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小秘密
一九八六年元旦的《人民日报》发表社评《让愚公精神满神州》。杨泽贵看得心潮澎湃,按照以往的惯例,在报纸上做了标注,让孩子们阅读。
每天晚上,三个孩子借着石桥水电站送来的光辉,享受着报纸带来的“精神晚餐”——他们已经把读报当成了一种习惯。
这对三个农村娃娃是极为重要的。这些油印的文字,不仅让他们见多识广、知书达理,更锻炼了他们的逻辑思维能力,看待问题也更加独到。尤其是小淑菲,尽管对报纸上的很多理论还一知半解,但她的读书识字水平已经比自己高出了同龄人许多。
对这篇歌颂愚公精神的文章,杨泽贵在这段话下作了重点标注“……我们说的愚公精神,就是坚韧不拔、埋头苦干、锲而不舍、知难而进,不达目的决不停止……”
淑芬先是给哥哥妹妹普及了一下“愚公移山”的故事。然后发表了自己的看法:“我觉得这篇文章,其实是在从两个方面讲愚公,这就有些文不对题了。前半部分说要发扬愚公精神,愚公精神是啥子?埋头苦干呗!后半部分又说要发扬改革精神,改革就是要兴利除弊、推陈出新。这样的话,光有愚公精神还不够呢!”
淑菲点点头,尽管报纸上以及二姐口中常用的一些成语她还不知道出处,但她已经能够从字面上推测出大意了!
“二姐,我觉得爹就是愚公!我们的祖祖辈辈都是愚公,不过我们不能移山,我们还得靠山吃饭呢!愚公移山,爹和你们就修路。”
“如果愚公生活在今天呢?他还会不会移山哦?”一向不对十多天前报纸上的“旧闻”发表意见的富顺开了口。他倒不是想对愚公精神评论一番,而是看到了那两个让他兴奋的词语——“改革”“开放”——这不是在江云那两座建筑模型雕塑所讲述的吗?
杨泽贵点了一斗烟,找来几个风笼,给孩子们加点火,破天荒地喊淑芬娘从床上起来给孩子们下点面条当晚饭。
“生活在今天?猫儿山和砚台山都要遭他移了!”淑菲撇了撇嘴。
“要不得,这两座山,一个是我们先人的身体,一个是普贤菩萨的家猫,用来镇水的,移了还得了哦?”淑芬故意逗小妹。
“也是,尽管愚公精神可嘉,没有神仙的帮助他也移不了那么大两座山。神仙不可能来搬走菩萨放过来的山,那不成了神仙打架了?”淑菲机灵着呢!
“呀,快看,《西游记》要拍成电视剧,春节的时候就放呢!”拿着报纸的富顺惊叫起来。这本杨泽贵压箱底的神话故事,几个娃娃早就看得滚瓜烂熟了,可是对于“电视剧”这样的“西洋玩意儿”,对淑菲姐妹包括杨泽贵两口子来说,只能“心向往之”!
杨家湾一共只有三台电视机,全是熊猫牌十四寸的黑白小盒子。而山脚下的五组六十多住户里面,就只有一台——在二伯杨泽华家里。不过那些也只是个摆设,不管那个管频道的“耳朵”拧到哪个方向,都是满屏的雪花点和刺耳的噪声。偶尔会有几个人在“麻布”后边躲着,只有嘴动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啥是电视剧?”淑芬的问题幼稚而又真诚。
“电视剧就是在电视里头演戏。咋个说呢?嗯……就像戏楼演戏,不过比那个好看,打仗是真刀真枪的,神话故事的话还能飞到天上去……”
“哥,你看过电视剧呢?”
“看过……”富顺的脑海里开始播放着电视剧的画面。那是一部卷头发、大眼睛的外国人演的电视剧,漂亮的安娜和渥伦斯基紧紧地抱在一起,如火的嘴唇贴得那对恋人不能呼吸,安娜的鼻孔里发出迷人的喘息。
啊,这个只是在李翔伯伯家偷瞄的画面,桂英姐曾经目不转睛的画面,富顺曾经深以为耻的画面,好长一段时间以来竟然这么清晰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甚至“无耻”地想象,湘瑜就是美丽的安娜,自己就是那个抱着安娜、并用嘴巴覆盖她红唇的渥伦斯基……
“反正我们连电视机都没得,管他啥子《西游记》《东游记》,等买得起电视再说吧!”淑芬抢过报纸读完那则短消息,未免有些遗憾,她甚至想,电视机这么神奇的东西真是个宝贝呢!有了它,就不用读报纸了,什么新闻都有人念给你听,书也可以拍成电视剧播出来,那多好呀!
“二姐,等几天我放假了,你能不能带我去看电影呀?我同学说,街上的大礼堂搞成电影院了,电影应该和电视剧差不多吧?我都没看过!”
“到时候再说嘛,我也没去那个电影院看过!”
“吃面了!”淑芬娘听到娃娃们在堂屋聊得这么热火朝天,高兴地煮了三碗面条出来——她和杨拝子没打算吃晚饭。
“饿都不饿,不想吃!”淑芬往灶屋去端面和取筷子,又多拿了两个空碗出来,“来,爹、娘,煮都煮了,还是把它分到吃了!哥,你吃的完不?那么大一碗!”淑芬朝富顺递了个眼神。
“吃不完,拿个碗来,我拈点给娘,太多了,下午四点才吃了。”三个孩子都在往空碗里夹面条,直到分得均匀了,才各自抬了一碗吃起来。
富顺故意把唯一卧了一个鸡蛋的那碗给了娘。这是娘对富顺的格外关照,偶尔煮面的时候会给他卧个鸡蛋。
一家人吃着热腾腾的面条,心里暖乎乎的。
“富娃儿,你看你哥也回去这多天了,上次我和他提的是他没你没得呢?”淑芬娘看到淑芬收碗去厨房了,赶紧问富顺。
“啥子事?”
“就是你和淑芬的婚事!”
“我……娘,我和你说过的嘛,一个是我们还小,另外一个……我……我准备去江云!”
“啥子哎?你又去江云做啥子?是不是你干爹又哄你去了?”
杨泽贵拉了拉淑芬娘,把手上的风笼递给她。“富娃儿前几天和我讲了个事,我正说一哈儿和你说。就是刘永翰喊他去江云办个学籍,要不到好久,富娃儿就能当工人了!”
“哪有那么便利的事情,那回来不是还说是啥子在学校听起耍的嘛,那个‘刀疤脑壳’是不是哄人的哟!”
“应该没哄人,我找老幺打听了一下。老幺今天回信了,他说现在只要教育局这些有人,办这个事情不难!”
“真的哇?那真是我杨家的祖坟上开裂了呀!富娃儿,你快去,在哪里当工人?供销社还是铁匠铺?吃供应粮好,吃供应粮也能去个农村女人嘛,你看石桥学堂好多公办老师,婆娘还不是我们乡下的!那回来我们家那个林木乡的聂乡长,还是个干部呢,婆娘都是农村的……”淑芬娘噼噼啪啪一大堆,生怕“金龟婿”一去不回。
“娃娃的事他们自己做主,你一天就是瞎操心。”杨泽贵打断了婆娘的话,他心里清楚,富顺这一去,可能真的就回不来了。至少,不会再是他杨家的上门女婿。
“爹、娘,我想过几天就去趟江云,争取回来过年。”富顺赶紧岔开话。
“过了年再去嘛!”淑芬娘有些舍不得。
“不了,我干爹写了两次信,又叫让人代口信来。我去看看再说,说不一定干爹也来过年!”
“好呀,你喊他一定要来。他真是我们的大恩人呀!”
※※※※※※
“二姐,爹娘又在和哥说喊他娶你的事情!”
“小娃娃多管闲事!”淑芬挽起袖子刷锅。对于这件事,她早就漠不关心了。她相信富顺怎么都不会答应,并且现在他有机会去大城市当工人,才看不上她这个乡下丫头呢!
想起“大城市的工人”,淑芬的脑子里又浮现出王广文的情诗——
我轻轻地问自己:
我是否真的该就此归去?
风说:你有一块生你养你的土地!
云说:你有一具耕田靶地的铁犁!
我他轻轻地问自己:
我该如何表达我的爱意?
风说:我会带走你伤心的泪滴!
云说:我会挥洒你深情的细雨!
我轻轻地问自己:
我该如何走进她的生命里?
风说:不管悲喜,不离不弃!
云说:无论病疾,生死相依!
淑芬有时候甚至会害怕去读到王广文的诗歌。她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对这些文字过目不忘。明明自己是厌恶的,却又不自觉地压进箱底。对于那首专程送来的“情诗”淑芬难得地主动做出了回应,信里不过是劝导一下王广文不要冲动地放弃大好前程,再回到这农村的苦窝子里来。
“姐,我和你说个秘密呢!”淑菲在灶空取了些热火星在风笼里,走到灶沿和二姐说起了悄悄话。
“说嘛!一天神神秘秘的!”
“富顺哥有喜欢的人呢!”
“你一天人小鬼大!你晓得啥子喜欢不喜欢的嘛?”
“我昨天看到他小箱子里有两个本子,是个女娃娃给他的,画的图画还有字呢,好像是说那个女娃娃特别喜欢他,富顺哥也喜欢哪个女娃娃呢!”
“杨桂英?”
“不是桂英姐,再说桂英姐也画不出图画写不来字,叫啥子湘湘。”
淑芬心里窃喜,原来刘富顺早就有喜欢的人了,那她也不用再十里八村的寻摸嫂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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