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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三岔河


  富顺的“秘密行动”计划得十分周密。

  他想着,再有几天,到杨家湾来就整整六年了,出门讲究“看日子”,淑芬娘六年前来接他的那天应该是个好日子,何况刚刚六年呢,六六大顺嘛!这也算是给他在杨家湾的几年生活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吧!

  至于什么时辰走他也有周密的计划,不能白天,白天容易被发现,刚来杨家湾的时候每跑一次就被揍一次,那滋味可不好受。深夜吧,趁他们都睡着了的时候。

  为了便于夜间行动,他还偷偷跑去在村里的小卖部买了一个手电筒和一个大帆布斜跨书包。一双过年买的半胶鞋几乎都没有穿过,整齐地放在床底下。

  他的地图上有两条路线:一是水路,先到嘉陵江码头,沿着长江往东,到长江的入海口;二是旱路,到报纸上所说的那些东南沿海经济特区。

  从杨家湾的出发,要先到县城,否则根本没有车船往外地走。去县城不能走石桥,杨家人肯定来石桥找他,万一问到见过他的人了呢?从岔河走,岔河早上有一班车到县城——这是瘸子爹有时候聊起来的。往岔河就走小路,在谢家坝三岔河交汇的地方,沿着大河走,准能到了!

  至于路费,想必是够了吧,不够再说,好脚好手的饿不死人。运气好出去就能找到大哥,运气不好可能得好多年,甚至找不到——管他呢,不去找永远都找不到。

  日子愈来愈近了,富顺已经好几个晚上没有睡着觉,他甚至有些退缩了。他的动摇主要是因为两件事,一个是瘸子老爹竟然准备给他找个木匠师父学手艺,据说还是他喜欢的烂泥沟的那个刘木匠;另一个是淑芬准备去林木乡的林场买果树回来搞种植,可是淑芬手头上根本没钱,好像瘸子爹也不怎么支持他。

  这个十分纠结又十分善良的孩子呀,竟然把三百块钱放在了抽屉里,留下一封字条,走了!

  盛夏的杨家湾到了半夜才有了一丝凉意,杨泽贵夫妇因为一天的劳累已经酣然入梦了。富顺隔着墙确定了淑芬姐妹也已经睡着了之后,摄手摄脚地打开了茅屋的柴扉。

  没有手表的富顺估摸着,这个时辰应该可以在天亮前赶到岔河吧,尽管他从没去过,但据说也不过十来公里路。

  被黑夜笼罩着的杨家湾在朦胧的月光下勾勒出清晰的轮廓。延绵的猫儿山,犹如匍匐前进的大猫在奔跑;巍峨的砚台山,好似泼墨的国画点缀着绿色的翡翠;两山之间的那颗明珠——石河堰里还有威龙在咆哮;对面的那条石板路,还有他挥洒的滴滴汗水;那轻快山歌儿,那熟悉的井水田,还有那卖力的老黄牛……

  别了,杨家湾!

  月亮洒下迷离的白光一会儿就被乌云遮挡,这湿滑的滴水岩可不好走,这时候背着山岩的那个矮房子里应该看不到他了吧,富顺打开了手电筒,脚步明显加快。

  不远处就是大姐淑芳的家了,这个十七岁的姐姐,已经怀上了谢家的孩子,但愿她能够幸福地度过一生吧!那个白墙青瓦的四合院里已经传出了公鸡的鸣叫。

  富顺听到了潺潺的流水声,那该就是三岔河了吧!顺着石梯往下,几只渔船已经在劳作了,鸬鹚在船头扑腾着翅膀;码头的的一些渡船已经点亮了油灯,等待着需要渡河到对岸的过客;稀稀疏疏的影子都在走往一艘大一点的客船,他们是要到岔河赶集贩货的村民。

  “我不能坐船,万一碰到谢家坝的人呢?”富顺心里想着,“天已经快亮了,我得赶紧了,否则到县城的班车都赶不上了!”

  沿着河是一条宽阔的大路,这天气,清晨的河边才稍微让人凉爽,但走得飞快的富顺也已经汗流浃背。时不时已经有人牵着牛马从相反的方向走来,看着这个背着帆布包的小伙子匆匆地赶路。

  到岔河的时候已经天大亮了,富顺摸了摸裤兜里的钱,在路边买了一个锅盔,问了坐车的位置,三步并作两步到了岔河的车站。

  富顺看了看车站的钟表,七点半,售票员告诉他,班车八点出发,到县城大约十点。富顺把半胶鞋拿出来换掉脚上的草鞋——到城里去,这双破旧的草鞋像什么样子呢?

  “富顺……”一个熟悉的声音踹着粗气从身后传来,吓得他差点把手里的草鞋扔掉。“富顺……你跑的太快了……你是要去哪里?”

  富顺惊恐地看着这个衣衫褴褛的女子,裤腿儿都湿了半截,头发散作一团,赤着脚,手里捏着一把草纸——这不是杨桂英吗?

  富顺把手里的车票连同草鞋一起胡乱塞进了包里。“那个,桂英姐……我……你……你要去哪里呀?”

  “我半夜起来拉屎,看到有人从你家出来,我还以为是个贼,我就跟来看,没想到是你!”胆大的桂英看着富顺一个劲儿地笑。“大半夜的,你干嘛不睡觉呢?我鞋都没穿,你一个劲地跑,累死我了!”

  富顺瞪着大眼睛看着这个吐连珠炮的女孩儿,“我去看我七叔……”

  “骗鬼呢你?!”桂英根本就不相信,“大半夜的你看啥子七叔,那是人家杨淑芬的七叔,又不是你七叔!”

  “我真的是去看七叔,”富顺看了看鼓鼓囊囊的帆布包,“我给七叔送点东西去!”

  “送啥子嘛?”桂英说着就要来扯富顺的包。

  “没得啥子!”富顺有些不耐烦了,本来还有几分好感的桂英突然让他有些不耐烦,“车子要开了,我走了!”说着富顺就要往汽车上走。

  “那我也去!”没想到杨桂英跟着上了车,售票员看着这个乞丐一样的女子,一把拦住了。

  “买票没得?讨口子!”尖嘴猴腮的女售票员叫嚷着。“讨口子”是“叫花子”的川东北的方言。

  “你说哪个是讨口子?你个尖嘴巴婆娘。我和我弟去县里,我们七叔是县委书记!”杨桂英以前往里冲一边冲售票员大吼。

  “哈哈,县委书记,我还是县长呢!管你哪个先人舅子,买票!”“尖嘴巴”拉着桂英的胳膊,往车下边拽。

  没想到干惯农活儿的桂英一个用力,把“尖嘴巴”摔到了车下边儿。吓得富顺赶紧起身,拉住桂英,去把“尖嘴巴”扶起来。

  那女的哪儿能算了,根本就不起来,一个劲儿得吼:“县委书记的亲戚打人了,还有没有王法呀!”

  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手足无措的桂英看着这一幕吓到眼泪都快流出来了,看着被那女的死死拽住富顺。

  “那个,大姐,对不起,我姐也不是故意的,你摔到哪里没得?”富顺也很无奈,示意桂英过来道歉。

  售票员根本不接受道歉,直到开车的司机过来,她哭嚷得就更大声了。

  “那个龟儿子跑到车站来闹事?”看样子司机是她男人,“报案没得!”

  两个孩子一听要报案,立马慌了神。富顺赶紧到男人面前,点头哈腰地说:“大哥,搞错了,莫得人闹事,是我们不小心把大姐拌滚了,都是我们不对!”

  男人根本没看富顺一眼,指着倒地上的女人,又冲上了车的人大喊:“今天车不开了,你们都下来,我婆娘遭人打了!”

  富顺也急得掉下了眼泪,这个杨桂英真是个丧门星。“大哥,要不得,要不得,我们的错我们认了,大姐应该没得摔到哪里,你看这样子要不要得,我们赔钱!”

  女人突然停止了哭嚷,捞起裤腿让男人看她的瘀伤——一块儿都快痊愈了的伤疤。“赔好多钱?”

  富顺从口袋里拿出十块钱,递给了司机。“我只有这么多钱了!”要知道从岔河到县城的车费才一块八呀!

  男人接过钱来,“少了,再拿十块!”老奸巨猾的司机早就看到这孩子兜里还有钱。

  无奈的富顺又掏出了十块。司机和售票员这才罢休。“上车了,上车了!”下车的乘客又被吆喝了上去,像是一群任人放养的牛羊。

  富顺咬牙切齿地看着泪流满面的桂英——这个女人,害得他都被撵下了车,满载的司机开着汽车已经呼啸而去了,留下了一群看热闹的人和两个流着泪的孩子!

  淑芬和和爸爸妈妈也在流着泪。因为半天不见富顺起床的杨泽贵,推开门看见了富顺留在桌子上的满是错别字的字条——

  爹、娘,淑芬:

  我走了,我也不晓得我要去哪里。我想我哥了,我正月做了一个梦,我哥和弟弟在一个大城市等我。谢谢你们这么多年养育了我,我也把你们当成我的亲人,我也愿意给你们当儿子和当哥哥。只是我想去找一下他们,找得到最好,找不到我也死心了。

  但是不管怎么样我都还会回来的,你们还是我的亲人,你们老了我也会养你们。我出去可能要好多年,我也会挣好多钱回来给你们花。你们千万不要来找我,你们找不到我的。

  我丢了300块钱在抽屉里,二妹要去买树苗苗就去买嘛,我相信你的眼光。等我安顿好了我会给你们写信。

  刘富顺

  1982年7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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