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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生命 8


  同样是过年,寻常人家就没那么多事端。劳累一整年了,也就是这么几天可以轻松一下,谁还愿意费心思想管朝廷上的旨意有什么深刻内涵。反正咱中原的百姓自古就没指望官员会不贪,有句话叫“黄河清易官清难”,贪污的机会太多,监察的又没有,在那个位置上,能守得住节操,真的太难为这些官儿了。老百姓有揣摩朝廷旨意的功夫,倒不如到街上赶庙会卖卖年货,寻些钱来糊口。

  雪一放晴,街道上人流立刻熙熙攘攘,买风车的,吹糖人的,扯着嗓子叫嚷得欢。夹杂着“波浪鼓”、风哨和不时响起的爆竹声,把新春的气氛越抬越高。正月初,刚好是孩子们手里有压岁钱的时候,小商小贩冲得就是孩子们手里的硬币,这硬币可是好东西,朝廷筹备了好几个月,直到年根底下才放出来,仅仅在京城和周围的几个县流通,外边的城市据说还要等到三、四个月后才能见到。这图案精美的货币朝廷规定了它们自身之间和他们与宝钞、金银等货币的暂行的兑换比率,虽然说目前和金银等重量兑换。可明眼的人谁看不出这东西比宝钞用起来放心得多,即使是真金白银都未必有这玩意好用。所以这个春节,长辈们给孩子的红包里边多的就是这种硬币,有钱人家包个金的,中等人家包个银的,小户人家没那么多积蓄,包两个铜的也是个应景。市面上新币供应量不足,价值就高出了朝廷规定范围,本来两枚换一两银子的银币,私下里被人抄到了二十枚换十一两,带动金币和铜币都跟着看涨。

  大明朝的新币研制工作动员了科学院半数以上人员参与,经几个月的反复研究,在入了腊后推出样品,年关底下小范围试用。新币分为金、银、铜三种,画面除了面值标志外基本相同。正面是大海中初生的朝阳,在波涛和云霓衬托下射出瑞彩千条。背面是万里燕山,一弯明月就静静的照在这千古石壁上,数枚星星围城一个半圆,分散在月亮的周围。和以往的制钱不同,新币没有中间那个方孔,钱币的侧面则多出了“日月不灭,永照大明”八个字,由工部侍郎周无忧书写。按朝廷规定,在流通过程中,货币正反两面凸出的云霞、星斗或侧面凹下的字迹被磨平后,硬币即作废,持有者必须拿着它到大明朝廷指定钱庄或票号视磨损程度折价兑换。

  除非是刻意用刀子去刮,否则很难将货币上的花纹磨平,这新币从成色上看,无论金、银、铜币都不是纯的,金币成亮黄色,有心的太学生拿回家用学到的杂学知识测量了一下,估计出金币的含金量大约在九成二,另外的添加物应该是铜或者银,反正纯金绝对没有这么硬(現行美国纪念金币,成分含量为金铜;3%银)。而银币的成色应该九成二五(早期英国银币标准,含银百分之九十二点五,铜百分之七点五),铜币成色最高,含铜量应该为九成七,剩下的杂质从略微发寒的颜色上看,应该是铅或者锡(耐磨青铜币,现代德国标准)。

  新币由科学院设计,国库出资,工部军械局和北平、天津、松江三个军械制造厂监造,火耗费用规定为百分之六。金属熔解后经水锤在统一模具中压制,在一把金币中随便拿出两个来,长相和重量绝对毫厘不差。每个金币重约民间一两有余,折合大明军械计量标准(北平计量标准)四十克(明代两的重量据推算应该为三十七点五克),银币为半两,折合大明军械标准二十克。铜币则为大钱和小钱两种,大钱和金币一样重四十克,小钱重四克,等同于市面上的制钱。四种货币的兑换比例为,一枚金币兑换十枚银币,一枚银币兑换五百个小钱或者五十个大钱。

  朝廷规定的兑换比例和市面上流通货币的比例大致相同,但老百姓自己心里有自己的小算盘,一两银子现在能换九百到一千枚通宝,两个银币的重量和一两银子相等,所以用一千个通宝换两枚银币他们并不吃亏。对于经常和金银打交道的商人来说,一个金币换十个银币,变相就是把金银比例固定在一比五上,所以他们也对新币趋之若骛。唯一不高兴的估计就是一些在浙江乡下的私钱铸造者,这些黑心的家伙习惯了以次充好,冒着全家杀头的风险私铸分量不足的制钱。这次看到新币的图样,登时傻眼。造币的行家粗略一瞅,就能看出二十几处图案来,没有模具和水力冲锤,光凭手工打造,制造铜币绝对是赔本买卖。而这次朝廷明令规定,私人手中的金银可以到钱庄去兑换新币,两年之内金银实物和金银货币按同等重量兑换,两年之后则需要交付百分之八的火耗费用,五年之后金银兑换货币价格将放开,要么根据时价,要么打造成器具买卖,金银不得再当做支付手段流通。这样一来,五年之内为了那百分之八的损失,商人们绝对不会冒着抄家灭族的风险私下雇人铸币。而五年之后,估计商人们手中的金银早就兑换完了。

  “唉,要是宝钞不做废就好了”,造了半辈子假币的吴有徳蹲在自家门口看着西边的太阳叹了口气。和金银及旧式制钱不同,宝钞的最后兑换期是年底,也就是在下一个春节后,纸币将从大明市面上彻底消失。京城传来消息,今春大明官方通过詹、徐、高三记票号在各地的分号回收宝钞,兑换新币,一贯钞按七钱银子的价值回收。那詹、徐、高三家票号的总掌柜都出了大笔黄金做为抵押在朝廷里获得了新币协助发行权,朝廷给他们的佣金为二厘。这二厘佣金实在不高,一旦收到假钞和成色不足的银两就要赔上几天的利润,所以各分号的伙计们打起了十二分精神。特别是新开的詹记,那总掌柜的兄弟绰号“都市之狼”,强将手下没弱兵,分号的掌柜大都是北平书院商学毕业的,个个生就一付火眼金睛。

  “吴老爹,吴老爹,三叔公的喊你去一下,在祠堂里”。一个年青的后生赶着楼犁车从吴老爹家门前走过,钢制的犁刃上散发出早春泥土的味道,看样子是从自家的土地上收工回来。这楼犁价格虽然贵了些,但播种得效率顶得上好几个棒劳力,村子里买了这家什的收工都早。

  “知道了”!吴有徳扣扣眼屎,然后用手把在春风里冻红的耳朵揉了揉,站起来向村口的吴家祠堂走去。造假是门手艺活,把假的造到可以乱真的地步并非易事。他们吴家从宋朝开始,每过几十年都能出个大师。虽然大师们的结局都不好,但在失手前,日子过得很滋润。吴有徳的手艺也臻化境,要不是好赌,他的日子肯定过得在村子里首屈一指。

  进了祠堂的院门,吴有徳发现大伙基本上都已经到齐了。族长吴良一改平日对吴有徳不冷不热的样子,站起来笑脸相迎,“有徳,过来坐,过来坐”。

  众人连推带搡把吴有徳让到族长身边,关上祠堂门,在里边开始讨论新币的仿造技术,冲压机和车床属于高档货,即使可以寻到贵客帮助出钱购买,北平那边也要备案登记,买了之后不干正事恐怕会惹火上身。铸币的模板没处去弄,手工仿造根本造不像,持假币的人恐怕拿出来没等花掉就被人扭送官府领赏金了。唧唧喳喳吵闹了半天,也吵不出个所以来,族长吴良见时机已到,抿了口茶,轻轻咳了一声。

  大伙非常礼貌地收住声音,吴氏在本村是大族,族里边规矩森严,族长的权力不亚于官吏,一些私立的惩处不孝子孙的办法,外人更是听都没听说过。

  “我今天把大家找来商量件事,从宋徽宗年间开始,咱们吴家一直*这门手艺吃饭。你们也知道这事情风险大,虽然按族规,出了事总得由亲戚少的来顶祸。这几百年来,族里边也没少搭了人命进去。现在新币推出了,我琢磨着咱们吴家私下造币的日子也到头了,所以和才哥商量把大家招呼来,商量商量今后出路”。族长吴良一脸郑重,涉及到百十口子的生计,他自觉肩上责任沉重。

  “良叔,您说得有道理,但咱们这村子的老少爷们都是耍手艺的,能伺候好庄稼的没几个,不造假钱,咱们拿什么活啊”。一个年纪稍大的老汉站起来说道。

  “对,咱们也没做过买卖,拿什么活啊”,几个年青的后生附和。

  “造不了新币,咱们今年多打些制钱,趁着新旧交替时赚足了,等制钱作废了,咱们也有了家底,到关外大大地买块地,雇了佃户当富家翁去吧”!

  底下的人显然不同意族长提出的停业意见,七嘴八舌,尽是反对声。

  “有徳,你说呢,就你手艺好,我想听听你的意思”,吴良压下众人的声音,把问题推向吴有徳。

  如果这个滥赌鬼吴有徳没法子仿制新币,别人都白嚷嚷,大伙知道其中关翘,齐刷刷的把目光落在吴有徳身上。

  若是在往常,吴有徳一定会拿一下架子,摆足了排场再说话,可今天不行,托人从京城里换来的银币就在口袋里捂着,自己揣摩了好几天了,就是没揣摩明白那银币上到底有多少隐藏的标记。看着那月亮、星星、山川好像是非常随意的排列,实际上互相之间的距离,角度,或者某个星星和某处石头的对应,肯定都是有说法的。比起以前的制钱来说,仿造起来难了何止万倍。

  摇摇头,吴有徳叹道:“大伙别看我,我这回也没辙了,这东西我看了不止一天了,越看越有门道,除非能把模板偷来,否则大家还是别打这主意。笨办法倒有一个,就是把大铜钱多收点,咱们熔成铜块再卖出去,估计还能赚个辛苦钱”!

  “这着,山前那个村已经使过了,原来他们就是炼铜子卖铜发财的,不好使,扣了给县里老爹们的孝敬,自己落不得几个”。红脸老汉吴才在底下提出了反对意见,又引起一片附和。

  吴良瞪了红脸老汉一眼,他们二人是堂兄弟,为了族长的位置争了好些年。红脸的吴才输了,不甘心失败,人前人后总是和吴良唱反调。偏偏有些话吴才说得很占理儿,吴良拿他没办法。

  “才哥,那你说,咱们该怎么办”?吴有徳见吴良镇不住场子,为了回报他刚才对自己的客气,用话题来难为吴才。

  红脸吴才微微一笑,好像早已成竹在胸,“我还是那句老话,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咱们造不了假币,还造不了别的吗。赚一把快钱,然后大伙一块收山”。

  “快钱,说得容易,才哥,你倒说说快钱到哪里去寻”?吴良满脸不高兴的说。

  “对啊,才哥,你给大伙说说,咱们如何寻一把快钱,赚完了咱们就收山,省得提心吊胆过日子”。几个想发财的乡人说。

  吴才站起来,环视了大家一眼,低声问:“我要是有办法赚到,你们大家今后肯听我的吗”?

  “听,谁有办法给大伙赚到钱,大伙听谁的”,几个吴才的晚辈跟着欺哄,在他们眼里,这个吴才比族长吴良顺眼,至少为人没那么死板。

  “良哥,你说呢”?吴才见得到了众人的,对着吴良展开逼宫,等待族长的回答。

  吴良知道堂弟想要什么,苦笑了一下说道:“阿才,如果你有办法,这个位置就归你,但是不能让全村人遇到危险。咱们得给大家留着退路”。

  “那有何难,反正大家造过假钱,这次索性来次大的,咱们造钞。到年底宝钞失效还有一年时间,足够咱们发一次狠财,只要良哥让出货的小六他们动作快点儿,还怕没钱赚不成”?红脸老汉大胆地提出了自己的计划。

  “不行,出货不能太快,必须按老规矩到广东出货,否则一旦被官府发现假钞找上门来,咱们就死定了”。族长吴良当即否决了吴才的提议,假钞好造,但出货难,下家不好寻,所以这些年村里造假钞非常有节制,吴才等人不满意的地方也正在这。

  “那也倒是,这假的制钱好往外走,反正日常流通的就是这铜子,磨损点儿也看不出。假钞就麻烦了,小本买卖用不到,大宗买卖咱们不需要那么多货,洗来洗去的,费死劲了”。吴良在族内也不乏者。

  红脸吴才阴阴地笑了笑,低声说道:“如果我们造的就是真钞呢,还能被人发现吗”?

  祠堂里一下子静了下来,造真钞,那怎么可能,但听这吴才说得如此肯定,大伙都感到奇怪,更令人奇怪的是族长吴良,脸色刹那间变得苍白,指着吴才,半晌说不出话,身子抖成一团。

  “良哥,现在也不用我说了吧,前些年我们村接了几笔大买卖,有人托我们印了一笔钞票,每次您都得带大伙干一个多月才能完工,事后总共收了两万两现银,除了分给地方官府的好处,大家每人也就分了百余两。但那批假钞我听人说总计有六百多万贯。今天大伙都在,我想问良哥一句,那假钞的模板在哪里,真的是有德刻的吗”?

  “啊,天哪,你听到了吗,六百万贯呐”,屋子里一下炸了锅,大伙忙,谁也没数到底造了多少钞票,如果真是六百万贯,那按十抽一的行规,委托人至少要给村里留下六十万两现银才对,怎么两万两就把大家打发了?剩下的钱呢?是不是被吴良这小子给贪了?

  立刻有老人站起来对族长质问道:“良叔,真的是那么多吗?那次你怎么不怕活大,怎么才给了大伙分了这么一点儿好处”?

  “这,这”吴良连连挫手,不知怎么回答。坐在他旁边的吴有徳满头大汗,仿佛现在更本不是早春。

  “我来说吧,那模板就是真的,是大明朝户部制造,工部用来印钞的真模子”,吴才大声戳破秘密,“有德,你说,那模子真是你刻的吗”?

  “别乱说话,当心给大家带来杀身之祸”族长吴良连连摆手,边制止吴才的叫嚷边命令道:“小五,带几个人到祠堂周围看看,通知把风的别让闲人*近”。

  被唤做小五的后生答应一声,带着几个小伙子向门口走去,拉下门栓,大门却没能顺手拉开,用力又拉了几次,门依然纹丝不动。

  屋子里有种闷的感觉,这才是早春的天气,刚过完年怎么就这么热。

  “良叔,门被人从外边栓住了”,小五大声汇报。

  坏了,出大事了,祠堂外把风的人连声音都没,族长吴良顾不上和堂弟在窝里反,大叫道,“大伙跳窗户,快走,快走”。

  其他人也感觉到了不对,刚才光顾吵吵着赚钱,忘了顾及外边的环境。现在才发觉有异,身强力壮的小伙子立刻跳过祖宗的灵位,用力去拉窗子。

  “飕”,一只火箭从窗外射进来,把最*窗口的小伙子钉在地上。

  一个活蹦乱跳的生命转瞬就从眼前消失,祖先灵牌下,是一双大大的,充满绝望的眼睛。

  “不要乱,砸窗子,用椅子砸,然后一块向外跳,大伙分散跑,跑一个算一个”,吴良大声呼喊,指挥慌乱躲避的众人。一会功夫,已经有好几具尸体卧在窗子上,隔着窗子,可以看到村子里边闪起耀眼的火头。

  “走水了,走水了,啊…”,一个放水牛的孩子扯着嗓子喊。才喊了两声,就被截断。

  惨叫声远远地传来,女人的,孩子的,在春风中传出老远。每一声呻吟,都充满了对生命的渴望。

  “吴才,谁告诉你的,谁告诉你我们有真模子”?族长吴良在绝望中反而开始冷静,扯着堂弟的脖领子大喝。

  “是一个姓张的伙计,就是最后一次收钞跟那个老客来的伙计,今天我在镇子上碰到了他,他劝我把大伙召集起来做一次大买卖,他照单全收。还悄悄的透露我说你弄来的是真模子,和有德两个把印出的钱私吞了”。吴才的声音带上了哭腔,裤子已经湿透,不知是汗水还是自己的尿。

  “狗日的,杀人灭口,你这没脑子的东西,你就不想想人家为什么要你召集大伙聚会”。吴良放下堂弟的领子,举起半张桌子走到窗口。

  几支利箭射在桌面上,箭上的引火物慢慢着了起来。

  族长吴良躲在桌子后边大喊道:“别射,别射,我是族长,请你家张大人出来说话,我村愿意用全部积蓄赎罪”。霹雳吧啦的燃烧声音阻断了他的声音。

  “别射,别射,我们愿意赎罪,愿意赎罪”,知道了厉害的吴才带着几个人一起大喊。

  众人的求饶声穿过浓烟,传到围住屋子的蒙面人耳朵里。大约二百多个手持兵器的黑衣人将祠堂团团围住,不停地将火箭射向木质的房梁。村子里边已经是一片狼藉,黑衣强盗提着利刃挨家挨户搜索,见到活物就砍上几刀,见到值钱的东西顺手抄走,尽力做出一幅强盗抢劫的样子。

  男女老幼无一幸存,远处的田野里,刚刚播种的土地默默地看着人间发生的一切。

  “大人,屋子里的人在求饶,他们愿意用钱赎命”,一个黑衣人上前请示。

  “大人,这还有几个孩子怎么办”,另一个黑衣人眼里闪过一丝不忍,料峭春风中,几个半大孩子被绳子拴在一起,已经吓得哭不出声音。

  “全扔到祠堂里去,别留活口,这些刁民的命不值钱,留着他们一个,咱家老爷和咱们就都死定了”,带头的老大冷静地吩咐。“按来时说好的,在村口画一朵白莲花,告诉附近的人得罪我教的下场”。

  “是,咱魔教办事,怎么会手软”,几个狗腿子狞笑着,把刀举向孩子。

  蓝天中,传来一阵阵箭啸,一个小小的身子向着夕阳,拼命跑着,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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