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七夕夜巧断案
河汉迢迢,明月皎皎。
今夜始宁县的街市热闹非凡,小贩吆喝声此起彼伏。礼记有云,祭日于坛,祭月于坎,故而乞巧节这天,一众郎君与女郎齐聚河畔,纷纷放水灯祈愿。
女拜织女,男拜魁星,只盼神明能听见凡间的祈祷,令人人得偿所愿。
船橹轻轻摇动,将那一池清辉搅皱,停泊片刻后船上走下几个身影,待最后一位下船的女郎站稳后,又是轻舟溯洄,周而复始,那些承载着美好心愿的水灯也随着小船来去带起的波涛流动,往远处漂去。
谢家几个兄弟正陪着家中的姐妹在河畔放水灯,只听见小弟谢琰奶声奶气地喊了句:“咦,仙女真的来了。”
几个郎君抬眼看去,眼前的少女看着和家中幺妹道辉差不多年纪,身姿窈窕,清秀绝尘,未施粉黛但肤色晶莹,卷睫虚掩着那双明眸,樱桃小口不点而朱,典型的江南美人。
谢瑶推了推谢玄:“这小娘子好生俊俏,小小始宁县竟藏有此等佳人。”
谢玄神色不变,淡淡回了句:“尚可。”
谢瑶随即揶揄:“阿遏,你尚未定亲,可要为兄替你打听打听这是谁家女郎?”
大哥谢朗一门心思看着妹妹们放水灯,生怕她们不小心落入湖中,只听见了定亲、打探这几个字眼,以为谢瑶又看上了谁家女郎,斜眼瞪了他:“婚姻当从父母之命,岂能擅自做主。”
结果,却听见谢玄一本正经回道:“娶妻娶贤不娶色,红颜祸水犹未可知。方才听弟弟妹妹们叫饿,我去那边看看,可还有巧果卖。”
看着谢玄离去前,一向沉静的眸子染上片片阴郁,谢朗才意识到自己提了不该提的话题。
大伯新丧,阿遏母亲早亡,他又何来父母之命。
“大哥,你日常教导我们谨言慎行,今日自己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谢瑶拍了拍谢朗的肩膀,无奈地说着。
不小心戳到了弟弟的伤痛处,谢朗也有些尴尬,黑着脸瞪了谢瑶:“还不是你多嘴惹事!”
刚下船的陈子衿与陈子佩姐妹俩亦是听到了谢玄的这番话。
陈子佩只瞥了谢玄一眼,霎时一张脸通红,喃喃自语:“那位郎君风神俊朗,颇有阮籍之风,看起来像是世家子弟。”
“世家子弟大多温润而泽,能这般对女子随意评论,估摸着是个北伧而已。”陈子衿刚下船,莫名其妙就被人评论一番,本就心情不好,方才那人口音听着也不像本地的,一副清高自傲的模样,多半是衣冠南渡后迁徙来的。
陈子佩素来嫉妒长姐,又见她嘲讽自己心仪的郎君是北伧,愤愤不平:“我看,是那郎君说你红颜祸水,你心生怨恨才这般诋毁人家。”
不远处一阵喧嚣,陈子佩见众人都围在那处,心中好奇:“可是有表演?我去看看!”
人多的地方危险也多,纵然陈子衿也不喜欢自己这位同父异母的妹妹,但出门前阿耶关照姐妹二人要同去同回,此刻她也只能追着陈子佩的身影,跟到了那众人聚集之处。
人群中,两个人正争论不休。
“分明是你偷了我的钗子,被我逮个正着,如何还能反咬一口?”说话的黄衣女子看起来二十出头,此刻神色焦急,脸都有些红。
另一边被她揪着不放的是一个白面书生,听那黄衣女子这么说,也反唇相讥:“你这女郎怎么回事,这钗子乃是我买来,准备送给未婚妻子之物,刚刚不过借着月色拿出来擦拭一番,怎么就成了你的?”
“这钗是我娘留给我的,如何就成了你买来的?”
“那我们便去见官!”
“见官就见官!”
两人各执一词,围观的众人也不知该信谁的,若要说报官,这大晚上谁来搭理?
陈子佩听了一会儿,顿感无趣,她见那黄衣女子面相泼辣,揪着书生的衣领死活不松手,冷哼了一声后大声说道:“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跟男子拉拉扯扯,想必也不是什么好人,我看你才是小偷。”
众人窃窃私语,认可陈子佩观点的人不在少数。
黄衣女子听见陈子佩这么说,气得眼眶都泛红:“哪里来的小娘子,怎能随意颠倒黑白?”
陈子佩不以为意:“你可知我阿耶便是始宁县县令,明日见了官,我看你如何辩驳。”
见县令之女都发话了,众人更是频频点头。
“小娘子,你快将这钗子还给这位郎君吧。”
“就是就是,真闹到官府,免不了受牢狱之苦。”
“东西还了这事还是算了,毕竟一介女流,郎君也莫要追究了。”
……
陈子衿见状,不得不从人群中走出,对那两人说道:“家中妹妹不懂事,妄自评判,二位见谅。”
又从钱袋里取了些碎银:“今夜乞巧节,大家都是高高兴兴出来的,我看这钗子颇为精巧,不如我将它买下,这些银钱你们二位平分,化干戈为玉帛如何?”
那白面书生见状,朝陈子衿拜了一拜:“小娘子貌美心善,既然如此,我便不再同这女郎纠缠,若你喜欢这钗子,卖给你便是。”
说罢,将手中钗递到她手中。
陈子衿颔首,取了钗子后,将碎银分成两份,正要递给二人。
黄衣女子喊道:“不行,这钗子乃是我娘留给我的遗物,便是给黄金我也不能卖!”
闻言,陈子衿浅浅一笑,对着众人说道:“诸位,已见分晓,钗子是这位娘子的。”
书生见情势不利,忙怒斥陈子衿:“你这小娘子,竟然同她一起诓骗我的钗子,明日我定要将你们二人一同送官!”
陈子衿不屑与他辩驳,反问一句:“既是送给未婚妻子的心爱之物,走在路上还要拿出来小心擦拭,又怎会这么大方就转手卖了?”
众人这才恍然,纷纷斥责那书生有辱斯文,不仅窃取小娘子的钗子,还要颠倒黑白。书生见行迹败露,恨恨地瞪了陈子衿一眼,趁众人不备,匆忙逃脱,消失在月色中。
黄衣女子取回自己之物,感激地握着陈子衿的手:“多谢女郎今日出手相助。”
陈子衿说了句无妨,迎上人群中一双沉静的眸子,似笑非笑地说道:“观人需观心,只看外表者,多半目光短浅,不能成事。”
这话一说,谢玄便知是在含沙射影了,自己方才在河畔对大哥说的一番话,显然是被她听见了。
让她逞一时口舌之快也无妨,他一个世家子弟,与女子计较,有失身份。
于是他也不再停留,在街边的小摊上买了几块巧果后,也离去了。
黄衣女子对陈子衿再三道谢:“我与郎君走散,此刻还需先去寻他,今日真是多谢女郎了!”
看热闹的众人散去后,陈子佩冷冷一笑:“陆太守若知道你这般能出风头,只怕那接亲的花轿要连夜来将姐姐抬走。”
提到陆太守,陈子衿依旧无动于衷,陈子佩继续刺激:“告诉你也无妨,阿耶阿娘将你的庚帖都备好了,就等着送到陆家。”
她继续自言自语:“长姐这般天人之姿,嫁给一个比阿耶还大的郎君着实有些可惜,不过我听阿娘说,年纪大的郎君会疼人。”
陈子衿终于憋不住:“你这么喜欢,不如让陆太守来疼疼你?”
说罢,头也不回地走远。
“看你能得意到几时!”陈子佩看着那个渐渐远去的身影,对一旁伺候的婢女说道,“小翠,我累了,不想逛了,我们乘船回家吧!”
小翠有些疑惑:“可是大人吩咐,两位女郎要同去同归呀?”
陈子佩瞪了她一眼:“姐姐这般美丽聪慧,自然有办法回去,轮得到你这蠢丫头担心吗?”
小翠忙低下头,不敢再说话。
夜色渐浓,已经过了跪拜神明的最佳时刻,此时河畔放水灯的人群渐渐散去,陈子衿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然而心中的烦闷并未消散,她索性独坐岸边,看着那一盏盏远去的水灯发呆。
母亲离世后,她在外祖家住了近十年,临及笄前才回到陈家,虽然已有面对继母与同父异母妹妹的心理准备,但在知道妹妹子佩只比她小半岁之后,还是按耐不住心中的愤慨,照时间推算,父亲和那位继母,岂不是在母亲久卧病榻时就勾搭在了一起?
况且自她归家后,来提亲的人踏破门槛,继母唯恐影响了自己的亲生女儿,明里暗里地撺掇着将她早日嫁人。
然而阿耶一直未肯松口。
她父亲陈述是个十足的美男子,少时也曾被人戏称堪比卫玠,虽是末等士族出生,但十分懂得把握时势,从他入赘泰山羊氏,到之后羊氏原配病故后攀上吴郡顾氏,运用婚姻拔高门第这门艺术,他早已修炼得登峰造极。
凭子衿的姿色,便是皇宫也能入得,因此陈述一直在等待合适的契机,结识建康城内的高门大户,有意推介子衿。
但前些日子顾氏从吴郡回来后,带回来一个消息,让他动了心思。
吴郡太守陆裕妻子过世已有多年,目前正在相看合适的女郎作配,陆家乃是江南四大姓氏之首,更重要的是,会稽郡太守一职空缺已久,目前一直由陆裕代管,若是能与他攀上亲,得封会稽太守,还不是如同囊中取物。
嫡长女继承了他八,九成的容貌,又有泰山羊氏这样的娘舅家做支撑,这一颗好棋,如今正是该出的时候。
父亲的筹谋,继母的算计,陈子衿正思考着她该如何摆脱这桩令人恶心的婚事,忽然听见身后一个低沉的声音。
“怎么,不偷东西改杀人了?”
方才那书生被谢玄按住了手臂,正龇牙咧嘴地喊痛。
陈子衿回眸,竟然是他!
“我再也不敢了,小郎君,快放开我吧!”那偷人钗子的白面书生连声求饶,“我杀鸡都不敢,哪敢杀人,只不过是想吓唬吓唬这多管闲事的小娘子罢了。”
“怎么回事?”她疑惑地看向谢玄。
“方才我见这人鬼鬼祟祟在你身后,徘徊了许久似乎是准备将你推入河中。”谢玄按着那人的手力道又加深了几分。
陈子衿顿时气愤,连连几脚往那人身上踹,边骂道:“整日就知道欺负女人,留你在这世上也是糟蹋口粮!”
谢玄也被她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手上一松,倒又叫那人给溜了。
看来是个惯犯,十分擅长逃脱。
“阿遏,你原来在这,该回去了!”谢瑶远远地呼喊声传来,不消片刻,人已经出现在谢玄与陈子衿面前。
他对陈子衿印象颇深,不到一个时辰再次相见,谢瑶大大方方地介绍起来:“小可谢瑶,此乃我家弟弟谢玄,见过女郎。”
陈子衿也行了个礼:“原是陈郡谢氏,素来听闻谢七郎君芝兰玉树之美名,今日一见,果然是堪当此盛名,小女颍川陈氏,前几日随家父初到始宁县。”
谢玄却不领她这溢美之词:“不过北伧而已。”
陈子衿一脸无辜地看着他:“小女愚钝,听不懂谢郎君在说什么。”
“说什么呢,阿遏?”谢瑶不解地看着他,北伧不是南方人侮辱他们这些北方人的言辞吗?
谢玄摇摇头,貌似歉意地说了句:“此等粗鲁的言辞,女郎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陈子衿听他这话,不慎呛了口风,连连咳嗽。
夜空的上弦月恣意将清辉洒落人间,月色下的少年身姿挺拔,眉目清朗,的确有被称之为谢家之宝树的资本。
就算是宝树,也是棵外强中干的树!
陈子衿愤愤地在心内腹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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