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天问 六
武安国动了,五月初八携战舰二十一艘离开泉州,去向不明。
天下诸侯跟着动了起来。仿佛热油中间溅了一滴答水,刹那沸腾,刹那又回
复平静。观望,湘王、蜀王等几个实力稍逊的地方自治力量热闹了一下后,又静
下心来埋头开始处理领地的内部事务。
既然是打着北平的《平等宣言》和《分权与制衡》旗号而脱离朝廷的,
新政的样子肯定得做一做,几个月来,各地爵士会加快了建设步伐,有些地方已
经仿照当年北六省的模式开了几次会,会议上的热闹程度亦不亚于六省的爵士会
初建,互相漫骂的,互相吹捧的,如参禅一般语藏机锋,桌子底下暗伸一脚的情
况比比皆是。好在这种乱像当年在北方六省的报纸上已经见识过了,郭璞等人摸
索出来那套处理办法照搬到各地,修修改改也能用,这才没闹出更多的笑话。当
然,这些笑话到了朝廷控制的报纸上,都成了世风日下,道德败坏的典型,但自
治各地的士绅们,却在磕磕碰碰中,渐渐明白了爵士会的运行规则,开会议事的
目的性越来越强,提案越来越言而有物。至于这种发展情况是不是有违诸侯们的
初衷,很少有人注意。反正现在各省之间的竞争越来越激烈,在力量均衡没打破
之前,有头脑的诸侯不会轻易的推翻自己的自治之初的承诺。
武安国离开泉州三天后,一份秘密情报送到了大明总参谋长徐辉祖的案头。
出山主持朝廷军务不到半年,这位总参谋长已经被累得满头白发。此刻看了武安
国出海的情报,他脸上的皱纹瞬间又多了数条。
如今大明的各派实力比较,若论情报收集能力,朝廷无疑是最强的。总参谋
部敌情司是由锦衣卫转变职能而来。本来班底就有优势。去年讨逆行动失败后,
迫于形势,建文皇帝和黄子澄、方孝儒等人不再对军务指手画脚,这样一来。敌
情司的运转更加高效。各地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通常十天时间之内,大致情报
就能送到徐辉祖手上,这些情报是他了解诸侯动向的手段,也是对抗北方军队的
基石。
除了西北的蓝玉,诸位番王如何动作,徐辉祖对此并不是很在意。那些表面
上热闹的番王们没有和朝廷一搏的实力。他们现在的所作所为很大程度上是趁火
打劫,为将来事态平定后和胜利者讨价还价增添些资本。但武安国与曹振的一举
一动,却牵动着天下大局。如果在这个节骨眼上,东南三省和北方六省宣布联手,
不用计算。谁都能看出朝廷绝对承受不了燕王和曹振的联手一击。
“这次,武公恐怕真的要与燕王联手了!”新任内阁大学士李琪放下情报,
忧心忡忡的对徐辉祖说,二人四目相对,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深深的忧虑。
书案上的情报,分外轻重两类。重要部分。有一半都是关于东南三省的。
“武公北上,是早晚之间的事。他不可能任由郭大人在北边孤军奋战,先前
不肯向北,恐怕是为了海面上的事。如今西下舰队已经开始返航了,他们没了后
顾之忧,自然要着手解决北方六省内部的冲突。”徐辉祖苦笑了一下,将几份标
记着重点记号的情报推到了大驸马李琪面前。“咱们这两个妹夫,做事并非常人
所能预料啊!”
李琪现在入主内阁,对天下大局少不得要替徐辉祖分担一些,听徐辉祖话语
里无奈中还带着几分佩服,从怀中掏出眼睛架在鼻梁中间,拿起那几分新到的情
报仔细看了起来。
这几份情报由敌情司快马送来。汇报的是曹振麾下两支分舰队的最新动向。
几个月前,东南三省局势刚一平静,曹振立刻将两支分舰队派了出去。朝廷这边
大惊失色,日日提防这水师从海上来攻,枕戈待旦了好几个月。现在总参终于收
到情报,那两分支舰队有消息了。据潜伏在东南三省的线人汇报。曹振麾下的麻
哈麻(马和)与姜烨二人,带着舰队,正护送着大明商队,从阿拉伯海向回赶。
这趟行动带回了大批金银,一下子解决了舰队的给养供应问题。
“原来是索要战败款去了,这倒附和武安国的秉性。”驸马李琪笑了笑,自
言自语的说。他和武安国相处过一段时间,知道对方的做事原则。在武安国眼中,
恐怕找不到“天朝上国”这几个字。在海上击溃了阿拉伯舰队,曹振和他不会不
追究战败者的责任。在他们眼里,各国平等。意味着责任和义务也平等。打了胜
仗还给战败者好处,那不是有颜面,那是愚蠢。况且能在阿拉伯诸国头上多刮一
分银子,就意味着从大明百姓头上少要一分锐款。
“是啊,这就是曹振的养军之道。黄大人当年天天叫嚷着国库空虚,削减水
师费用,就没想到以战养军这一招。”徐辉祖摇摇头,叹着气呼应。做过一段时
间布政使。知道为政艰难的徐辉祖发现自己越来越佩服武安国和曹振,虽然他们
此刻是朝廷的主要对手之一。
“恐怕开了此例,西洋诸国再无安宁之日。曹振麾下那支庞大的舰队每日消
耗甚巨大,仅凭税收,东南三省很难养活他起。”阁老李琪的目光看向如画江山
图,锡兰山现在已经成为大明水师基地,阿拉伯海距离此地不到二十日航程,加
异勒、古里、忽鲁谟斯、刺撒、木骨都束、竹步、天方。沿海各地都在大明水师
威慑之下,今后大明水量经费缺乏时,恐怕半数要着落在沿海那些国家头上。
内阁大学士李琪甚至可以预测,将来的无论南北双方谁取得胜利,大明历史
上一定会隆重的记录下这样一笔,“东南初定,舰队粮饷不足。靖海公曹振以其
麾下悍将姜烨、马和率巨舰出海,护送商队下西洋,经锡兰山、加异勒、古里等
地至木骨都束(摩加迪沙)。沿途征剿海盗,宣中华天威于各国。阿拉伯舰队新
败。沿岸各国见大明战旗,皆纳款赎罪。大明至南洋商路中断十途年,由此再通。
东南三省海滴皆颂曹、武二人之德……”
“这才是对国家民族之功。至于西洋诸国的生死存亡,自有他们国家的精英
负责。我们这些人替人家考虑。不是太矫情了吗?”徐辉祖站了起来。围着书案
蹒跚踱步。他手里还有一份情报,因为不能确定其准确性没有和李琪共享。根据
那份情报所述,这次马和与姜烨下西洋,还给土耳其帝国西迁移。沿着云飞角绕
过非洲,到非洲西岸去继续他们与十字军的战争。而大明将会在今后十几年中卖
给他们更好的火炮和战舰,对他们提供后援。
“经帖木儿这么一折腾。阿拉伯诸国持续了数百年的辉煌估计要结束了。华
夏与那些极西之地的国家早晚要来一次碰撞,在碰撞之前。先让土耳其人与他们
斗得两败俱伤,这恐怕就是武安国派遣马和出行的最终目的吧。他所谋,为的是
国家民族。不像现在我们所做。仅仅为了保卫一个朝廷,或者说是半个朱家。”
望着如画江山图,徐辉祖郁闷的想。
形势已经越来越明朗,他和李琪临危受命,支撑着这局残棋。可还能几
天,徐辉祖没把握。“徐家深受皇恩。你兄弟二人,一南一北……”这是他父亲
徐达临终前的安排。无论新政和旧政哪方笑到最后,徐氏家族都会屹立不倒,但
徐氏兄弟之间,肯定有一个要为家族利益去殉葬。、
“可皇上至今还抱着拖一天是一天的念头,不肯立宪。有时候我都犹豫,这
*欺诈和造谣来维持的朝廷,真值得我们为其花这么大力气么?”看着徐辉祖忧
心忡忡的样子,内阁大学士李琪发出一声长叹。朝廷的诸位阁老中,他对武安国
了解最深。当年二人一同北上赈灾,他受父亲之托,他曾手把手教导武安国做官
技巧和权谋。虽然武安国在权谋方面一直没有长进,但通过这二十多年的观察,
李琪慢慢发现,其实武安国和他的朋友们的所作所为。始终围绕着同一个目标。
无论是最初在北平的兴办工商,改革军制,还是后来的统一度量标准,改变记帐
统计方法,还有铸币、修路,都是在不知不觉间按部就班的改变着大明的根基。
如今大明原来的根基已经被他们改变了,与这新根基相适应的治政办法也顺势而
出。先皇朱标也好,今上允文也罢,为了家族利益阻挡在天下人利益前边,恐怕
阻挡的时间越长,所要付出的代价越大。
这是一句大逆不道的话,虽然徐辉祖和李琪关系很好,但以李琪的内阁大学
士身份,说出这句话来无异于晴天霹雳。徐辉祖抬起头,眼睛紧紧的盯向大学士
李琪,在这位姐夫兼好友眼中,他看到了一线挽救自己的希望。
“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也,非一家一姓之产业,亦非一族一派之红利。”
看着徐辉祖,驸马李琪慢慢的说道。真正的儒者,效忠的是国家而不是皇帝,悟
了几十年,历经父子两代才悟到这些。他不希望自己的后人依然成为维护皇权的
工具与牺牲。
京城临近长江附近,一座座已经完工和即将完工的炮台静静的伫立在夜幕下。
盖着炮衣的岸防巨炮直指江面。望上去,威严中带着几分压抑。
这是朝廷的最后一道防线。京城东、西、南三面皆有高山作为屏障,北面是
浩浩荡荡的长江。自古以来。这里就号称金城汤池,可惜,从来没有一个武将能
成功的守住此地。无论是先前的南陈还是后来的南唐。
一座座炮台之间,是纵横交错的壕沟和铁丝。不时有照明用的花炮从低空
中拖着火焰划过,照亮黑漆漆河滩,也照亮阴沉沉的江面。隐身在芦苇丛中的水
鸟被惊得呼啦啦飞起,在夜空中嘎嘎的发出阵阵抗议。
已经是热闹的初夏,江畔却凄凉恐怖如鬼域。
靖海公曹振带领水师宣布脱离朝廷后。这里就成了禁地。寻常百姓轻易不得
*近。就连下江打鱼,都要经过重重查验。大明朝两次跨海东征。一次对高丽,
一次对倭国,水师都直接攻击了敌方首都。建文皇帝再无军事常识,也知道不能
在睡梦中被人端了老窝。
尽管如此。他还是觉得不安全,几度流露了迁都的意思。要不是方孝儒一意
阻拦。要求建文即使失败也要以身殉社稷。恐怕朝廷现在已经搬到它处了。
在重重炮台护卫下,在一个新筑的要塞。通体由石块和水泥搭建。从上到下,
大小数百个射击孔凸显了此要塞的重要性。
这是江防水师的指挥部,整个防御体系的枢纽。除了护卫力量。普通士兵不
得入内,只有核心级别的将领和参谋人员才能进入这里。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在*夜色*(禁书请删除)中传来,沿着青石路面,迅速
向要塞逼进。刹那间,要塞附近灯火通明。一杆杆火铳从射击孔中伸出,指向了
青石路。
“紧急军情,”马背上的骑士高高的举起手中的红灯笼。来回摇动。这是事
先约好的联络方式,隐藏在黑暗处的士兵冲出来,将骑士搀扶下马背。
骑士将灯笼向士兵手中一塞,分开人群。迅速的冲进了要塞。士兵们听着脚
步声在楼梯间消失,眼睛都看向要塞中间的位置,一个射击孔处灯光突然亮起,
看样子,江防主帅杨振羽已经被惊醒了。
是曹大人和武大人杀过来了吗?还是燕王的军队攻破了耿大人的防线。士兵
们齐齐的将目光射向灯亮的位置,目光中充满绝望。
“武安国上岸了,正赶去和燕王朱棣会面。水师大举北上,目标不明。已经
有陆战营战士开到了东南三省北部边境。”朝廷和诸侯们几乎同时收到了情报。
在燕王朱棣那里,情报就更加清楚。武安国于天津港登岸,在天津会晤了陈
氏家族为首的天津商团。在北平会晤了辽蒙联号主事张正文,在鸣镝楼宴请了北
平几家大商号掌柜,然后就马不停蹄的赶向前线,正在前来朱棣的临时行辕的路
上。
一阵阵寒意在朱棣的脊背上升起,那个他最不愿意面对,又最想面对的人终
于来了。自己将他阻挡在北方六省之外二十多年,最终还是要面对他。
二十多年,如果武安国执意北返,自己真有勇气不接纳他吗?朱棣明白,对
于这个两度舍身相救的朋友,对于自己的这个老师,自己除了感激与畏惧之外,
还有发自内心的敬重。
是这个人,第一次告诉他,除了大明和北元外,世界到底有多大。
是这个人,第一次告诉他,传说中的那些无肠国。穿心国,还有所为的佛国,
都是传说而不是事实。西方人和东方人除了发肤和眼睛,和华夏人在本质上没有
什么区别。所为西天佛国,离大明并不遥远。并且佛教在那里已经衰落。
是这个人,第一次告诉他,大明不是宇宙正中心,而是大地上东偏北一隅。
西方传统文化和东方文化一样,各有各的精彩与谬误,世界一直在向前发展。古
人所坚持的一些所谓的绝对真理,不过是一群没走出过中原者坐井观天得出的谬
论。你见得越多,越发现其中的荒唐。
是这个人,第一次告诉自己,除了儒家那套长幼尊卑,世界上还有很多治国
办法。并且让自己在北方六省的实践经验中。体味到了其中的差别。并发现了更
好的治国方式。
同时,也是这个人,一点一滴的动摇了朱家江山。用他的平等理论感染了一
堆人,将天命和龙命踏在了脚下。
大明朝的兴盛,疆域拓展万里,因此人而起。
大明朝今天的分裂局面,也由此人而起。
朱棣明白,此人选择这个时候来北方,肯定是要把他和身边的大多数人赶进
他精心编织的那个框架中,让皇权彻底丧失掉威严。让流淌着高贵血脉的精英和
黑手小民平起平坐。
可明明知道这些,朱棣有力量去阻止吗?
论权谋,武安国的权谋技巧至今也不入流。论武技,火铳的出现已经让武术
退出了战场。况且武安国现在已经年过半百。当年本事再高,现在也不是朱棣身
边顶尖护卫的对手。
武安国当年不回北方,不劝自己造反,不争夺北方六省的领导权,朱棣知道,
自己那些小伎俩未必真的奏效。而武安国是为了大局再忍让,在等自己领悟。
“可这片土地是上天授予朱家的,父皇九死一生才打下他。”屋子中没有人,
朱棣按住自己的额头,声音仿若独狼在低声号叫。“如果我顺应了所谓的潮流,
今后怎么配做朱家子孙?”
墙上,有人用红笔标出了武安国上岸地点和行进路线。与他同时到达北方的,
是三支由军舰护卫的商船队,带着满船的货物,在同一天*拢于天津、金州(大
连)和永明城(海参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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