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凉州篇
年关将至，满城喜气。
兰园嬉闹声自那日带孩子们回来便一直没有断过，年岁大的孩子帮着园内的下人贴福字、贴春联、挂灯笼，年岁小的目不转睛地盯着，手里还拿着新做出来的糕点。
许令姜放下手中的书册，看了一眼趴在她身上的小鱼儿，抬手拍了拍他的背，又望向远处在屋檐上飞来飞去的云翼与白莲。
“姑娘，京都的消息。”
青莲说完守在一旁，默默地等着许令姜起身。
许令姜叹了口气，掀开布衾，将睡着的小鱼儿放在躺椅上。
她抬头看向天空，朝着青莲伸出手。
展开信条。
“大将军归来，让他直接书房，还有告诉高全把春莲安排进宫，与杜太医一同守在皇帝身旁，派人杀了罗湛，斩断他们的几条暗线，给他们找点事做。”
话音一落便不见人。
风起，雪落。
深夜，人影落在穆府，看着远处的火光，抬手朝着书房射出，又纵身一跃，飞出穆府。
城内议论纷纷，人声鼎沸。
许令姜看向远处的穆府，手不停地敲着窗沿。
青莲走过来关上窗户，被吹动的发丝缓缓落下。
“大将军那边如何？”
“王爷已着手处理，在穆府发现了正义公子的飞刀，亦有穆府下人的尸首，白莲那边已经安排妥当。”
许令姜闻言低头，靠在墙边缓缓滑落，坐在地上，一动不动。
青莲蹲下来握起她的手，忍不住抱住了她。
大年三十，众人在大厅内守岁。十三个孩子一来倒是热闹，在下桌争夺着饺子，谁也不让谁。
许令姜看着他们的模样笑了笑，瞧见最小的小鱼儿开始耍赖，忍不住大笑。她以前在书院的时候也仗着自己最小，时常耍赖。
何婶端进来一盘饺子，放在桌上后，又朝着门外走去。
苏正则看着趴在许令姜身旁的小鱼儿，嘴巴鼓着，两只小手还拿着，开口道:“何婶，让这些小的随你一同去，也把何叔喊过来吃饺子。”
何婶点头，向孩子们招手。几个小的急忙跟了上去。
沐晴抬头一看，放下筷子，起身想跟去。
“沐晴，本王与小将军有事问你。”苏正则看着打算跟过去的沐晴出言阻止。
沐晴转身，看向他们，抬手行礼。
“那夜小将军将你的话说给我听，我们虽然觉得有些奇怪但也不曾逼问你，半真半假最是容易糊弄过去，但也要前后没有出入，那声远哥哥叫得不太好听。可惜本来想多留你几日，但消息已经传出去了，你算是废棋了。”
沐晴抬眼望向两人，瞬间扔出暗器，飞身冲向许令姜。
青莲现身挡在许令姜面前，拦下暗器，挥起短刀，冲向沐晴。
两人在房间对打，苏正则与许令姜吃着桌上的东西，看着沐晴慢慢不敌青莲，落了下风。
青莲划破沐晴手腕，在她错愕的一瞬间，迅速出手抓住她的双手，将她压倒在地上。
沐晴拼命地挣扎，反应过来自己无力摆脱后，转头狠厉地看向苏正则，眼里像是淬了毒一般瞪着他。
许令姜在一旁道:“这便是你的天命，好好享受吧。沐晴，禹王那里会记得你的背叛的，我也会记得你的相助之情。”
拖出去的沐晴还在拼命地挣扎着，她抓住门框，直直地盯着两人。
“若是她不下毒，还是能活几日的。大将军，十三岁便能熟练地害死人，不是什么善类。”
苏正则“嗯”了一声，看着下人们收拾着残局，抬腿走出大厅。
许令姜呼了一口气，跟着来到前厅。
何婶又端了热腾腾的饺子放在两人面前，嘴上说着去去一年的晦气，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喂起小孩。
火炉燃着，众人吃着饺子。
屋外在下雪。
次日巳时，许令姜站在廊下看着远处枝头上的白雪，空中依稀还能嗅到一丝血腥味，她抬手挥了挥眼前的白雪，低头咳了几声。
斗篷落在肩上，她转头一看，接过手炉子。青莲站在身后，看着走廊转角处的孩子们，摇了摇头。
小鱼儿突然跌出来，惊动了许令姜，她看着那群孩子，将袖口里的红纸包拿出来。
小孩们一下子涌过来，围在她身边，她发完红纸包，挥手让他们去别处玩。
“今年又没有当面给希询压岁钱。”
淡淡的一句话，连连叹了好几声。
青莲低头，看着她转身离去，随即跟着。
深夜，白莲归来，将穆夫人的病况细细道来，讲完便接过青莲倒的水，仰头喝下。
“穆夫人貌丑，穆英那副君子相貌实在难以想象他的夫人竟是个看上有五十左右的老妇人。姑娘，你真要从穆夫人那里下手，她时常卧床不起，恐怕是不好利用。”
“白莲，你说过若没有护心丹，穆夫人最多还能活一月。可大将军没有派你去穆府前，也不见穆英有半点忧思，按理来说，他是极爱妻子才会不纳妾，妻子命不久矣，他却如往常一样，甚至与大将军夜游湖畔，你们说是何道理？”
青莲与白莲摇头，两人看着轻扣桌面的许令姜。
“会不会是他早已对妻子没了感情，又想保住自己经营多年的名声，所以……”青莲出言道。
许令姜抬眼看向白莲。
“穆英每日都会问穆夫人的身子，府里的大夫比我们明面上的人还多。”
青莲皱眉。
“他不近女色，玲珑都失手了。”白莲补道。
许令姜支着下巴靠在桌边，打了个哈欠，挥手示意两人退下。吹灭了烛台上的蜡烛，躺在榻上想着近来的事，慢慢入睡。
夜里起了大风，直到黎明才停下。
铜镜前，许令姜挽起简单的发髻，伸手选了支花簪插入，抬手接过青莲手中的斗篷。
园外马车已备好，她看着苏正则的背影走了过去，点了点头，转身上了马车。
青莲走在马车外，低声讲着穆府的情况，眼睛环视四周，看着暗中埋伏的人。
到了穆府，许令姜下了马车，跟在苏正则身后。
“后院会有人护着你，穆夫人是穆英的逆鳞，你离她远些，有些人急着要动手，这火不能引到我们身上……小将军，你有在听吗？”
“嗯？在听，我会避着穆夫人，蔡长史家的女眷我也会观察，大将军对着穆英要小心。”
苏正则点了点头，走上前。
穆英瞥见急忙迎上来，拱手行礼。
许令姜抬眼望向他，面目英俊，气质儒雅。若非早已知晓，她实在难以想象这样的人手中有那么多人命。
她低头，微微俯身行礼，看着苏正则与之交谈，静静地等待着。
跟着侍女来到后院，远远便听见这混乱的交谈声，她看了一眼白莲身边的夫人，一脸惨白。
白莲眼光高，说穆夫人貌丑，如今一看倒不觉得，小家碧玉的姿色，加上多年的病才显得苍老，那一双眼睛没有因病魔缠身变得暗淡反而是含着光的，加上温婉的气质，一下子让她想起一个人。
她握紧手，快步远离了此地，躲在假山后，静静地等着噩耗。
啊啊啊——
尖锐的叫声传到前院，引来了一众人。
最先赶来的是穆英，他不顾周围的人，直接奔向穆夫人。
许令姜躲避，看着他一把抱住穆夫人，手不停地颤动，微红的眼睛里有着掩盖不住的后怕。
她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匕首，瞥见雪白色云纹衣角，瞬间睁大眼睛，不敢抬头。
白莲刷的一下跪了下去。
许令姜见状深呼了一口气，缓缓抬头看向苏正则，将手中的匕首扔到地上，一脸无辜。
苏正则瞥了她一眼，转头看向穆英，“穆大人，还是让白莲给令夫人诊一诊脉吧。”
穆英闻言点头，慢慢放开穆夫人，握起她的手，看着白莲，一脸着急。
白莲起身，“穆大人不必担心，脉象如旧。”
穆英像是松了一口气，起身看着这混乱的场面。
府兵围起整个后院，众人困在院内。
这边许令姜跟着苏正则半步不离，见他不肯搭理自己，只能叹气。
内屋里穆夫人痛哭，反反复复喊着什么名字。渐渐地，声音减弱。
穆英看着穆夫人睡着便走了出来，对着许令姜行了大拜，拱手道:“多谢定远将军救家妻一命，若有……”
“穆大人不必如此，救夫人是我的选择，用不着你来还，只是可怜她这般纯善之人病魔缠身，一生无子。”许令姜颔首，试探道。
穆英紧握双手，笑了笑，越过她走了出去。
许令姜转身看着他离去，轻笑一声，转身走进内屋，看着入睡的穆夫人。
高官之妻向来保养有方，可穆夫人不过四十，容颜却像是年逾过百的人。若是只说病痛所致，未必太过牵强，毕竟手上的伤痕可是有些年头了。
她盯着那道经年的伤痕，走上前弯腰将安神的香包放在软枕边，转身离开。
白莲见状跟了上来，“姑娘，穆夫人是个苦命人，父母双亡，儿女早逝。”
“我知道了，大将军那里你不必担心，去照看穆夫人吧。”
许令姜摆了摆手，看着远处的女眷，低头吩咐青莲将蔡家人带来。
“许姑娘，能否一谈？”穿着素雅的妇人朝着她行礼，柔声说道。
她看了一眼青莲，点头，走进凉亭内。
“夫人，请讲。”
“我是陆文之妻，也是穆家大娘子周澄的好友，在此叩谢许姑娘出手相救之恩。”陆夫人朝她重重地拜了下去，又缓缓起身道:“澄儿一生向善，奈何天道不公……”
许令姜听完，闭上眼睛，久久不能平静。
双亲遇难、婆母病逝、儿女夭折、夫君重伤、族人驱赶这些剜心的事接踵而来，这般的苦楚，非寻常人所能受得住。
这些事情，她并未查到。
穆英拼命掩埋这段过往，甚至暗杀了好多无关紧要的人，是怕旧事重提，难以忍受吗？
她睁开眼睛看向陆夫人，“陆大人可有替穆英办过事？”
“有，是些小事，因我与澄儿的关系，穆大人时常关照夫君，不过办的都是利民的好事……望之，让我将此物交予你。”
青莲走上前接过。
“总感觉不是我在查，是有人牵着我去查，这种被利用的感觉，嗯，不太好。青莲，你去告知大将军，我先回兰园了。”许令姜起身，拍了拍身上，抬腿便走。
她看了一眼穆府，转头上了马车。街道上人很多，熙熙攘攘的，马车很慢，很稳。
突然心口作痛，她倚靠在车壁上，手紧抓着胸口处的衣袍，大口喘着气，捶打着胸口。
一路忍着，没有发出声音。
马车停到兰园前，周围还有埋伏的人，她不能暴露自己，坐在马车里等着青莲归来。
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在唤她，低声“嗯”了一下。
青莲见不对，上了马车，看见昏过去的许令姜，脸色一变，刚伸出手便被抓住，她看着许令姜半睁的眼睛，紧皱眉头。
许令姜轻轻摇着头，伸出手指了指倒在脚边的空药瓶。
青莲会意，将身上常备的药瓶拿出，看着手中的药丸递给许令姜。
吃下药后，两人又在马车里待了许久才回到园里。
“不要告诉大将军，我睡一觉便好。”许令姜虚弱地说完，又咳了几声。
“璇玑现下无事可做，我传信让她再制些药丸，姑娘睡吧。”
许令姜点了点头，慢慢失去了意识。
夜幕降临，许令姜缓缓醒来，躺在榻上一动不动。门外传来动静，她看过去，喊了声青莲。
过了一会，何婶端着一碗热汤走了进来，一脸担忧地看向她。
许令姜坐起，轻轻笑了笑，接过热汤，吹一下喝一口，又将空碗还给何婶。
何婶瞥了她一眼，半句话也不说便起身离开，半道又折回来将一旁的斗篷扔到榻上。
她看着何婶离去的背影，低头苦笑，这回大将军更是生气了。早知这样，她前几日就不会彻夜不眠了。
唯一的安慰便是查清楚了南诏与禹王的交易。她看着门外的人影，起身披上斗篷走了出来。
苏正则伸手系好斗篷，看着她的脸，叹了一口气，“小将军，你何必心急？为了幼子之事要几日不睡，非要伤到身子才会停下来。”
许令姜低头不语，伸手握住苏正则的手，“希询身边不安全，我想早日回京都护他。还有太多的事等着我去解决，不能在此久留。大将军，穆英那里如何了？”
苏正则看了一眼天，拉着她走向书房。
两人在案桌前静坐下来，看着摇曳的灯火，缓缓道来一切。
禹王在建安二年便与南诏勾结，在各地抓捕孤儿秘密送到南诏试药，南诏给他制作各样功效的药丸。此次遇到天灾，凉州府内的人没有送过去。沐晴为了在禹王面前立功，特地来凉州将这群孩子带回，中途听闻肃亲王与定远将军要来北祁城，为了靠近两人利用幼子做出此计划。
“上任刑部尚书是京都外赤水镇案落马的官员，此案是大将军亲自查办的，而沐晴是他的女儿，因此怨恨上了我们。我顺着这条线安插了我们的人，至于南诏，我寻了江湖中人前去探查。”
苏正则倒了一碗茶水，递到许令姜面前，开口道:“先润润口吧，禹王行事谨慎，轻易不会出手，暂且不用管他。来说说穆英，此人心思深沉……”
云翼在暗中突然发现穆英可能在帮李丞相在祁山深处养了私兵，此次雪灾多报的千人也已被送到了山里。在外的云飞已奉命去西祁城寻甄大汉了，不日便能抵达北祁城。
两年前庆国公与李丞相撕破脸皮，携全家回到故地，不知为何突然派嫡子回京，使其在途中被暗杀，时至今日仍不知何人所为，年前正义公子在穆府现身，扔下一份卷宗，指认了穆英。
萧望之传来的信指明了这三年来有人侵占庄户人家的田产，占为己有，信中无确凿的证据。云峰查到穆英名下的田产并没有发现增多，反而是蔡夫人的娘家突然变成了西祁城最富的商户，顺着一查，蔡长史与丞相也有渊源。但蔡夫人娘家没有被制裁却是穆英的手笔。
……
穆英当上北祁城判官后，穆家村一半的宗亲犯事被捕入狱，在牢里不堪刑罚，纷纷自杀。而穆英在穆家村里的三亩地也充入族田，再也不曾回过穆家村。
“除去穆家村的事，别的都是穆英替丞相他们做的，他这般聪明的人不像是受制于丞相，反而像是在还恩。”许令姜悠悠地长叹一声。
“初来北祁城时，能查到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案子，自那日派白莲照看穆夫人后，进展便快了很多。大将军，你有没有被利用的感觉？”
苏正则道:“穆英不愧是当年的状元，心机远比你我。”
半响没有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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