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两位老先生 二
稠酒是陕北特色，在西北其他地方也有流传。实是上好的米酒，里面也容纳了几种药材的香气与药效。酒味香醇，酒精度不高，不会上头。
乳白色稠酒端了上来，摆在桌上，和红绿色的凉菜搭配起来，煞是美观。
红脸老人兴致很高：“这次我们这么个玩儿法吧，每人吟一句诗，下一位以前一位所吟诗的末句作首句，再吟一句，怎么样？”
“好。我们这不是成语接龙，是古诗接龙。”背头老人道。
“好啊，没问题。。”耿哲也来者不拒。
“那就开始啦。嗯，第一句，今朝有酒今朝醉。”红脸老人吟道，这是李太白名句，恰好诗句与情景相吻合。
“醉，醉不成欢惨将别。”耿哲自然而然地接下。
“别，別时茫茫将近月。”背头老人占了个便宜，因为“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本是一联，白居易《琵琶行》里的名句。
“月，月落乌啼霜满天。”张继《枫桥夜泊》里的句子。
“天，天阴雨湿声啾啾。”杜甫《兵车行》里的句子。
吟到此时，二老都看向耿哲，因为这“啾”字结尾，可颇不好对。它是象声词，指鸟鸣，古诗词里不乏“但闻燕山胡骑鸣啾啾”这样的句子，但以“啾”字开头，很是罕见。
耿哲一边想着，一边手中转动着酒杯，似乎一时半会儿想不出来。
“咱们俩是否有点难为这位小朋友了。弄出这么难解的题目。”背头老人说道。
“让他对吧，算不上难为他，对不上，大不了罚酒么。”红脸老人颇不给面子。
就在他们都以为耿哲一定黔驴技穷时，突然耿哲慢悠悠吟道：“啾然忽不乐,挂印著公门。”
“这，这是什么句子？”背头老人的表情表示，他并没读过。
另一位红脸老人听了这一联，突然抬头看天花板，似乎思索了挺久的时间，才低下头来：“小朋友，我想起了，这是白居易《效陶潜体16首》中的一首吧？但我也不确定是哪一首了。兄弟你才思敏捷呀，这门短时间竟然想出了这句子。”
“原来如此。这等反应和学识，我俩该敬你一杯了。”
二老端起酒杯，而且双手执杯，耿哲也慌忙拿起杯：“不敢当，不敢当。”
图像记忆法能让人记忆卓越，但里面可不像电脑一样有搜索功能，临时的反应靠得还是长期的训练和积累。
酒过三巡，红脸老人越聊越激动，兴致大起，突然感叹：“想不到这店小二都有这等本事啦，我国的文化土壤实是丰厚啊。”
耿哲挺尴尬：“二老，我不是店小二，是西北省师范大学的。”
“哦，竟然如此。哪个西北省师范大学？”红脸老人道。
“你喝多了吧，当然是我们西北省师范大学呀。”背头老人说道。
他接着说：“我们也是啊，也是西北省师范大学的。”
“哦，你们也是，那你们是？”耿哲好奇地探问着。
“霍林松。”红脸老人说道。
“史海念。”背头老人说道。
二人这样说道。说完，耿哲再无心情擦桌子，西北四壁，来了两位！
像走夜路忽然见到两颗明星，像群山之中突起两座高峰，竟然在一家小酒馆里见了两位，耿哲的心情再难平复。
这二位，任何一位都值得大书特书；遇见任何一位，都该虚心请教！
霍林松先生是时下唐诗研究的领军人物。他求学时就读于民国年间的南京中央大学国文系，受到了胡小石、朱东润、罗根泽、汪辟疆等前辈学人的赞赏与提携，后来在当时刊物上发表诗词文论，引起了国党元老，时任国民政府监察院院长的于右任先生的注意，之后与于右任老先生往来，成为忘年之交。
解放后，霍先生来到故土西北，开展学科建设与学术研究，成绩斐然。
史海念先生则是古史研究的大家，尤其在历史地理学上，成就卓著，常驱车各地探索历史陈迹，行踪无定。30年代，他就读于北平四大名校之一的辅仁大学，受教于陈垣先生，之后曾于旦复大学任教，建国后回到西北，专注于历史地理学的研究，历任多届全国政协委员。
耿哲脑子里风云翻滚，都是很多历史掌故，完全忘了眼前这二人。
“喂喂，这位小友。”霍先生接连提醒，他才从思绪中回到现实。
“哦，哦，怎么？”他忙着问。
“这位小友，你叫什么名字啊？”霍先生问。
“耿哲。”他答道。
“嗯，好名字。今日我们三人也是缘分。共同干了这杯罢。”说罢霍先生、史先生二位一饮而尽。
耿哲也赶紧干了杯中酒。
“以后咱们多聚聚，聊聊天啊，这小子脑子里鬼点子可着实很多，我岁数大了，希望多受一点你们年轻人活跃思维的刺激。”霍先生说着说着，笑了起来。
然后霍老突然把手伸进自己的衣服里，在里面的兜摸索半天，摸索出来了一沓票子。
“这是几周后全国唐诗研讨会的门票，一般人可进不去，我给你二十张。”霍先生说道，颇有挥金如土的感觉。
耿哲感激地接过了这二十张门票，可说实在的，他并没觉得这门票有多么珍贵。唐诗研讨会，那是什么东西？此时门票掂量在手里，并不比酒杯重。
“好啦，天晚了就更冷了，我得回去了。”
“我也是。”
二老说完起身，不让耿哲去送，相扶着远走去，在夜幕里身影渐小。
耿哲心里感受十分丰富，真想找个兄弟倾吐一下，可周围又有谁能懂他的感慨呢？二位老人的作风古意盎然，让他钦佩不已。
那是他在2050年从没见到过的。
说给谁？
说给这茫茫夜色听？岂不是要堙没于无形。
说给这飒飒夜风听？岂不是要被吹散于苍茫之中？
“同学。”老板走过来，拍了一下愣神儿的耿哲。
耿哲突然惊醒，“哦，老板抱歉，抱歉，太抱歉了。我马上去工作。”耿哲说道，他才意识到刚才跟二老聊了一会儿，好多盘子和碗都被扔在桌子上了。
“哎，别误会。这位同学，既然你是这两位先生的朋友，多余的钱不收你了，回去睡觉吧。天冷。”老板道。
耿哲心里暖意融融，都说无奸不商，这位老板对文化人的态度还是挺让人感动的。西平市的确有尊重师者、尊重文化、尊重教育的传统，后世作家莫言便曾说过：“作家在西平市最有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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