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萨孤雷 四

　　萨孤雷又堕入了沉沉的黑暗中，他发现腿有些软，站不起来，索性直接躺在地上。虽然是夏日，地面依然冰冰凉。他觉得自己已经疯了，看到了一切不可思议的事情，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的净国太子庄信，会使法术的驸马，凭空出现的画卷场景，一段几百年前的故事。

　　他闭上眼睛，希望能够睡着，或许睡醒了睁开眼，就会发现这一切都是一场梦，梦醒来，他依然着龙袍，坐龙椅，儿女立在两旁，群臣纷纷下跪，吟诵万岁万岁万万岁。抱着这样的希冀，他渴望入睡。然而一闭眼，看见的却是自己把刀捅进那女子身体的画面，刀捅进去的瞬间，她一如既往冷冷地没有表情。

　　白若木说五百年前的她笑容亲切阳光，而他记忆中的那女子却是另一番样子，至少他从未见她笑过。他越发觉得这一切都不真实，狠狠一拳砸在地板上，指缝中流出的鲜血和强烈的痛感似乎证实了这个世界的真实性。

　　他颓然地摸索到大殿正中的椅子上坐下，既然明日果然要死，也要死得有模有样。他从前并不怕死。正所谓虏酒千钟不醉人，胡儿十岁能骑马，他在草原征战数十年，都是刀光剑影中度过，早已经习惯了恶劣的环境、复杂的人心、以及随时可能来到的死亡。现在他有些害怕，害怕死亡把他所有的一切都带走，更害怕死在自己唯一的儿子手上。

　　他愤怒，他不甘，自己想要的无非就是更大的领土，更多的资源，更多的女人。这不正是所有首领们想要的么，有什么错呢？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手足尚且可以断，妻子为何不能杀？为什么总是有一群无聊的男人因为一些无关紧要的女人来恨他，来破坏他的志业？他想到自己本可以拥有的一切，连连捶胸捣足。

　　整整一夜，他都没有闭眼。

　　次日清晨，他远远地就闻到了食物的香味，这香味提醒了他昨日一日都未曾进食。食欲的恢复让他有了些精神，总归不过是送行餐，吃顿好的也好上路。

　　他想从椅子上站起来，发现两条腿已经麻了，所以只好继续坐在椅子上，等着腿恢复。

　　片刻后，宫门打开，来的正是他的儿子萨孤霖，身后跟着提食盒的宫人。萨孤霖面色晦暗，动作僵硬而迟缓，打击来得太大，受不起吧。

　　“父亲，你慢慢吃。”萨孤霖吩咐宫人将食盒打开，取出食物呈给他，补充说道：“我也只能做这些了，吃完我送你上路。”

　　他揉着腿肚子，感觉着知觉似乎恢复了一些，扶着椅子的扶手，站了起来，步履蹒跚地走到案几边，也不多话，直接吃了起来。他用手抓起一个大鸡腿，撕咬着，全然不顾嘴角流下的汤油。他就像是一个街头几天没吃饭的老乞丐，既不顾吃相，也不顾旁人。

　　萨孤霖坐在一旁望着他，开口说道：“你这幅样子，真叫人难以想象，半点不像个皇帝。”

　　他头也不抬，啃鸡腿的间隙，说道：“朕现在需要的是食物，不是风度。朕要死在自家儿子手里，要那些风度有何用？”他记得昨晚自己特意坐到椅子上，为了死得好看，现在一遇上食物，也就忘记这些了。可惜死前没有美女，不然自己还能大振雄风一次。“皇帝也要吃饭，皇帝也要玩女人，皇帝还不一样是人。朕既然命丧于此，死前自然不要亏待自己。”他含糊地嘀咕着，想着自己是一个诚实的人，诚实地面对自己的**。

　　吃饱喝足后，他满意地走回到椅子上坐下，好吧，准备死吧。

　　“父亲，你有什么临终遗言么？”萨孤霖的声音传入耳中。

　　他想了想，黎国马上没有了，千秋功业没有了，后宫妃嫔没有了，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痕迹就这样被轻而易举地抹去了，噢，对了，他还有两个子嗣，一个站在他面前准备杀他，还有一个嫁给了他的仇人。这一儿一女就是他留在世上唯一的东西了吧。“你和你妹妹今后怎么安排？白若木可会留你二人性命？”他开口问道。

　　萨孤霖眼波动了动，低声道：“我会去净国做一个清闲王爷，至于阿霓，就看驸马的安排了。”

　　他想到自己的女儿，重重叹了口气。早知道白若木的意图，还不如将她嫁给萧震，起码萧震那小子是真心喜欢她。现在呢，一边是杀父亡国之恨，一边是背叛欺骗之伤，那丫头心中得有多苦。

　　他把白若木对自己的恨，从头至尾讲述了一番，看着萨孤霖的眼睛越睁越大，的确这事的确让人难以置信。最后他告诫儿子要小心白若木继续找他二人报仇，不能再把萨孤霓留在他身边了。

　　听完这番话，萨孤霖沉默了很久，半响后说道：“父亲，我一直以为你从不真正关心我们。”

　　他突然想起儿子和女儿出生时的场景，那一小团东西抱在手中软软的，还挺舒服。关心还是关心的吧，只是不够关心吧。他低下头，不作答，心中似乎有一些难受的情绪，这就是愧疚？

　　萨孤霖在他的沉默中转身走了出去。不是要杀自己么？他疑惑地想，继而醒悟过来，忍不住老泪纵横。这回的眼泪是真的，他真的很感激，他不想死在自己儿子手上，那样死后怕也得不到安宁吧。

　　他其实也知道自己这回是无力回天了，能不死在自己儿子手上已是最大的恩赐了。凡人怎么斗得过神仙？他怎么都想不到自己

　　他等着萨孤雷把东西吃完，竟然转身走了出去。萨孤雷看着儿子远去的背影，脸颊上划过了两行眼泪，这回不是演戏，是他真正在感激，他不想死在自己儿子手上，死后也得不到安宁。

　　萨孤雷知道这回自己大概是无力回天了，他怎么都没想到自己会因为女人得罪了个神仙。这神仙之前还那么忠诚地帮助他一步一步地夺了权，毒杀了大首领，征服了草原各部，建国建都，原来当初帮自己不过就是为了日后一样一样从自己手上拿回去。又或者之前神仙辛辛苦苦地把黎国治理好，为的是将一个条条有理的国家交到净国手上。总而言之，金帐军师白若木做的事情，从来都是深谋远虑的结果，更别提他还是个神仙，所以既然这回是栽在他手里，自然是别想再翻身了。

　　他以前听人说中原皇帝生前就开始为自己死后修建陵墓，他想着，待自己一统天下，就给自己也筑一个，选几百美女风风光光地去墓中陪自己下葬，这样死后自己也不寂寞。而现在，天下，美女，陵墓都是一场空。

　　他望向被封死的窗户，希望能在死前见一见女儿，当面告诉她，让她离开白若木。死到临头，他才发现自己的愿望那么卑微，希望不要死在儿子手中，希望能告诫女儿逃离。至于死后自己的尸身会怎样，他已不敢想。那么多人恨他，必然将他翻出来挫骨扬灰。

　　很快，宫门再度打开，他失望地看见儿子出现在门口。萨孤霖的脚步虚浮，神情痛苦，缓缓走到他面前，拔出弯刀，说道：“父亲，对不起，我不得不亲手杀你。白若木说我若不亲手杀死你，他不信我投诚的忠心。你若不死，我和阿霓将不得安生。”

　　他着急了，拼命摇头，想辩解，想申诉，不知从何开口。他觉得怎么死都行，就是不想死在自己最疼爱的儿子手上。

　　瞬间，有痛感传来，是刀刺进了他的心窝。他低下头看着胸前的刀，抬起头看看儿子别过一旁的侧脸，不甘心，万分不甘心。

　　“父亲，你走好。”他听到儿子这样向他道别。

　　有血涌上了嗓子眼，他很想和儿子再说句话，但是已经说不出来了。他努力睁着眼睛，眼前出现的竟然是一片辽阔的草原，草原上许多牛羊在悠闲的吃草，在一头大花奶牛身下，蹲着一个挤奶的小姑娘，那小女孩回过头朝他笑了笑。他知道，自己确实是要死了，只有死前的平静才能让他回忆起那时的美好。

　　麟嘉十九年六月二十九日，黎国国君萨孤雷身死自己寝殿中，死于独子萨孤霖之手。史书记载，黎国一朝而终，君主萨孤雷暴虐无道，净国入侵，驸马白若木叛变，黎帝暴卒，太子萨孤霖投降，携家小入祗州居住，获封安命侯，终生不曾回到故土，黎国遂并入净国版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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