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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三章 白炽灯


  到了夏至这一天,太阳直射地面的位置到达一年的最北端,几乎直射北回归线,从今天开始,昼长夜短!

  可这对淑芬来说却并不是什么好消息。这个左脸毁容、背部和手臂留下大面积伤疤的姑娘,更喜欢漫长的黑夜。白天出门的时候,她总是戴着一顶草帽,哪怕是这么大热的天。

  淑芬依旧是杨家湾村的妇女主任,每个月领着十九块钱的工资。不过她已经很少去村委会和各组宣传计划生育政策,大多数村民都很自觉地去卫生院结扎或者安环。从去年十月到现在,全村只有七对怀上二孩或三孩的夫妇,这与往几年相比,已经下降了百分之九十了。这也算是淑芬的工作成绩。大家对淑芬舍己为人救人的举动很是钦佩,谁又愿意给这个善良的姑娘找麻烦呢?

  不过,接踵而至的荣誉并没有抚平淑芬身心的创伤。县、片区、乡三级计划生育先进工作者、优秀妇女主任、优秀村干部……那些被杨泽贵小心翼翼贴到墙上的奖状,已经被几只调皮的蚕吐上白色的丝,沾上了几颗椭圆的蚕茧。

  梨园和去年一样硕果累累。淑芬娘尽管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但她依旧无怨无悔。现在家里相当于有两个残疾人,一个腿脚不便根本不可能帮着她把梨子背到市场上;另一个僵直的面部肌肉就和瘫痪了一样,不愿意抛头露面,最多也就把一背篼梨送到石桥桥头,便回家去了。还好有大女婿国强和好心的王广文,这几百斤梨才算销得差不多了。

  曾经那张让多少男人唱起山歌的秀美脸庞,留给了十八岁的过往,无情的大火毁掉了一个女孩最美的青春。左脸瘫痪、嘴巴扭曲,左眼几乎失明;头发就像杂乱的野草,稀疏的扎在满是伤疤的头皮上;背部因为烧伤面积过大,从病床上下来开始到现在,她也没有真正直起过腰。

  上帝是多么的残酷呀!既然你也曾被绑在十字架上被鞭策,你该知道那种刺骨的疼。那么,你为何让这么善良的人被命运捉弄,在最美的年华里留下这刻苦铭心的痛?

  太阳依旧从人命湾的方向升起,代表上帝来抚慰他的子民。天刚蒙蒙亮就起床的农民,此时已经薅完了一个田秧,扛着锄头往家里走去。

  斑驳的树荫下有几只叽叽喳喳的麻雀,在黑黢黢的土地上觅食。忽然山梁上刮来一阵飓风,一只硕大的老鹰用它锋利的爪子带走了两只可怜的雀子。

  淑芬把装满桑叶的背篼放到堂屋的大桌子上,摘下那顶镶着纱巾的草帽。这顶草帽已经成为了她的随身之物——尽管太阳的光芒还没有照到砚台山下,但草帽就像她穿在身上的衣服一样,不管春夏秋冬,只要出门就必定形影不离。

  淑芬把鲜嫩的桑叶铺在蚕簸上,已经一夜没进食的蚕宝宝们并没有像往日那样疯掠狂食。淑芬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啊,那场火把脑子也烧坏了吧?它们今天该坐眠了!

  她再次戴上草帽,从堂屋另一侧的柜子里盛了半升瘪壳谷,往地坝外头的鸡笼走去——那是一个用竹篾圈起来的圆形篱笆,篱笆里有七八只老母鸡——为了保护自留地里嫩绿的蔬菜,它们暂时被关了起来。看到主人过来,这些失去自由的家伙一窝蜂地涌到淑芬跟前,从篱笆孔里伸出长长的脖子,“咯咯咯”地叫唤。

  这些原本轻松的家务,在她受伤之后变得复杂起来。左手失去了往日的灵活,难以挺直的后背也很难承受起五十斤以上的重物。

  淑芬再次回到堂屋里,把那顶漂亮的草帽拿在手上。这是广文用潇水河边的苇子编成的;帽檐上的纱巾,也是广文亲自动手缝制上去的。他知道淑芬不喜欢鲜艳的颜色,所以草帽和纱巾都是肃静的白色。

  淑芬用左手托起草帽。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几乎黏在了一起,可能已经失去了知觉。另外三根手指头吃力地护住帽顶,右手拿着一块儿毛巾,轻轻地擦拭帽檐上的一点白浆——那大概是刚刚摘桑叶的时候溅上去的吧?

  “淑芬……”屋后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欸……”淑芬应了一声,然后戴上草帽往屋后走去。“广文哥,先来屋里坐哈喝口水嘛,一哈儿再去摘!”

  广文把背篓放在梨园里,跟着淑芬到了屋檐下。

  “广文哥,你去年就说要栽梨树,咋个还不栽呢?”淑芬没有把草帽摘掉,除非是自己的家人,在外人面前她一般都戴着帽子。

  “不栽了,橘子的问题解决了,甘蔗也大么多……夏天的时候我在你家来拿梨子去卖,现成的多安逸!”广文满头大汗,用木瓢在水缸里舀水喝。

  “你咋个喝生水哦?来,老鹰茶!”淑芬从屋里倒了一杯水出来,看到广文在水缸边猛灌,赶紧上前制止。

  淑芬家的梨,有一半卖给了广文,这个特殊的买家,不仅自己上门提货,有时候还带着一帮人来。他们出的价格,却和市场上一样。淑芬心里知道,广文哥是真心实意在帮她。

  “嘿嘿……”广文咧着嘴,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

  “广文哥,要劳慰你哦,要不好多梨都烂到地里了!”

  “没得事,你们家梨真的甜呢,我拿到岔河街上去卖,好卖的很……”

  “你的橘子挂果了吗?”

  “挂了,结的好得很,今年我按聂县长的方法施肥,前段时间把土壤拿到县里去化验,已经适宜黄橘生长了!”

  广文歇息了一下,就去园子里摘梨去了。因为良种梨开花早,生长期短,所以在其他梨都还没怎么上市的时候,淑芬家的梨已经卖得差不多了。

  “广文来了?”淑芬娘从地里回来,看到这个老熟人,老远就和他打招呼。

  “四嫂,广文真是个好娃娃呢,依我看,哪天我去岔河说下媒,把婚订了算了!”和淑芬娘一起的是她三嫂。

  “哎,只怕是我们家老二没得这个福分。小伙子四肢健全,人又长得标致,你不去说还好点,你一去说,人家爹娘咋会答应哦!”

  “我看他按天两头从跑这么远路来你家,他爹娘不同意,但娃娃肯定是有这个意思!”

  “算了,我们家淑芬也不愿意,倒不是她挑,而是她心里头觉得配不起广文。我那天和她说,她还和我生气,喊我不要害人家,她这辈子就赖在家里头了……你说她说的这些话……”淑芬娘不禁抹起了泪来。

  广文挑着八十多斤梨,走了几里路到水电站去坐船。他在淑芬家买梨,从来都不过称的,装满两箩筐,按一百斤结账,然后午饭也不吃就往岔河场去了。

  辗转一趟到了岔河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一点多。林木运来的梨已经占据了市场。广文卖完这八十多斤梨已经是晚上七八点,一进一出,每次都要折几块钱。可他偏偏喜欢做这亏本的买卖。

  摸黑回到家里已经十点多。广文的爹娘本来早就原谅了他,去年冬天他从山垭口搬回来和爹娘一起过的年,年迈的爹还和他一起卖了几百斤甘蔗。但回去没多久,他又和家里人闹开了别扭。

  还没进屋,他就听到爹娘在吵架。

  “你咋个生了这么个不成器的东西,不读书就算逑了,回来搞农业老子也认了,现在倒好,跑到几十里远的地方找个脸都没的人女人去捞嘴……等到今晚上他回来,老子硬是把他脚杆掰断!”

  “娃儿又不是我一个人生的,你自己没得教育好,这哈儿来抱怨我……你去掰断嘛,连我一起整死算了……”

  广文推开门,看到地上摔坏的碗,头也不回地往斜房屋走去。

  “给老子站到!”老王怒斥道。

  广文停下脚步,闭着眼睛,他知道父亲又要拿起那根竹块抽打他。果然,气急败坏的老王手中的竹块落在了广文的后背,广文娘也不再像往日那样过来拉劝,只是坐在凳子上哭。

  “是不是又跑到石桥去了?”老王再次把竹块高高地举起,他希望这个“逆子”能够转过身来认个错。

  “是!”广文强忍住眼泪。他已经习惯了父亲的这种教育方式,并且深知自己的过错,如果这顿抽打能让父母好受一点,他宁愿承受这锥心之痛。

  “干啥子去了?”

  “去姑姑家了……”

  “你放屁,你姑姑早上就来我们家了,下午刚走……是不是又去杨家湾了?”

  “没有,爹。我去岔河了……”

  “啪……”竹块再次重重地落在后背。“你给老子听到,从明天开始,天天和老子一起种地,哪里都不许去。后天跟你娘去六龙,你姐在那边给你说个婆娘……”老王竹块子一扔,拉着广文娘往里屋走去。

  广文站在原地,眼泪终于忍不住流淌。

  瓦屋顶下那颗十五瓦的白炽灯发着微黄的亮光,墙壁上贴满了自己小学时候的奖状,堂屋右侧的蚕架上,簸箕里的蚕正在吐丝。灯的周围,几只飞蛾疯狂地往那亮光上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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