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前夜
乌挞的春天要比中原来得晚一些,却足够迅疾。仿佛只需春神一夜的手笔,整个草原便笼罩在一派生机盎然之中。
赵嘉宁并没有实现刚到乌挞王城时的计划,好好去街市上逛个痛快。实际上,大公主的婚期略显急促,她每日都在陪着姐姐熟悉乌挞部中的事宜。
毕竟,不出意外的话,阿姐会成为乌挞部中的下一任女主人。
“阿姐,明日便是大婚了,今晚就早点歇息吧。”赵嘉宁看着眼前专注的人,烛影摇曳,衬托着大公主沉静的面容。
“左右现在还睡不着,不如干点有意义的事。”大公主头也不抬地回道,“你若累了,便先回去歇息。”
赵嘉宁看着阿姐八风不动的样子,幽怨地离去。她实在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在自己的婚礼前夜还惦记着收支账簿,却对自己明日里要嫁的丈夫没有一丝期待。赵嘉宁敢打赌,阿姐现在绝对连大王子长啥样都不知道。
其实赵嘉仪这点还是知道的。
在她十岁那年,乌挞使者进京朝贡,专门命人为她带来了大王子的画像。
彼时永安帝一脸慈爱地将她唤到跟前,指着画上的人对她开口:“嘉仪,这边是你以后的夫君,你看如何?”
换作别的弟弟妹妹会如何回答赵嘉仪不知道。但十岁的她端详了一会儿画像上相貌魁梧的男子,微笑着回答:
“丰神俊朗,孩儿甚是满意。”
只记得当时永安帝哈哈大笑,连声称吾儿好眼光,接着便与乌挞使者觥筹交错,大殿之上一派和睦之景。
时隔多年,赵嘉仪已经不记得那画像上的人到底长什么样子,总归无论美丑她都要嫁,她说句不满意父皇便能给她换一个夫婿不成?
在烛火下看书久了,赵嘉仪眼略微有些酸,她将视线从手中的书页抬起,注意到了架子上那件华丽的嫁衣。
和亲公主的婚服是公主里面品级最高的。红色锦缎上用繁琐的绣法绣着金色祥云纹路,百花披肩上的珍珠流苏,在夜里熠熠生辉。
赵嘉仪平淡地从嫁衣上移开了眼,又扫了一眼旁边同样华贵无比的凤冠。啧,这明日里不得把她脖子压断了,还不如直接穿乌挞的嫁衣,简单又省事。
不能怪她对明日的婚事没有期待。实在是从记事以来,就不断有人在她耳边念叨着她和亲公主的身份,永安帝在宴会上提,太后在私下里念,就是后宫的娘娘们平日里在花园里遇着了,都要说一句:“嘉仪越发水灵,和乌挞王子天造地设。”
年幼无知时,赵嘉仪听大人们总是这么说,还暗中想象过自己那个远在异邦的夫君到底是什么样子,他是不是像人们说的那般魁梧,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可等她再懂事些,再听到这些话,心里余的唯有冷笑。
什么天造地设,什么命里姻缘,不过是两朝利益的牺牲品。而那些牺牲掉她的人,还要不停地在她耳边口吐赞歌,粉饰门面。
赵嘉仪的生母是个出身低微的宫女,为了确保和亲的公主能担得起将来的使命,永安帝在她一出生就把她交给了太后抚养。
赵嘉仪小时候偷偷去看过她的生母。那个女人的宫殿在皇宫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略显逼耸的小院里只有三两个仆人。
一个瘦弱的女人正坐在廊上做着刺绣。
赵嘉仪看到她的第一反应是,她看起来比宫里许多娘娘都要老。本应该如花一样的年纪,眼里早已没有了神采,就这样坐在廊下日复一日地等待衰老和死亡的降临。
后来赵嘉仪才明白,不是她后宫的娘娘看起来年轻,而是那一批色衰爱弛的,此生已没有机会走到父皇跟前。
那个女人那天下午抱着她哭了好久,最后嘱咐她听父皇和太后的话,别再来看她。
听话,只有听话,她才能一直是那个尊荣无限,满朝赞颂的嘉仪公主。
她后来确实没有再去看她,因为太后发现了她那日下午的行踪,把那个女人直接打发到行宫里去了。
她年幼时不是没嫉妒过万千宠爱在一身的赵嘉宁,为什么同样都是父皇的女儿,她可以任性恣意,而自己一生下来却要被扣上和亲公主的头衔。
可当这个天真娇憨的妹妹一心一意记挂着她,每天跑到慈宁宫来找她玩闹,给她那原本平淡无波的生活带来许多欢乐时,她又想像一个普通人家的姐姐那样去对待她。
在她和赵嘉宁一般年岁的时候,她已经看清楚了那座宫殿里女人们的命运。无论是后妃,还是公主,命运都掌握在她的父皇手里,掌握在她们背后的家族手里。他们能给你一时风光,万人敬仰,但与此同时,你也要付出自己的代价。
赵嘉仪曾经有一段时间迫切希望远离那个地方,甚至想着不如早点到乌挞来。
可那年曲江宴,她被嘉宁拉着去看父皇宴请新科进士。
满座春风得意的进士中,她一眼望见了惊才绝艳的顾从义。
他当时似乎对旁边人的观点不赞同,出声反驳道:“兄台糊涂,那石隙中的野花虽不能做主自己的生处,但并不妨碍其吸收日月精华,尽其所得活出自己的舒畅,如何就比那花圃里的名花可怜了?”
赵嘉仪在屏风后听完这话微微一愣,却见旁边的嘉宁连连点头:“不错不错,不愧是新晋的状元郎,模样见解都不错。”
“哦?那不如求父皇指给你做驸马可好?”她故意这样问。
“阿姐开什么玩笑,我不喜欢他且不说,这顾状元出身寒门,在如今的朝堂上,是很难娶到世家的姑娘的。”赵嘉宁的语气里带着浓浓的可惜。
确实如此,当今朝堂还是世族的天下,即便永安帝举办了这次科举,这些人能不能顺利入朝为官,还是个悬。
赵嘉仪忍不住笑了,自己一个要外嫁的公主,在痴心妄想些什么。慈宁宫里还有一大堆的事物要等着她学,教习姑姑的安排她还得回去熬夜完成。
可她仍旧会在某一个疲惫的夜晚,某个学着枯燥的乌挞文字的下午,想起那个意气纷发、能言善辩的状元郎。她依旧会在大型的宴会上偷偷望向他。
他永远一副刚直不阿的样子,听说已经因此触怒了朝上的好几位老权贵,赵嘉仪有时看着他会忍不住担忧,这样脾气的人,以后可怎么在朝堂上生存。
“公主有事?”他一脸莫名地问她。
“无事,只是快要离京,有些不舍。”赵嘉仪掩饰住自己眼中的情绪。
“若能心安,大地长天,何处不能恣意为乡,公主该放宽心才是。”他带着笑意回应她。
“顾侍郎说的是。”她点头,目送他笔直的背影离去。
想来她和亲的车驾从京城出发地那刻,他一定也和文武百官一样,在皇宫正门前行礼叩送。此后,她和他再无瓜葛,她会成为他心中为了家国安定远赴他乡的嘉仪公主,会成为一个遥远甚至逐渐被他遗忘的人。
这样也挺好的,她就可以像他说的那样,在这片新的土地上,以自己的方式,恣意为乡。
想到这儿,赵嘉仪忍不住笑了笑,上榻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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