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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儒 一


  京师大学堂用来安置游学之士和往来名流住宿的院落黑沉沉的听不到半点异动,大门口,两只“气死风”灯内烛火跳动,将灯壁上“肃”、“静”二字映上照壁,提醒着人们此乃斯文之地,闲杂人等切勿打扰。围着院墙栽种的松柏上面压满了积雪,微风掠过,碎冰夹杂着乱雪纷纷扬扬,在灯光照耀下如雨后彩虹般绚丽。

  姑苏朱二跳下马车,趔趄了一下,爬起来向伯文渊的寓所方向跑了几步,略一沉吟,又反身而回。不顾天气寒冷,将官服和乌纱扒下来扔回马车中,顺手从车厢里摸出两把火统,借着门口的灯光利索地装好子弹和炮子,将其中一支拿在手里,另一只插入官靴。

  两个贴身侍卫见海关总长大人如此紧张,也如临大敌般掏出家伙,一左一右将朱江岩夹在中间。一行人匆匆赶住伯文渊的住所。已经有一辆马车径直停到在了伯辰的寓所窗下了,雪亮的灯光将房间中几个人影透过玻璃窗映在窗外的雪地上,通过影子,可看出屋内紧张的气氛。

  “掏家伙,跟着我上,准备抢人”,姑苏朱二压低嗓音吩咐手下,已经过了逞筋骨之强的年龄,刚才活动过于剧烈,嗓音中带出了粗重的喘息。

  “文渊兄,你还是先退一步为好,没必要在这里无辜丢了性命,你若讲学,燕王治下书院也不少,何必在京师和他们斗气”。周无忧的声音从屋子里边传进朱江岩的耳朵,让他提的嗓子眼儿的心落回肚子。

  “无忧,你还记得亚圣这句话么。”虽千万人,吾往矣“。况且伯某行事,仰无愧,俯无咎,避他们做甚”。

  谢天谢地,这个伯书呆还活着。朱二擦了擦头上因紧张而冒出的冷汗,轻轻扣动门环。开门的是工部尚书周无忧的贴身侍卫。认识朱江岩,将三人让进外间,匆忙进去通禀。

  看到姑苏朱二的到来,周无忧满脸喜色,边打招呼边着急地嚷嚷:“朱兄,你来的正好,我劝伯兄早点赶回北平。他却非要等大后天本期课程结束。快来帮我劝劝他,都快过年了,也不知道回家”。

  姑苏朱二点点头,将手中的家伙别回腰间,对着伯文渊低声劝道:“伯兄,近日京城风雪交加,没什么好天气,你一个他们请a来讲《孟子》本义的教授,何必在乎学堂里的课程安排。听无忧的,该回就回吧”!

  伯文渊见朱江岩入门时这身打扮,知道他肯定也听到了什么风声,否则也不会如此紧张。心中感谢周、朱二人的热情,对信念的坚持却让他无法接受二人的劝告。在伯文渊的信条里,活着固然重要,但如果失去了做人的尊严。他宁愿选择死亡。亚圣说得好,生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合生而取义者也。

  展颜笑了笑,伯文渊对着两位好心人长揖到地:“二位高义。伯某心领。然学期未完,伯某不敢弃学子而先走。况且师者。人之楷模也,伯某刚教了学生何为勇,自己却临难退缩,如何对得起他们称我这个师字”。

  要怎么和你解释才清楚,周无忧气得直跺脚,他比朱江岩早来了一个时辰,嘴皮子差点磨破,就差让手下人绑了伯辰送上渡船,可伯辰翻来覆去就是这么几句,死活不肯听劝。

  朱江岩当年舌战群雄的风采刹那间又回到了身上,从当前局势分斩到厉害得失,从汉高祖弃父从权到楚霸王乌江自尽,足足劝了一个时辰,伯文渊依旧满脸坦然,仿佛根本不相信朱江岩和周无忧拼着前程不要送来的警告。

  周无忧越发着急,时间拖一刻少一刻,谁知道对手选择什么时机发难。上前一步,拉住伯辰的手劝道,“文渊兄,古来行大事者皆不拘于小节,大辞不拘泥于小让。朝中有人行事手段向来狠辣,所以此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咱们事急从权,算不上临难退缩。”

  伯辰摇摇头,他何尝不知道风雪将至。可此时就这样走了,如何对学堂的师生们交待?况且明天还有一场和江南几个明儒关于儒学真伪的舌辩之会,今晚走了,不成了临阵逃脱了吗?如此一来,今后北平儒学如何在江南立足。念及此,他给两位朋友的答案愈发坚定。“无忧,你知道为什么儒学被歪曲践踏至此吗,就是太多的人选择了事急从权,太多的人以欲成大事的借口向世俗的压力逐步退缩。伯某遍览西方诸子,其言未必都强于二圣,而其门下对真理的坚持与发扬,却远远强于我们这些圣人门下不孝弟子。”

  朱江岩不是圣人门下士,受不了伯辰在这个时候还掉书包,口干舌躁,气得对着伯文渊大声吼道:“算了吧,文渊兄,你算哪门子圣人门下士,你那《平等论》,《原君》,《原政》,随便哪篇拿出来不是杀头的罪名,”众生平等“,”天下为公而不为私“,”君者,理国者而非持国者也“,哪篇不是大逆不道之言,我要是夫子,首先依诛少正卯之例诛了你这曲解儒学的狂徒,还是听无忧的,快些走吧,此地不可久留。”

  “朱兄此言差矣”,伯文渊正色反驳,“儒本是兼收并蓄之学,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择其善者而从之,择其不善者而改之。伯某写这些书,本意乃去汉儒掩目塞耳,抱残守缺之恶习,洗宋儒内视自闭,寻章摘句之陋行,解儒家之经义,还古儒本来之面目。何罪之有?夫子诛少正卯,行的本是法外之刑,师行不当,我辈应识而改之,而非拘泥于师徒之礼。掩其暇,扬其过。”

  这个伯文渊平素一个很随和的人啊,怎么关键时刻反而犯起倔来,简直是个驴脾气。朱江岩气得胸都快炸了,恶狠狠地掏出火铳来顶到伯文渊脑门上。“你这个书呆子,杀你还需要讨论罪名的正确与否吗?这是人家的地盘,如果我就要为这些言论而杀你呢。我是官,你是民,杀了你有谁能把我怎样”?

  伯文渊对着朱二笑了笑,用手轻轻将顶在脑门上的火铳推开:“为了言论而杀伯某,君乃自取其辱。伯辰倒愿意以身殉教,让后人记得何为真正的春秋大义”。

  “那我就杀了你,然后将你的书焚掉。告诉世人你说的全是妄言。反正你已经死了,不能为自己辩驳。伯兄。话是从活人嘴里说出来的”。姑苏朱二又把火锐顶了回来,手指因为紧张而渐渐发白。

  “我从来就没说过我写的东西一定是对的,我只是觉得此刻宁可放弃生命亦不可放弃说话的权力。《论语》中其实忘了很重要一句话,因夫子那个时代诸子百家皆奉行之,所以没有明确记载。后人则应该时刻记住这个准则,否则永远不可能理解儒家本义。让人说话,说话的权力与真理无关”。伯辰微笑掸冠。分明告诉朱江岩和周无忧,他不相信这个时代还有人行此难塞天下悠悠之口的倒行逆施之举,即使有人行了,他也为此做好了一切准备。

  用生命捍卫说话的权力,说话的权力于真理无关。几句话如洪钟大阁般浓荡在周无忧的耳朵。此刻,他不得不承认,对于圣人言行的理解。自己照伯文渊差得太多。很多江南名儒攻击伯辰,认为他是曲解圣人之言的罪魁祸首,但周无忧知道,眼前这个伯辰和北平学者们坚持的复古儒学,恢复的才是圣人学说的生命所在。

  “谨受教”,周无忧对着伯辰一揖到地。“他日有所成。

  无忧当面谢伯兄相教之德“。

  “两个呆子,我看你们同门中没一个正常人”。朱江岩气得浑身发抖。他已经不再是朱标的心腹,安泰皇帝如果想对付伯文渊,以扼杀住这股儒学复古的风气,自然不会和他商议。

  仅仅从齐泰那欲言又止的神情上就可以推断出此事非同小可。

  但现在劝人离开的周无忧反而被人所劝,自己今晚这一趟何苦来哉!

  “朱兄,走吧,多劝无益”。周无忧拉了拉朱江岩的衣袖,示意他和自己一同离开。伯辰已经淮备以身殉教,扪心自问,自己没这份勇气,只好记住今晚发生的事情,不让他随时间埋没。

  朱江岩叹了口气,收起火铳,起身告辞。眼下只好祈祷上天保佑伯辰能平平安安渡过这三天,自己再派得力手下送其回北平了。也许是我多虑了吧,想想伯辰说的话,朱江岩在心里不断宽慰自己。以安泰帝的仁义之名,按道理不会因言而治伯辰之罪,否则等于自毁形象。黄子澄是伯辰的师侄,亦不会冒天下大不讳行杀师之事。照常理,伯辰应无血光之灾。若齐泰的示警只代表着有一群无赖文人准备勾结起来对伯辰口诛笔伐一番,以伯辰的心胸,也未必在乎此事。

  “如此倒是朱二多事,不耽误伯先生研究经义,这个小东西请文渊兄牧好,关键时刻,也许能派些用场”。临别,朱江岩咬紧牙关,从怀中摸出了一块带体温的金片,压到了伯文渊手里。

  什么宝贝,伯辰借灯光翻看。镀金铜牌上有几行蝇头字,太小,他一时看不清楚。

  “这是御赐的免死金牌,持此牌者非谋反罪皆可免死。有司认牌不认人”,朱江岩苦笑着说,“此乃当年陛下初登大宝,奖励朱某从龙多年之功的。先借于伯兄应急,等伯兄北返后,朱某再遣人登门去索要”。

  伯辰心中一暖,不好拒绝朱二美意,持金牌郑重藏进怀里。朱标并非开国之君,手下功高盖世者不多,是以持有安泰皇帝御赐免死金牌的天下不起过七人。朱江岩追随其多年,有从龙之德,所以拥有其中一枚。

  “持此牌者免一死”,送走客人,伯辰在房间里将金牌反复翻看,“才免一次死罪啊,我还一直以为能反复使用呢”,他微笑着将金牌包好,藏进贴身衣袋里。

  学堂不远,上帝庙高塔上的大钟叮叮当当的敲响,告诉人们午夜的到来。那个背负了世人罪尊的传说人物四肢被钉成十字,在高塔顶端悲悯地看着云云众生。

  上帝庙是科学院博士,西洋和尚马可卡瓦尼捐出多年积蓄所建立,连同庙前草皮占地数亩,通体为砖石头结构,耗资甚巨。好在卡瓦尼这些年伙同凌昆盗版西方农具,收入甚厚。中原很多世家大族都对这些农具颇为欢迎,特别是洪武年间发明的马拉犁耪曾让黄河两岸地旱田受益非浅,大片蒙古人统治时期的弃耕之地又得到了重新开发。安泰皇帝继位后,有一段时间重视农桑,马可卡瓦尼又“改进”了收割机(古代收割机,起源于古罗马),这拖在马车后的铁家伙收起麦子来效率惊人,原来需要七八个壮劳力干上四、五天的活用收割机旦夕之间即可完成,并且劳动者无需在田间弯腰。这个发明给马可尼带来的红利更多,光朝廷的赏赐据就有金币两千枚。凭借两朝皇帝的私人赏赐和商家分给的红利,马可卡瓦尼辛苦十多年终于攒够了修一座教堂的费用,教堂建成后被百姓称为上帝庙;以其教义与宋时传来的景教相似故,文人一般以景庙称之。伯文渊和致仕后当了“和尚”的马可。卡瓦尼有些交情,二人对平等观念都很认同,区别不过是马可尼认同上帝面前的灵魂平等,而伯文渊认为同一片蓝天下,所有人生而平等。

  “伯某为平等奔走半生,到头来难道反而要用特权来掩盖别人的罪行么”?风中,一个身影彷徨自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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