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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八十章:冲突


  坤宁宫中。

  如汪氏所说,这宫中小宦官倒是有,但是小宫女却不多,即便是有,也是罚没进来的罪人,和慧姐儿的身份有别,平日里也接触不到。

  偏偏慧姐儿性格又好动,平日里虽然陪着她的人多,但是都是一帮宫女内侍,年纪相仿的,也就只有济哥儿一个。

  虽然说姐弟俩感情很好,但是玩的久了,未免感到无聊。

  所以,有了这么个新玩伴,本来就人来疯的小丫头,欢喜的跟个什么一样。

  倒是刘玉儿,一直怯怯的,在朱祁钰的面前,显得十分不安。

  不过这也正常,她虽家在京城,可日常见到的最大的官,恐怕就是顺天府的衙役,原本以为,买下她的最多是一个富户之家,可谁料跟着那个管家样下巴笑眯眯的人安葬了母亲之后,径直就被领到了这宫城当中。

  懵懵懂懂的被安排着到了这气势恢宏的殿宇当中,沐浴更衣,换上了她素日里碰都不敢碰一下的好衣裳,见到了一堆她平日里想都不敢想的人,小姑娘怕是到现在为止,都还懵着呢。

  当此之极,只怕也就只有和她年纪相仿,又十分友善的慧姐儿,能够让她感觉到一丝安全感了。

  将两个孩子打发到一旁玩耍,汪氏和朱祁钰在软榻上坐下,看着远处仍旧有些局促的刘玉儿,汪氏问道。

  “陛下,这孩子到底是个什么安排,您可得给臣妾个准话……”

  虽然说,舒良把人送过来的时候,说的是让她伺候慧姐儿,但是,汪氏在问清楚情况之后,却不敢掉以轻心。

  以她对自家夫君的了解,他绝不会随随便便的往宫里头塞人,而且,还是往慧姐儿的身边。

  要是寻常的孩子,她也就看着安排了,但是细问了状况,得知这是太子‘买’回来的人,自然也就不能随意安排,须得谨慎几分。

  朱祁钰想了想,却没多说,只是简单的道。

  “让她跟着慧姐儿做个玩伴吧,其他的你不必多想。”

  “这孩子虽然其貌不扬,出身农家,但是十分伶俐,而且心性纯善,好生教导,以后慧姐儿出嫁,身边也好有个体贴忠心的丫头服侍着。”

  实话实说,当初将这小姑娘带进宫里的时候,朱祁钰倒是有些别的想法,但是梳洗干净了一瞧,不得不说,这小姑娘还是和万贞儿差距颇大的。

  既是如此,就让她安心呆在慧姐儿身边,也是个好去处。

  要知道,寻常的富户官绅之家,也会打小养几个丫头贴身服侍小姐,这样小姐出嫁的时候,才有真正可用的心腹之人。

  只不过,往常的时候,宫里没有这样的习惯,毕竟公主金尊玉贵的,就算是嫁人,陪嫁的内侍宫女也多得很,即便不是从小养起来的,但想要忠心可用,聪明伶俐的却不难。

  不过,总归是各有各的好处,于是,汪氏点了点头,道。

  “那臣妾便晓得了,既是如此,赶明儿慧姐儿读书的时候,也让她跟着一块过去,刚好慧姐儿跳脱的性子,身边有人陪着,也能安生些。”

  “嗯!”

  朱祁钰轻轻点了点头,却不见汪氏继续开口,抬头看了看,他才发现,汪氏的脸上罕见的露出了一丝踌躇之色,似乎是有什么话想说。

  “怎么了?”

  汪氏咬了咬下唇,片刻之后,方道。

  “陛下容禀,因着昨夜地震,宫中许多妃嫔受了惊吓,所以母妃召了太医来,给各宫的妃嫔请了平安脉……”

  “臣妾,有喜了!”

  这本是件高兴的事,但是,汪氏的脸上却没有半分喜色,反而透着一股忧愁。

  见此状况,朱祁钰皱了皱眉,握紧她的手,问道。

  “怎么了?是胎儿状况不好吗?”

  “还是你的身子受不住,朕记得,之前母妃就说过,你身子虚,芸姐儿出生到现在,才半年多,是不是……”

  闻言,汪氏怔了怔,眉宇间放松下来,摇了摇头,道。

  “不是,臣妾的身子没什么事,前番母妃送了很多调养的药过来,太医也说,臣妾的身子早就恢复了。”

  “至于孩子,太医说,现在才刚一个多月,看不出来什么,只嘱咐臣妾平日里小心些,没什么大碍。”

  见此状况,朱祁钰才放下心来,笑道。

  “既是如此,那是好事,如今贤妃有孕,你也怀了孩子,皇家血脉,自是多子才能多福,如今宫中只有济哥儿和澍哥儿两个皇子,还是少了些,你们若是都能诞下皇子,那朕就和太上皇的一样,都有四个皇子了。”

  子嗣一道,一直是朱祁钰的心病,虽然他不愿给汪氏太大的压力,所以表面上很少表现出来,但是当初澍哥儿降生时他的高兴总是做不了假的。

  过去他还念着前世先天不足的女儿,现如今,芸姐儿虽小,但也健健康康的,他自然也就圆了愿望,盼着能够再有几个皇子。

  起码,别被某太上皇比下去,要知道,虽然说到了南宫之后,太上皇的妃子们都没有什么动静,但是北征之前,他就已经有了四子四女,说是子女满堂也不为过。

  然而,闻听此言,汪氏刚刚有些放松的脸色,又变得复杂起来,轻轻摸了摸自己的小腹,汪氏踌躇再三,还是开口道。

  “陛下,臣妾有些担心!”

  “担心什么?”

  朱祁钰一愣,问道。

  汪氏低下头,轻声道。

  “臣妾知道,陛下一直想要一个嫡子,臣妾也想。”

  “但是,如今东宫初立,朝局渐稳,若是这个孩子真的是个皇子,臣妾担心,又会在外朝引起风波。”

  尽管朱祁钰已经有了两个皇子,但是毕竟,皇后所出的嫡子,份量是决然不同的。

  咬了咬唇,汪氏继续道。

  “臣妾知道,空想这些无用,但是,今天一整日,臣妾总是忍不住胡思乱想,所以……”

  于是,朱祁钰便也明白了过来。

  想来,是今日他带朱见深出宫的事情传到了后宫,让汪氏担心,如果她怀孕的消息传出去,会破坏他好不容易营造起来的,和东宫之间的良好关系,引起朝局的变动。

  沉吟片刻,朱祁钰道。

  “这些事情,你不必忧心,好生养胎便是,外朝之事,朕自会处理,你信朕!”

  往日里,以汪氏的性格,到此也就不会再多言了。

  但是这一回,她迟疑了一下,还是道。

  “陛下,臣妾想求陛下一件事!”

  朱祁钰握着她的手,口气却依旧温和:“什么事?”

  汪氏抬头看着自家夫君,带着几分忐忑,问道。

  “臣妾想,如果这个孩子出生,是个皇子的话,陛下就封他做郕王,好不好?”

  朱祁钰脸上的笑意僵了僵,罕见的,他沉默了下来,并没有立刻答应下来。

  片刻之后,他的口气有些冷,问道。

  “这孩子若是封了郕王,那……朕算什么?”

  寻常人或许看不透汪氏此举的含义,但是,朱祁钰又岂会不懂?

  按理来说,既然是皇子,那么只要生下来,怎么也会封为亲王,这是顺理成章的。

  但是,郕王这个封号却不同,这是朱祁钰登基前的封号。

  按照惯例,他既已登基,那么,郕国便该除封,事实也的确是如此,在他继位之后,就连郕王府,都赐给了老岷王,改成了岷王府。

  而如今汪氏的这个请求,表面上看,只是求一个封号而已,但是实际上,问题远远要复杂的多。

  朱祁钰登基之前是郕王,作为他的嫡长子,如果同样被封为郕王,那么就意味着,这个孩子继承的是郕王一脉的宗祧。

  事实上,这也就是现如今皇家这种状况,始终难以规避掉的一个问题。

  从宗法制的角度来说,作为朱祁钰的嫡长子,理应继承他的皇位,同时,继承他大宗的身份,成为朱家的宗室之长,待朱祁钰百年之后,为他祀奉。

  但是偏偏,他的皇位属于非正常传承,待他死后,要继位的如今的太子朱见深。

  朱见深虽是太子,却是太上皇的儿子,也就是说,他虽然继承的是朱祁钰的皇位,但是,肩负的却必然是朱祁镇这一脉的宗祧。

  这其实才是真正的死结,不过,虽则如此,可这毕竟是很长时间之后,才需要真正面对的问题。

  但是,如今汪氏提出的这个要求,却着实是有些……

  如果说这个孩子是其他新的封号,那么也就罢了,既是重开一国,那么之后继承宗祧,祀奉朱祁钰这个先皇,也算说的过去。

  可他的封号若是郕王,承继的是郕国。

  那么,他继承宗祧后,该祀奉的,是作为先皇的父亲,还是,作为郕王的父亲呢?

  如果是后者,那么,朱祁钰这个皇帝,又算什么?

  窃国吗?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朱祁钰的心头涌起一阵的愤怒,一时之间,他仿佛回到了前世的时候。

  汪氏亦是这般在他的面前,苦劝他不可更易东宫。

  重活一世,朱祁钰的定力和眼光,自然要比前世强的多,所以,他能够明白,汪氏为什么会提出这个请求。

  从理智上而言,这是解决朝野上下疑虑最好的办法。

  作为朱祁钰的嫡长子,受封郕王,其实就是在告诉朝野上下,百年之后,他和朱祁镇这两脉各承宗祧,各安本位,潜意思其实就是在进一步厘清东宫和朱祁钰这个嫡长子的身份地位。

  如此一来,这个孩子的降生,不仅不会动摇东宫的地位,反而会令东宫储君的地位进一步稳固。

  国本既稳,社稷自然安定。

  这便是理由!

  但是,这是从理的角度出发,而从情的角度来说……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朱祁钰压下激荡的情绪,从榻上站了起来,开口道。

  “朕想起还有些政务要处理,皇后既然有了身孕,就早些安歇吧!”

  他需要冷静,也有些害怕。

  眼前的情景,和前世太过相像。

  他害怕继续在这里待下去,他和汪氏会和前世一样争吵,隔阂,渐行渐远,最终走向他们谁都不愿意见到的结局。

  丢下这句话,朱祁钰不敢回头,迈步就朝殿外走去。

  然而,没走两步,他就感到衣袖被人拉着,扭头一看,汪氏怯生生的跟在他的身后,素白的手小心翼翼的牵着他的衣角,两只大眼睛紧紧地盯着他,眼神里带着惶恐和委屈。

  “陛下……”

  见此状况,朱祁钰心中的气不知为何,消散了大半,叹息一声,他的口气重新转向温和。

  “这件事情非同小可,朕需要好好想想,你好好安胎,其余的事,交给朕处理便是。”

  说罢,他伸手拂开汪氏的双手,朝外走去。

  然而,就在他即将走出殿门的时候,身后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宫人的一阵惊呼。

  “娘娘!”

  闻声,朱祁钰立刻停下脚步,转过身去,恰好看到汪氏朝着这边跑过来,或许是因为太过着急,一时踩到了裙摆,眼瞧着就要摔在地上。

  见此状况,朱祁钰来不及多想,大步迈回,堪堪扶住了汪氏的双臂,将人好好的扶起来,见汪氏没什么事,朱祁钰才松了口气,紧接着,他不由有些生气,道。

  “你这是做什么?带着身子,万一跌倒了怎么办?胡闹!”

  应该说,自从朱祁钰醒来之后,他还从没有用这种严厉的口吻和汪氏说过话。

  话一出口,他便有些后悔。

  他和汪氏两辈子的夫妻,自然最清楚她的脾气秉性,虽然这段时间,汪氏温婉和顺,但是她骨子里,其实最是刚烈自尊。

  前世的时候,就是因着这个缘故,他们两个人谁都不肯低头,才最终一次次不欢而散。

  然而,正在他想着该如何挽回的时候,却听到对面传来了低低怯怯的声音。

  “陛下,臣妾错了,您不要走,好不好……”

  朱祁钰还是第一次听到,汪氏的口气中带着这般的惶恐和无助。

  看着对面汪氏既紧张又小心的样子,朱祁钰心头忽而一颤,一时之间,他刚刚所有的愤怒,全都烟消云散了。

  于是,他伸出手,将眼前如同小兽一般惶恐不安的人儿拥入怀里,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的抚着她的背。

  低低的啜泣声响起,渐而声音转大,最终,变成了放肆的大哭。

  汪氏靠在朱祁钰的怀里,大滴大滴的眼泪滚落,沾湿了两人的衣襟,但是,两人却都没有松开的意思。

  明月皎洁,透过窗户映入殿中,夜,最终重归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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