮食。
既然他夏彦不怕朝廷责怪,给了便是。
夏彦也把粮食囤进了山,下暴雨的时候,他就有条不紊的安排村民进山,夏彦在保亭年头也有些年了,在当地的声望还是颇好,比福县的胡一毛要受百姓爱戴的多,也因为他不剥削百姓,过得日子也颇苦。
身为一县县令,蓬头垢面,连官服都打着密密麻麻的补丁,靴子上都是淤泥……
被叫来觐见太子,显然还稍微拾掇了下,可见平日是有多贫困。他颤颤歪歪的给太子磕头行礼,被太子一把拦住,太子握着他的手,麻麻烈烈,像是握着一块榆木疙瘩,还挺剌手。
之所以庆西选择了保亭,因为托这个县令的福,治下的百姓伤亡很小,虽然都饿成了皮包骨头了,可精神状态却很好,眼下还是喝了井水得瘟疫的居多。
太子把草药和大夫派下去,夏彦和他的主簿都提前安排得井井有条,分毫不乱,病人按照轻重程度做好了隔离,李泽不由得对眼前的老头刮目相看。
只是眼前的夏彦耳朵似乎是有些聋,有时候问着话,始终是听不明白的样子。
当太子问他,方九城抢粮他是否提前知道时候,他面色不变:“方什么?九什么方?什么城?么得城。”
“方九城。他抢粮你们庆西就提前没通气吗?”太子提高了声音,缓缓的问道。
“方什么通?通什么?”
太子身边的幕僚于慎笑着缕了缕胡须,小声问:“太子殿下派人运的草药已经到了,专治瘟疫,要交给谁去办比较稳妥?”
“那感情好,不是说了嘛,赈灾的事一律交给主簿,叫张青。”
于慎点头说好,又小声问:“米粮布匹也已经运到了,米粮一日施粥几次为好?布匹怎么分为好?”
夏彦仍旧是恍恍惚惚颤颤歪歪,条理却很清晰:“米粮还是按照之前的频率施,布匹粗布让张青登记好了,统计好了再分,不患贫而患不均……”
太子了然,温声说:“退下吧。”
“微臣遵命。”这句话他听得清清楚楚,行礼就走,步履飞快,似乎是回光返了照的样子。
太子看着他破衣烂布的身影,心头钦佩,忍不住感慨道,“这样的官员,不耐烦巴结孤,应付孤,反而着急去安抚百姓,这样的官员多一些,大曦百姓之幸啊……”
于慎摇头:“这是个官场的老油条了,他怎么会不知道方九城抢粮,搞不好庆西有大规模屯粮就是他放出风声的,然后方九城抢了,他再雁过拔毛扣下来点,朝廷责怪下来,粮不是他抢的,人不是他杀的,他拿的是方九城从他保亭县运走的粮,一推三六五,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治下的百姓也免于饿死,老狐狸啊……”
太子不置可否,却对身后的随从说道:“天气渐冷,孤看他的身形跟孤差不多高,孤行礼箱里有一件雪披,你再挑几件耐磨的麻料衣服,一同给夏县令送去……”
说完他又低头看了下自己的穿戴,跟随从说道:“从箱子里给孤找点能朴素一些的衣裳,方便些能干活的,一会给孤换上……”
幕僚于慎仍旧缕着山羊胡,脸上露出满意神色,有这样宅心仁厚的太子,也是他于慎之幸。
夏彦急忙忙的从屋子里走出,他的确是不耐烦应付太子,个毛头小伙子懂什么,穿得花枝招展不知百姓疾苦的样子……
他着急去和主簿汇合,讨论下一步怎么安置百姓,却不想刚出院子,就看到蹦蹦跳跳的女孩,看样子还有些面熟。
他一瞬间以为自己眼花,伸手揉了揉眼睛,却听到一个男孩唤她:“沈芳,你怎么跑出来了?”
沈芳回头,正脸被夏彦瞧见,他一个身形不稳,晃了下还好扶住了墙才没栽倒。
身后跟着他的下属忙上前一步搀扶住了他:“大人没事吧……”
夏彦伸出手指,颤颤歪歪的指着院子不远处的女童,都结巴了:“她、她、她……她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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