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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四十章:江渊和杜宁的斗法


金殿之中,江阁老长身玉立,面容坚毅沉重,口气平静中带着一丝愧疚,其声音回荡在殿中,久久未散。

应该说,这个时候江渊出面做出这样的表态,是出乎众人的意料的。

但是,细细一想,却又在情理之中。

眼下的朝堂上,翰林学士一职最有力的争夺者,无非是杜宁和江渊,方才杜宁率先出手,借都察院的东风,要将这件事情的影响扩大化,拖江渊下水。

要知道,翰林学士属于清流官员,首重品行道德,一旦在调查的过程当中发现江渊的任何错处,那么,在这场争夺当中,江渊便会立时出局。

就算是查不出来,调查本身其实就已经足以影响局势,眼下众臣之所以提议要尽快将翰林学士敲定下来,就是因为馆选在即,不想继续耽搁下去。

但是,调查一旦开始,拖延起来,哪怕是有个什么捕风捉影的消息,也足以让江渊难以洗清嫌疑,在这种需要尽快确定人选的情况下,江渊天然便落了下风。

应该说,杜宁这次的出招又准又狠,而且名正言顺,将江渊逼到了死角,让他只能坐以待毙。

然而,江阁老明显也不是吃素的,反手一招,便将自己从这种尴尬的局面当中挣脱了出来。

如今的朝野上下,士林舆论,基本上都是对萧镃不利的,即便是都察院重新调查此事,萧镃依旧是最难摆脱嫌疑的,事情闹大了,有可能萧镃能够脱罪,但是,也有可能反而让萧镃的处境更加困难。

毕竟,如今只是舆论上的压力,萧镃也只是被暂时罢职,并没有其他的处置,如果维持现状,过上一段时间,萧镃说不定还有复起的可能,当然,大概率不能继续呆在京城,而是会被外放到地方。

但是,一旦大理寺和都察院开启了联合调查,那么,事情就算是闹大了,这种正式的调查流程,必然会引起满朝上下的关注,最后也必然要有一个清晰的结果,不能跟现在一样不清不楚的。

可还是那句话,这么多的读卷官,個个都是朝廷大员,如果查出来,处置起来会很麻烦,如果查不出来,萧镃连最后的遮羞布都保不住。

这种情况下,江渊站了出来,替萧镃“求情”,从朝堂的角度来说,是在平息舆论,安抚民情,从道德上来讲,在一众指责萧镃的声音当中,江阁老挺身而出,仗义执言,愿意共同承担责任,这才是清流该有的担当。

如此一来,反倒是杜宁被将了一军,他当然可以继续坚持调查,从法理上来讲,作为大理寺卿,他做的毫无问题,可是从情理上来讲,便显得有些咄咄逼人了。

而且,这个咄咄逼人不是对江渊,而是对萧镃。

作为有可能接任翰林学士的人,其他人指责萧镃也就罢了,但是在有江渊刚刚的举动做对比的情况下,杜宁如果一再坚持,未免有落井下石,迫不及待想要撵人下去,争权夺位的感觉。

在想明白了这一点之后,杜宁不由一阵为难,在旁观战的一干大臣,更是眸光闪烁,将目光放在杜宁的身上。

所以说,朝堂上为什么要讲资历,就是因为,在朝堂上待的时间越久,见识过的事情越多。

就像现在,如果不是在旁看到江渊和杜宁的这些斗法,老大人们不会知道,江渊这位平时在内阁当中无比低调的阁老,竟然是一个对人心如此谙熟,手段如此老辣且步步为营的大臣,这对于他们在场的每一个人来说,都是他们日后政治站位的宝贵经验。

然而,事情还没有结束,杜宁还没有来得及反应,江渊便继续道。

“陛下,事已至此,民间物议沸然,实在不宜继续拖延,臣闻萧学士府门前,已接连多日聚集士子,日夜谩骂。”

“臣固知朝廷彻查此事之心,但法理尚不外乎人情,萧学士纵然有过,可到底也为朝廷鞠躬尽瘁,如今却落得如此地步,臣身为同僚,着实于心不忍。”

“故臣恳请陛下宽宥,臣愿替萧学士承担罪责!”

这话和刚刚的相比,显然更进一步,当着满朝上下的面,打起了感情牌。

这段日子,萧镃的日子的确不好过,在他府门外扔臭鸡蛋的都有。

舆论之下,众人自然是纷纷指责他,但是此刻,江渊将这番话说出来,不少大臣却也不免有物伤其类的感觉。

紧随其后,内阁的张敏和朱鉴对视一眼,也站了出来,道。

“陛下,臣亦愿意共同承担罪责,恳请陛下秉仁慈之心,为朝廷民间物议计,止罪于臣等,勿要苛责萧学士一人。”

啊这……

这二人一表态,一旁的其他几个侍郎,脸上也都浮起一丝苦色。

得,这下算是谁也躲不过去了。

十个读卷官,内阁三个人都站出来了,他们几个要是作壁上观,不仅会被认为冷血无情,而且,还会被人非议没有担当。

带着幽怨的神色望着内阁的几个人,六部当中的那几位冤种读卷官,也不得不硬着头皮站了出来,道。

“陛下,臣等职责有失,恳请陛下降罪!”

不过,相对于十分积极的内阁诸人,这几位侍郎大人明显没有那么积极,反而带着一丝不情愿的样子。

其实想想也是,这件事情从头到尾,他们本来就没怎么参与,无非就是在合议的时候,没有跟萧镃还有内阁几个人拧着来,谁能想到,到最后不仅被降了一阶,罚俸半年,结果现在,还得再自己请责,自然是不甘不愿的。

于是,在江阁老的带领下,殿中的局势一下子便反转了过来,从开始的对萧镃一片声讨,竟忽然之间变成了诸读卷官一起为萧镃求情,不得不说,朝堂局势,果然是瞬息万变。

朱祁钰在御座之上,对于这一切自然是洞若观火。

应该说,到了这个时候,是该他表态的时候了,不论是最开始的御史们进谏,还是眼下的一众读卷官请罪,对于他来说,都不是什么太难解决的事。

一则,一众七卿都没有态度强硬的表态,二则,这些读卷官当中,大多也是迫于无奈,三则,还是那句话,要调查此案,是理,宽宥不予继续追究,是情,作为天子,无论是站在那边,都是有道理的。

所以,眼下的局面如何发展,其实就在他的一念之间。

但是,朱祁钰却始终没有开口,因为他想看看,面对这样的局面,杜宁又该如何应对……

这场局到现在,江渊虽然目的不纯,手段也不正,但是,其显露出的政治能力,确足够出色。

那么,作为他的对手,杜宁是否能够有同样出色的应对方式呢?

如果说有的话,那么其实,翰林学士的位置,朱祁钰倒也不是不可以助他一臂之力。

这一点,显然一众七卿也看出来了,因此,即便是最先提出要继续查下去的陈镒,也没有开口,而是将目光放在了杜宁身上。

面对众人的关注,杜宁额头上隐隐冒出了冷汗。

他跟江渊的关系算是不错,但是,之前他怎么就没发现,这个江定庵,竟然如此难对付。

求助的看了一眼一旁的老师陈循,却见他老人家面色平静,丝毫看不出任何的情绪,更没有给他任何的提示。

于是,杜宁便知道,这一关,只能他自己来过了!

该怎么办?

是就此放弃,成全江渊的名声,还是冒着落下一个苛责同僚,争权夺利的名声,要求继续追查?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杜宁看着江渊嘴角那抹若有若无的笑意,终于是咬了咬牙,道。

“陛下,臣以为江阁老等人所言不妥!”

一语出,朝堂惊!

众臣都没有想到,作为清流出身的杜宁,还真的就能够不在乎士林可能对他的非议,下这个决定。

但是,与之相对的,在这句话声音落下之后,杜宁眼角余光,却无意间瞥到前头他的老师陈循脸上,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神色。

来不及想这到底是为什么,但是总归,杜寺卿心中多了几分底气,往前行了两步,来到江渊等人面前,开口道。

“殿试乃为国取才,自太祖立国之时起,凡春闱殿试,皆为国之重典,昔者春夏榜案,朝廷已然发榜,上有天子朱批,然则士子联名上奏,状告不公,我太祖高皇帝陛下亦命复卷。”

“后查殿试果有不公之处,太祖陛下不偏不私,不以所谓朝廷权威,天子亲批为由,强令维持旧榜,而能再度亲鞠,重点夏榜,以安民心,此方为国之正道也。”

“如今因此次春闱殿试,民间朝堂,固然物议纷纷,但正因如此,才更该查个水落石出,还天下士子一个真相,若草草了事,各打五十大板,或许一时之间,能平息风浪,然则于后世,则开粉饰太平之先例,此诚陷陛下于不贤之举。”

“臣身为大理寺卿,万不敢苟同此言,请陛下明鉴!”

虽然说,杜宁有些时候性格中和陈循一样,带着几分犹豫不决,但是,从这番话便可看出,他的政治功底和决心,也同样都是足够强的。

洪武年间的春夏榜案,又称南北榜案,是有明一代,在科举一事上,牵连最广,也闹得最大的一桩案子。

其间的案情状况十分复杂,但是简单来说,就是在洪武三十年的科举考试当中,主考官所录取的进士全都是南方人,由此引发了北方士子的不满。

当时这件案子闹得沸沸扬扬,引得太祖皇帝亲自过问,数度复核,推翻了之前的结论,重新点了新的黄榜,方平息此事。

南北榜案,在大明的科举史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自那以后,历次科举录取的人数,都有意识的进行南北方的平衡,以避免冲突。

这桩案子,很难说是否是公正的,但是,在朝堂之上被搬出来的时候,自然就是公正的!

杜宁的这番话,意思很明白。

当初春夏榜案,连黄榜都发布了,太祖皇帝都能重新彻查,如今不过是有几个士子在萧镃的府门前闹事,如何便查不得了?

朝廷抡才大典,事事处处都要水落石出,如此才是真正的保持朝廷的威严。

当然,还是那句话,从理的角度而言,杜宁做是没错的。

但是,从情的角度来说,无论话说的多么漂亮,杜宁此举,都有对萧镃落井下石咄咄逼人的嫌疑。

不过,既然都已经表明了态度,杜寺卿自然也不在去想别人的看法,而是和江渊等人一样跪倒在地,等着天子的决断。

事已至此,朱祁钰也的确不好再继续保持沉默了。

对于杜宁的这番表态,他还是基本满意的,要知道,不是谁都有勇气,敢于承担这种非议的,尤其是杜宁这種出身清流,更看重声名的官员,能够做出这种选择,越发显得難能可贵。

这种情况下,对于大多数的官员来说,放手才是最佳的选择,朝堂之上,最忌争一时之气。

毕竟以后日子还长,总有可以讨回来的时候,反倒是饱受非议的坚持下去,才是更加困难的。

只不过,也就是基本满意而已,因为,杜宁虽然站对了立场,但是手段上面,明显还没有胜过江渊。

他的这番话,固然让自己能夠站得住脚,但是,从舆论上来看,朝中大臣明显还是更加偏向江渊的。

如果说,在这种情况下,要从二人中间选一个翰林学士,那么,江渊显然是更得人心的。

从这一点上讲,杜宁的政治功力还有待提升。

沉吟片刻,朱祁钰正欲开口,殿外却突然出现了一道身影,让他不由眉頭一皱。

是舒良!

这个时候,他怎么会来?

犹豫了片刻,朱祁钰停下到了嘴边的话,略微侧了侧头向怀恩示意。

于是,一旁的怀恩立刻会意,拱了拱手,快步走下御阶,来到殿门外欲引着舒良入内。

与此同时,殿中群臣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个插曲,不由同样纷纷皱起了眉头。

然而这个时候,让众人意外的是,舒良并未进殿,而是递上了一份信一样的物事,然后便在殿外继续侍立。

怀恩接过信封扫了一眼,然后听到舒良说了一句什么,旋即,他的脸色便立刻肃然起来,匆匆给舒良回了个礼,疾步回到御阶,将信封递到了御案前。

朱祁钰拿过纸条,只见上头只写了几个字,明显是匆匆写就,看清楚内容之后,他心中亦是一惊,忍不住霍然而起,道。

“去,召舒良进殿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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