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凉州篇
凉州的夜不同于南阳,更不同于京都,是一种被黑暗笼罩的孤寂。
干冷的风呼呼地叫嚣着,吹在脸上生疼。
许令姜抬手抓住帽子两侧的边缘,轻巧地挡住脸,只露出眼睛。
齐钰看着她这般模样,出声嘲笑着:“怕冷又喜雪,当真奇怪。这凉州是我一直待的地方,它的一切我都喜欢,也能适应,不像那京都人大多娇生惯养,受不得半点不适,京都除了……”
许令姜看了一眼突然沉默的齐钰,又转头看向月亮。
院子里的树叶落了下来,淡淡的月光爬上树梢。
“你可知霍家?那个满门忠烈的霍家……毁在帝王算计中的霍家。我父亲年少时曾受过镇国大将军的教导,不对,不止我父亲,叶老将军,赵老将军,还有很多很多驻守过益州、凉州的将领们,他们都与霍家有着难以言表的情意,我曾偷听到父亲与母亲讲过,当年皇帝动手太快,快到死讯传来后,父亲他们才反应过来,坚定相信霍家的官员死的死,流放的流放,罢黜的罢黜……父亲他们不得已放弃上书……那十三口棺材里的皆是大宣的将才,亦有我最崇拜的霍锦云将军……他还不曾娶妻……”
许令姜起身走了几步,看着远处的白墙,难受道:“霍家?我好像与霍家嫡女霍锦惜有几分相似,京都人传的。我打听过,镇国大将军的子女、兄弟、侄辈无一人活下来,我现下不过十七,如此一来怕是与霍家没有半点关系的。”
她又转身看着齐钰,眼里浮现着不易察觉的忧伤,心中也被什么堵着,可细想她又不知道为什么,因为霍家吗?她是痛惜霍家的遭遇,那也只是以局外人的身份,她与霍家并无关系。
齐钰闻言,起身走向许令姜,眼睛紧紧地盯着她的脸,一脸思索,又绕着她转了几圈。
许令姜揉了揉额头,伸手抓住齐钰。
“霍锦惜?锦云将军的长姐,她是京都大美人,可惜深居内宅,见过她的人很少,之后成为太子妃更是难见一面。见过锦云将军的人倒是多,虽然我没见过,但在叔父口中听过他的事迹。依稀有一个模糊的人影,是英姿飒爽的少年将军……其实但凡霍家还有一人在世,平反罪名是迟早的,可父亲他们暗中寻了多年也不曾找到……我也不知为何会与你提起霍家,可能就是突然想说吧。”
许令姜只是笑笑,低头看着手腕上的手链。手链虽是晋阳大长公主赏赐,可却是霍家之物。
不知是什么冥冥之中早已将她与霍家牵连在一起。
她依稀记得幼时婆婆待她很好,也曾悲痛地提起过她双亲早逝之事,婆婆离世后,她便是孤女了,若非保命也不会与许家攀上关系。她既知自己不是霍家人,也知自己不是许家人。
自那日起,大雪已下了三日,染白了整个东祁城。齐府的下人清扫着走廊上的雪,许令姜缓缓越过,远远看见萧望之的背影,大步走去。
“不知,但愿不要下了,今年的雪来得太早了。若是……”
“雪灾。前朝大梁有记载过雪灾,入冬以来日日下雪,至春不止,苦寒人多冻死,朝廷下诏赈灾,掩埋尸体。坊间传言缺衣少粮,饥寒交迫,出现了……人相食的惨象。”许令姜站在三人身后,出声说道。
齐钰闻言点了点头,又抬眼看向天空,雪还在下。
“望之,怀清这人如何?”许令姜拉着萧望之走在后面,轻声问道。
萧望之转头看向她,又看了前面的赵怀清,“是可交之人。”
“谁问你这个,我是说若是做夫君如何?”
“给谁?叶姑娘?怀清人品行端正,家世清明,与叶姑娘也算相配。”
许令姜盯着赵怀清,满意地点了点头。
走在前面的赵怀清总感觉被人盯上了,环顾四周见无人,眉头微皱。
四人来到茶楼,选了个好位置,望向窗外。
纷飞的雪花落下,覆盖在尚未融化的白雪上,一层层积着,这凉州的雪不似青州的那般温柔。
天色渐晚,飘雪渐大。
赵怀清艰难地走在前面,开出一条道,几人艰难地回到齐府。一回到齐府,雪就变小了,像是要停了。
深夜,屋外的风拍打着木窗,人□□杂声惊醒了许令姜。她披着外衣走出房间,一阵风吹过,吹落外衣,吹散青丝。
铺天盖地的雪。
天地一片白。
许令姜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场景,她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雪,但她知道这雪大得不对劲。
整个齐府的人拿着火把冲向正门,井然有序地进行着。
她回过神,迅速穿好衣服,直奔齐钰的闺房。
“令姜,来这里。”
熟悉的声音唤着她的小字,她转身看见在人群中的萧望之。
齐府门前,站着守城的将士,站在前面的是似齐钰的青年男子,他一身正气,镇静地安排着一切。
府门前的人瞬间散开,朝着不同的方向全力奔走,齐钰穿着战甲,看着眼前的士兵们。
“剩下的随我去城北,不放弃一个百姓,凉州将士们不怕这点困难。”齐钰用着她那尖锐的声音高喊着,脚下飞奔着。
许令姜看了一眼萧望之与赵怀清,扭头跟上齐钰。踩在地上的脚印顷刻之间没有了踪迹,她看着眼前仍旧不停落下的雪,心中不安。
城北平地上的积雪厚达几尺,几处倒塌的房屋被落雪一层层覆盖上,又几座房子没有支撑住倒下了,发出了剧烈的响声,震动地面。
嘈杂的声音让许令姜的头开始发疼。
百姓们蜷缩在一起,用着单薄的衣衫抵抗着严寒,襁褓幼儿受了惊,哭得撕心裂肺……
这一切都在刺痛着众人的眼睛。
将士们有序地营救着埋在房屋下的人,一旁的帐篷渐渐搭起来,大锅灶架了起来,煮着热汤,分发到百姓们的手里。
“令姜小心。”
齐钰看着慢慢安抚下来的百姓,转身走向营地,瞥见许令姜身后,飞奔扑向她。
“砰”一声巨响,许令姜原本站的地方瞬间被白雪覆压,转头一看已比人高。
“没事吧?”齐钰起身拉起许令姜,担忧地问了一句。
许令姜摇了摇头,怀里的小孩被吓得放声大哭,她对着齐钰笑了一下,哄起被吓哭的小孩。
屋顶上的白雪时不时落下,所幸无一人被砸伤中。
“暗一,你即刻回京都上报肃亲王,暗二,你去西祁城寻甄大汉,命他尽快赶来。其他的不必暗中保护我,先救人。”许令姜看着现身的暗卫,转头吩咐着,将怀中的小孩递给一旁的士兵,又走向灾区。
天亮了,抬眼就能看见东边的微光,雪已经变小了,可依旧落着。
萧望之从城西赶来,讲了城西的情况,许令姜看着相互取暖的百姓,低头不语。
灾情严重,城内多处房屋倒塌,数千人无居所,最为严重的是粮食短缺。
齐钰猛地起身,历声道:“什么?没有粮草,那你不会去粮商那里买吗?”
“粮商抬高了粮价,这点银两买不了多少粮食。”
齐将军道:“往年一样会涨价,今年齐府大多银钱早已买了一批粮草养着齐家军,若是京都的粮草早些派来,我齐家怎会买不起粮食,往年都好好的……算了,你先买着,灾况上报朝廷,等着赈粮。”
许令姜闻言抬头看向齐钰,紧皱着眉头,“我们等不及,粮草定是在扬州征收,从那里到凉州便是再快也需一个月,根本来不及。凉州将士的粮草也不可动,蛮族那里也受了灾怕是……还是要从粮商那里买粮。”
“大哥,便是买粮也坚持不了几日,令姜说的不错,若是蛮族此刻进犯,你我皆须去西祁城助父亲一臂之力,无力与这些奸商周旋。”
萧望之看了一眼在场的人,萧家在凉州并无铺子,他实在无能为力。赵怀清低头沉默,赵家的根基在益州,祖父那辈便常居京都,在凉州并无人脉。
“林家钱庄仍是我师兄家的,怀清同我前去取银票,齐钰带着望之再派人去谈谈,不能轻举妄动。齐大哥劳烦你接待一下甄大汉。便是这雪灾……”
齐钰道:“没有什么大事,往事也这样,只要粮食衣物充足便好,这称不上什么雪灾,令姜你是第一次见所以觉得严重,只要粮价降下去便好了。”
许令姜垂下眼眸,她心里明白粮价是很难降下去的,可如今的局势没有到下狠手的地步。
林家钱庄管事见许令姜便知晓她前来的目的,将手头上能拿出来的皆给了她。
许令姜看着银票,无声叹了一口气,这些银钱也支撑不了多久。
“许师姐,买粮恐怕是行不通的。”
许令姜看了眼赵怀清,带着他朝粮铺走去。
“齐姑娘,实在是降不了了,我们都是商人,只是赚个小钱,并非是我们要买这么高,这完全是迫不得已啊。”
“迫不得已,这粮价你涨了几倍,寻常人家都买不起了,那些受灾的人如何吃得起?”
“有钱便能吃得起啊,齐姑娘,你齐府不就是吃得起吗?没有钱就想办法挣,我们等得及。”
许令姜站在铺子外看着那几个大腹便便的男子,脸上尽是阴险狡诈。她抬腿踏入,按住要发怒的齐钰,看着他们笑了一声。
几位掌柜穿戴这金银,一看便知是有钱人。她盯着那粗粗的黄金手镯,眼睛一亮,向上看着挂在他们脖子上的好玉,扬起微笑。
为首的魏掌柜看着许令姜的脸,笑眯眯地盯着她,一副恶心的模样气得赵怀清拔出了剑。
许令姜拦住他,看着魏掌柜,“这粮价真的不能再降了?”
魏掌柜搓了搓手,起身走了过来,“这位姑娘啊,要降也不是不可以,若是……”
“拍拍拍”巴掌声响彻整个屋内,她看着动手的齐钰,会心一笑,抬眼轻蔑地看了眼魏掌柜,转身离开。
魏掌柜的威胁声在身后不停,几人听着他的叫嚣声,无动于衷。
许令姜掏出怀里的银票,路过林家钱庄,顺路还了回去,临走时还惋惜这巨款在身上待了没有两个时辰。
“怎么?是谁说不要轻举妄动的,我在那里忍了很久都没有动手,你一来就让我破了功。”
“我看不惯他们的样子,长得太丑了,转念一想还是给点教训打压打压他们。”许令姜端起茶碗,抿了一口才道。
厅外传来甄大汉的声音,她轻轻一笑,看着门外赶来的兵。大将军的兵都是好兵,干这些活有些屈才了,可是没有别的人,只能委屈他们了。
“将军,有何事尽管吩咐?我等义不容辞。”
许令姜起身颔首,忍不住笑出声。
“没什么事,记得今晚穿黑衣带你们去做贼。”
众人面面相觑,又看向走远的许令姜。
深夜,众人趴在墙上,看着魏家大院。
“后院我与齐钰去,你们去别处。”
许令姜说完,利落地跳了下去,与齐钰对视,快步朝着后院,隐于黑暗中。
魏掌柜作为东祁城有名的富商,府中装饰倒是简朴,没有什么值钱的器物。
许令姜拉着齐钰来到众姨娘的院里,溜进她们的屋内,看着镜台前的首饰,两人坏笑,轻手轻脚地搜刮着,用魏掌柜家的钱买魏掌柜的粮,谁也不亏。
“谁?”
她听着屋外传来的动静,转身躲到帘子后,朝齐钰眨了眨眼睛。
门轻轻推开了,踏进一个丫鬟,手中提着油灯,慢慢走了进来。
齐钰绕到丫鬟身后,一把捂着她的嘴,朝着许令姜点头。
许令姜会意,随意找了一条布,将丫鬟绑了起来,往她嘴里塞了一块布,见她不再挣扎,才转身提着麻袋离开。
寅时三刻,众人在齐府正厅理着战利品,只待明日一早去粮铺买粮。
“甄大汉你拿着去当铺当了,做这幕后之人,明日卯时便去买粮,趁他们没有反应过来先买下来。”
众人纷纷小憩。
午时,许令姜看着满仓库的粮食,暂时安了心。
又过了几日,雪又落下,不见停。
“粮食还是不够,城西粮草已经没有了,城东也没有了,只有城南城北还有一点,也只能撑到明日。齐将军,西祁城……”
“不可,西祁城的军粮动不得,定远将军,你可有朝廷赈粮的消息?”
许令姜看着望向她的齐将军,低头不语。
她没有收到大将军的来信,上报朝廷的折子也没有了音讯。朝廷两派又在斗争周旋,凉州的赈粮怕是会更晚才能来。
齐府的银钱大半拿去养边关的将士们了,仅剩的也买了高价粮食分发给百姓了,靠着搜刮各掌柜的银钱也不是办法。
齐钰怒气冲冲地走了进来,拿着茶碗仰头喝下,举着手着向厅外,破口大骂,“狗玩意,粮食又涨价了。他奶奶的,那些奸商又涨了,我看着他们那副嘴脸真想给他们划上几刀。”
众人待在正厅,愁眉苦脸。
“报,城北外聚集了一群难民,守门将士抵挡不住了。”
甄大汉急问:“城内有多少兵?”
“还有三队人马,若是……”
齐将军起身,看向城西方向,道:“甄大汉,劳烦你带着你的部下支援城西,不可放进一个难民,实在不行便放箭……,齐钰你将府里所有值钱的物件拿到当铺当了,再买些粮食,分发给城里的百姓。萧望之,赵怀清,城北人手不够,你们去援助一下,定远将军……”
许令姜打断齐将军的话,道:“我有事要做,随后与你们汇合。”话音一落转身离去。
齐钰见许令姜神情不对,追了上去,看着她出了府门,在后面问道:“令姜,你要做什么?”
“魏掌柜以下犯上,自该论罪。”许令姜冷声道,抬头看向天空,又落雪了。
齐钰看着她远走的背影,想了想还是跟了上来。
许令姜看着知府,拿出了大将军给她的玉佩悬在他眼前。
见此玉佩如见王爷。
“本将军不能命令你吗?调遣不了东祁城的城兵吗?身为父母官竟毫无作为,等着齐家解决一切吗?此事过后,你自去辞官,也算念在你这几年的苦劳了。”许令姜放下架在知府脖子上的青霜剑,看着他游离的眼睛,脸色阴沉。
她心里已经明了了,京都的赈粮迟迟不来,城中的百姓、城外的难民只能靠着粮商手中的粮度过这漫长的严冬,他们肆意地抬高粮价,若是一直妥协下去,只会被他们把持。
她买不起,可抢得起。
这些粮商如此不知脸面,那便不能怪她用权势压人了。
“魏掌柜,这粮价还能不能降呢?”许令姜一字一顿道,看向魏掌柜的眼里带着不屑与厌恶。
“我的粮仓只有我知道,你们不想要粮食了?城里的贱民不吃了?降粮价是不可能的。”魏掌柜看着许令姜嗤笑着,嘲笑着她们。
齐钰走上前,看着一步步后退的魏掌柜,抬脚踹了上去。
粮铺外传来哭声,许令姜转头看了一眼,府兵提进来几个哭闹的男娃,扔了下来。
她看着神色有些恐慌的魏掌柜,“粮价涨一点,我是可以理解的,但偏偏如今的粮价不是涨了,是翻倍了,魏掌柜可真是让人恶心。”
“将粮铺的细粮粗粮带走,给这些掌柜思考一日,若是不能随我心意,砍头、抄家、灭族,一个个来。”
许令姜收回目光,转身离去。
雪变大了,仰头看向天空,雪落在她的脸上,又化成了水从她脸上滑落。
来到城西,两人眼睁睁看着一袋袋粮食从城楼上扔下去,而城外的难民疯狂抢夺,毫无人性可言。
凉州每年都有小雪灾,也会死上百人,也会有难民,可这次的雪灾来得太厉害了。
日日夜夜的落雪让凉州所有人都明白,这是一场真正的雪灾。
报城西房屋尽数倒塌,近千人压在屋下。
报城南房屋倒塌过半,伤亡惨重。
报城东……
一切早已脱离掌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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