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同日而生
街上的人果然多，吵吵闹闹的，笑声，歌声，叫卖声……兰儿一出府，就像是飞出笼子的鸟，丝毫不顾及，四处乱窜。也是这兰屏公主平日低调惯了，实在没几个人亲眼见过公主。所以她才敢这般大摇大摆走在大街上，一手举着沙糖，一手抱着热乎乎的糖炒栗子，嘴里还嚼着雪花酥，东瞅瞅西看看，去那边的干果铺子尝尝，又去那边的胭脂水粉铺看看……
姑余想哭……
老天爷，这比狩猎还要累！
两个人跨越一路上的“障碍”，终于磨蹭到了半月饭庄的门口。
“可算是到了……”姑余低声念叨着。
兰儿还沉浸在逛街的激动兴奋之中，应是没听到，笑容灿烂，拽着她的胳膊便往里面走。
两人找了个拐角僻静的包厢。
一坐下，兰儿便撺掇着她点菜：“姑余，今儿你做主，想吃什么随便点！”
姑余道：“府里做的那些都挺好吃的，不知道这里有没有？”
兰儿：“哎呀，既然都出来下馆子了，还吃府里那些东西做什么？来点儿有创意的！”
姑余接过菜单，皱了皱眉。
她不识字。
兰儿眼尖，立刻扭过头，对一旁的小二甜笑。
“小兄弟，把你们这儿最好吃的、最贵的、其他客人点的最多的……全都给我上一桌！”
店小二乐得长大了嘴。
“得嘞！”
不一会儿，热乎乎的菜便端了上来。什么酒腌虾、笋煨火肉、梨炒鸡、细抹羊生脍、蟹酿橙、山海羹、石首鳝生、广寒糕、满山香、白云片、冻三色炙、虾蒸假奶、肉蹄子、槌脯线条、界方条儿、三和花桃骨……
姑余记不住，一桌子菜看得是头晕眼花。
“吃呀！”兰儿热情招待，不像往常着急动筷子。
她在看，在等。
她在等着姑余吃第一口。
姑余如她所愿扯开一个满足的笑容，拿起筷子朝那笋煨火肉夹了第一口。
“好吃！”姑余还未咽下去，笑弯了眼睛夸赞道。
兰儿一听离开嘴角向上扬起，笑得眼睛都快没了，圆圆的小脸满是喜色，也拿起筷子速速夹了一口。
她惊叹道：“果然好吃！半月饭庄名不虚传，好久之前就听人说过了，却一直没机会来。”
姑余配合着点头，一口一口似是吃得无比满足。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一口一口下去，味同嚼蜡。
她原先还是一只鹤的时候，也是爱吃那些有味儿的东西。有味儿，就是凡人爱的那些酸甜苦辣咸什么的，她都爱吃。
但是自从吃了归无的灵元，一脚踏入鬼域，成了个异类鬼王。
她便再也吃不得那些东西了。
她不像那些低级妖鬼，食生血生肉。
她反而感觉不到饥饿。
她已经没有“饱腹”这样的需求了。
所以这些东西，她吃起来真是一点味道都没有，吃进去也没什么感觉，这些食物从她嘴里塞进去，就像掉进深不见底的洞穴，总之是，全都落入了另外的、与她无关的地方。
兰儿吃得是那么开心，楼下的人都吃得那么开心。
只有姑余。
这么久以来，她好像都忘了，自己与人是不同的。
她并不是人。
一顿饭慢慢悠悠地吃完，两个人皆满面笑意从饭庄出来。
结果，刚跨出门槛，迎面便撞上一脏兮兮的小叫花子。那小叫花子一阵疾风似的朝她们奔来，姑余眼疾手快，习惯似的朝前迈了一步，先行伸手挡在了小叫花子面前，以防他做出什么奇怪举动。
那小叫花子抬头，略带脏污的脸蛋之上，竟是极其机灵的一双眼。他忽地咧开嘴对她笑了笑。
姑余怔了一怔，还没反应过来，紧接着，手心里便被塞进了一个什么硬物件。
似乎还有着四个角，硌得人手疼。
这小叫花子塞完了东西，不多停留，立刻转身跑远。而一直在身旁默不作声的兰儿忽然朝着那远去的小小背影喊道：“祝笑！做得好！”
姑余惊住，机械地转头看向身旁那笑得花枝乱颤的小姑娘。手里的东西是看也不是，扔也不是。
“姑余，愣着干嘛呀？快打开看看！”兰儿的眼神落在她的手上。
姑余这才像是获得什么允许一般，低头朝手心里看去。
那是一个方方正正的红木盒子，表面一层闪动暗红流光，纹理清晰，十分小巧精致。盒子连接处有一金扣，她抚摸着那金扣，心有疑惑，心里倏地又生出一丝紧张，手也不禁有些颤抖。
松开那卡着盒子边沿的扣子，“嘭”的一声，盒子便打开了。
姑余的眼睛亮了一下。
盒子里头竟端端坐着一模样奇特的小山。
小山形状宛如卧倒却回头张望的一只鹿，错综而伸出的树枝似为鹿角，山体青绿，令人想到郁郁葱葱的树林，山的侧面延伸一条蜿蜒小河，呈幽兰色泽。
这座雕刻的小山是那般栩栩如生，姑余不禁看得痴迷，低声问道：“这是什么？”
“姑余啊！”兰儿声音愉悦。
姑余……
姑余愣愣地转头朝她看去，兰儿笑着说道：“这是，姑余山。”
“之前我问过你的名字来由，你说是因为父母将还在襁褓中的你丢弃在了姑余山，捡你回去的老人便为你取名‘姑余’。”
姑余愣了愣。
哦，她想起来了。当时被问到名字的来由，那是她顺口编的。
“我就想啊，你的命真是不错。这姑余山上那么多野兽，你却能够从那些野兽口中捡回一条命，遇到善良的人，又长成了这么好的姑余。”兰儿笑着点了点她的肩膀，“你该为自己感到开心，姑余是你的起点，是你一生幸运的起点。然而你的幸运，绝不会仅仅终结于此。”
兰儿继续道：“今日是你的生日，你说，该不该好好庆祝一番？”
姑余已经听愣了，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等到她意识到的时候，兰儿已经跑到了远处。
“生日？谁的生日？我的？”姑余大声问道。
只听背后的天空忽然炸开一声巨响。
她猛地扭头看去。黄昏时分，天边只剩夕阳余晖，几近透明的天被染上一层轻薄的橘红，就在这样的天空中，炸开了一朵朵五颜六色、流光溢彩的烟花。
周围有人群渐渐靠拢。
“这大白天的，放什么烟花？”
“不过，这白日里的烟花倒也挺好看。”
“你们瞧这烟花和背后那夕阳一起，看起来是不是尤其温暖？”
“……”
人群里尽是七嘴八舌的讨论，姑余跟他们一样，被这绚烂无比的烟花与无尽温暖的夕阳余晖所震撼。她的目光久久停在天边那烟花之上。
以前也见过夜空中绽放的烟花，有黑夜的铺垫，烟花是那么的璀璨绚烂，像是不甘心似的非要以自己的色彩点亮那些本该冷寂的夜晚。
可是这黄昏时分的烟花，色彩是那么淡，好像只余绽放时的响声。一眨眼那些叫嚣着的色彩便会融入背后温暖的余晖中。烟花成了夕阳的一部分，也成为了温暖的一部分。
姑余仰起的脸被夕阳镀上一层温柔的光辉，空中的烟花尽数落在她此刻琥珀色的眸里。
也落在她那颗早就不再跳动的心上。
后来，回府的时候她看到兰儿的房里堆了不少五颜六色的盒子。冬姨迎上来，嗔怪她怎么整整一天都不在府里，同时祝贺她的生辰。
原来，今天是兰儿的生日。
待人尽散去，兰儿拉着姑余进房间，兴奋地拆那一件件礼物，一边对她说道：“姑余，你说你是被遗弃的，从未见过自己的亲生父母，也不知自己的具体生辰，所以你总觉得自己不同于他人。但其实我特别想告诉你的是，我们活在这世上，不为他人而活，就只为自己而活。”
“所以，不管有没有期待我们的到来。我们都要定下一天，庆祝自己来到这个美妙的人间。”
“今日起，我的生辰便是你的生辰。”
“生死本不由我们做主，我也预料不到自己的以后，不知道我的生命会终结于何时……但我能确定，从今天起，我们可以做到同日而生。那么，在这一天里，我们都将为自己、为彼此而感到真正地开心。”
……
兰儿喋喋不休地说了好多话，明明滴酒未沾，却像是醉酒的人那般掏心掏肺，眼睛里闪动着亮闪闪的光，那时候，她似乎要把自己心里的话全一股脑地抖出来。
“为自己、为彼此……”姑余默念着，然后扬起了嘴角，笑意一点点漫上眼底。
看来，这趟人间果真没有来错。
姑余嘲笑自己曾经撒了那么多谎，撒谎已经成了习惯一般，有时连自己都不知到底出自何目的。她来人间，遇到兰儿，想要留下来，便随便为自己捏造了那么一个身世悲惨的角色。可是兰儿，却将自己所有的话都听了进去，为自己做这些绝不会有第二人会为她做的事情。
她那么用心，那么真挚，好像是这世间……不对，她是这三界之中最美好的存在。
姑余浅笑着低头，握紧了手里那个小小的木盒。
木盒子里是她的幸运。
不是人又怎样？撒了谎又怎样？
她是姑余。
从今天起，她也可以只是姑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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