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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复出 二


  骤雨初歇,玄武湖畔,烟波浩淼。大江小河,白水奔流。

  岸上的出租马车生意顿时好了起来,到处可以见四轮马车风驰电掣一样在街上奔跑,伴着叮叮当当的车铃声,泥水溅起老高。来不及躲避的行人可就遭了殃,刚浆洗的衣服上如同被人兜头泼了一身泔水一般,从头脏到了脚。

  “找死啊,你”!没等行人生气,赶车师父先回过头来骂上一句,这叫没理也得先站三分,先下手为强。当行人缓过劲来回骂时,车已经跑远了,追也不及。

  京城赶车的师父都是出了名铁齿铜牙,天南地北,上至国家大事,下至市井传闻,无一不知,无一不晓,指点江山,品评人物,端的有天子脚下的气派。乍来京城,不知道的真以为这位赶车的师傅是未得势的卧龙,整理鱼杆的姜尚。

  要是碰上坐车的也是个喜欢聊天的主,一路上绝对不会寂寞。京城赶车这活讲究的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边躲避过往车辆行人,一边分心二用和乘车者吹牛(南京话,特指聊天,无贬义)。

  无论何时,最热门话题总是朝廷的人事变动,哪位官员升迁了,那位官员被皇上打了屁股,是因为哪个妃子吹了枕头边儿风,有那个烟雨楼的头牌姑娘上了阁老的床给七大姑的小侄子的表舅的外甥换回了个好差事,管他谣言是否合情合理,总能分析得似模似样。

  最近朝廷人事变动剧烈,也确实给赶车的师父们提供了大量可发挥想象力的话题。十天前,王本、估佑、袭斅、杜斅、四大学士因年龄太大而致仕,年龄比他们还要大些的户部尚书费震却补了大学士的缺,并且不再兼任户部职务,专职给皇帝分忧。费震入了阁,却依然领一品尚书俸,而大学士的俸禄本来为四品。其他几个新补的大学士邵质、吴伯宗职别也在从三品到正二品不等,高于正四品。这一举措无形中把四品殿阁大学士的职别向上连擢了几级,愈发显得位高权重。

  户部侍郎郭恒擢为户部尚书,这位新任尚书的名气十分响亮,洪武初年的探花,两江第一大才子,做得一笔文章,打得一手好算盘。在户部任职几年,多次奉命巡视地方钱粮,每次归来都能上一篇切中时蔽的奏折,深得皇帝的欢心。郭恒做人又懂得逢迎,在京城官员中口碑极佳。不过据车夫们说出京城二百里,此人的名声就要打个对折,偶尔有出过远门的,则带回很多不好的传闻,民间很多笑话也是不指名的针对这位才子大人。

  除了关于这几个大学士和尚书们的奇闻逸事,车夫们最喜欢分析的还是二位驸马结伴出巡的新闻。鉴于去岁收成不佳,朝廷下旨,今年秋天免畿内、浙江、江西、河南、山东、河北税粮,驸马督尉李祺,平辽侯武安国奉旨巡视灾区,赈济百姓,惩办办事不利官员。据说是给了尚方宝剑,先斩后奏。那李祺还好说话,有名的文雅君子,干驸马武安国可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当年提八百乡勇灭了纳哈出肆万铁骑,万马军中单手捉了敌军主帅乃尔蛮,一万勤王兵马压住胡维庸叛党,小儿闻其名不敢夜哭。

  “这回由南到北的大小官儿们可得小心了,听说武驸马据说连皇上都敢顶,手握尚方宝剑,那还不是一路杀过去,见一个贪赃枉法的灭一个”。听赶车的师傅聊白活得过瘾,车里的乘客嗡声嗡气地搭腔。这个乘客一看就是北方人,块头一个顶别人两个。两道剑眉下面一双铜铃般的大眼,平添几分英气。只是目光有些散,看人的时候总是像盯着远方的样子。这种眼神车夫们在番邦商人中偶尔见过,据说西域那边千里无人,行商们总是远眺,久而久之,目光就收不回来就成了这幅样子。不过这样眼神的商人的钱都好赚,因为见人见得少,所以有人陪他们聊天,他们特别高兴,一不小心,给的小费比租车的钱都多。

  “可不是么,剥皮的县令,敲骨的知府,从扬州到天津的七品以上的官员们绑成一排,挨个拿刀砍过去问贪污之罪,保证没有一个冤枉的。还就得武爷这样的人去收拾,心软的干不了这事,什么灾荒啊,我一个远方亲戚是河南的,他说那里灾情本来不重,当官的为了搂钱,把官仓里储备的防灾粮食全偷着卖了,这才导致饿死人”。提起当官的来,赶车的就一肚子仇视,衙门里的差役、胥吏个个伸手,即使在天子脚下也少不了交冤枉钱,这两年钱是好赚了,但官府收得也越发狠了,每天忙得要死,依然剩得不多。

  “也没您说的那么坏吧,我从西域到中原一路走来,大明朝的官员还是最讲理的”。乘客低声解释,按照他的观察,大明的吏治尚属优良,比起蒙古诸汗国的波斯、大食官员操守要好得多。

  “那是他们没顾上刮你,陈爷,您可得小心,别让人知道你的买卖值多少钱,你做得越大,他们刮得越多。官场上规矩,不能刮得你折了本钱下次不敢再来,但也不能让你一毛不拔给别人作了榜样”!赶车的好心地规劝,从谈话中知道这个乘客是个外乡的生意人,他觉得自己需要给老实人一点儿提醒。

  “谢谢师傅,我注意就是了。我和你打听一件事,您得给我分析分析,我觉得您说得很多事情都特别在理儿”。姓陈的乘客高兴地接受了车夫的好意,回敬了一个马屁,顺便拓展一个新的话题。

  “说吧,我要知道就言无不尽,咱哥俩今天对脾气,搁别人我还真不扯这个淡”!长鞭清脆的挽一个花,刹那间顾盼有神,意气素霓生。

  “你说那个武爷不是到北边去帮助燕王么,怎么还在路上耽搁,北边的战事他不着急啊”!

  “着什么急,听指挥学院的学生官儿们说,军队实力差不多时,打仗打的是谁家底厚,况且咱军队也比他们强。甭看蒙古人前一段时间攻得凶,除了冯胜那一路开始讨了些便宜,哪里还曾前进一步了。你读书识字,买份《江南新闻》看看不就成了,战况那上边都有,我天天听邻居的读书人念。西线有蓝大将军在那坐镇,都灭了鞑子好几回了,缴获的马匹一群群的数都数不过来。东线燕王和汤老将军联起手来,还怕他个鸟金山部,要我说不用打,光耗就能把鞑子耗趴下。眼前有灾荒是真的,可前些日子沐侯爷降服了西南三番,敲了不少粮食回来,正着大船向回运呢。我看武侯这着是先把后方稳固住,让震北军没有后顾之忧,等蒙古人耗得精疲力竭了,他才去拣现成便宜”!赶车的综合自己听说的情报,得出同行中公认的结论。

  “那依你的意思,蒙古人还是要输”?乘客吃了一惊,暗道京城的百姓就是不一样,看东西看得都比别人全面。

  “不是我的意思,这是老天的意思,当年占着整个中原都没打过当今圣上,如今在塞外还能扎什么刺,还不如趁早降了。这两天海关加了五倍棉布的税,言瞅着羊毛就得涨价。捣腾点儿羊毛来中原卖,赚了钱再买东西,平平安安的发财,比打仗不强。这天天刀光剑影的,损失多少钱啊。我不是蒙古人,我要是鞑子,就老实儿着放羊去,谁当皇帝关我屁事,赚点钱比啥不好”。赶车的师父念叨起战争,总觉得蒙古人不会算帐,打来打去的,人没少死,地盘也抢不到,不如老实做生意图个平安。

  姓陈乘客听了,若有所思。沉默了半天才问道:“老哥,武侯爷走了几天,现在过江去追,能赶上不”。

  “你赶武爷啊,我还奇怪呢,大清早儿到码头干什么,你找武侯爷有事情么,你是武侯爷的亲戚还是朋友,你们怎么认识的……。”?

  一连串的问题让乘客无从回答,好不容易等赶车的停住嘴巴,才低声说道:“找武侯爷做笔大买卖,我们有生意上来往”。

  “陈爷,看不出来,您还是做科学院那些新东西的,不简单呢,凡是做那些东西的都是大财主,也从那上面没少赚了。得,码头到了,您抓紧去赶那班快帆,周记那个跑得最快,武爷走了七天了,先奔的河南方向,发了财别忘了再照顾我的生意,这么大块银子,谢您赏了,我给您向前再赶赶,慢走啊,路上小心……”赶车的把式满意的将一块足够半两的银子揣进怀里,今天这趟活拉得值,没等要高价就被给了个超高价,要是每天都有这买卖,不到半年就能自己开车行了。望着江边等船的陈姓乘客宽阔的背影,除了一丝感激,心中还有几分疑惑,这人,到底是干什么的,按理说做这么大的买卖怎么着也有个专车啊,不对,这人背影怎么看上去像个鞑子?

  赶车的话不假,运粮的船队没几天就到了京城,传闻大批的船只没入江,直接奔山东去了。这些粮食来自两广,一部分是徐辉祖征集来的,另一部分,却是沐英以武力夺来。

  且说西平侯沐英平定了云南,孟养、蛮莫、葛里诸地土王皆降,接受朝廷封号,乌斯藏入贡。借平定云南之势,沐英挥师南下,问缅甸、暹罗襄助梁王、安南纵容盗匪入寇思明之罪。分兵三路,一路自元江奔升龙(河内),一路出孟垠借道八百国(今泰国清迈),一路由沐英亲率,取抹来,洞吾,直逼白古(缅甸勃固)。三个小国如何抵挡沐英的虎狼之师,丧城失地,不得以遣使节谢罪。时平南军亦为瘴气所苦,沐英不为己甚,许其和,着三国各贡稻米四十万石,分七年交割,第一批却要十万石,一月内送到思明府,否则必灭其国,绝其祀。想那安南、暹罗等弹丸之国,一年才产多少稻米,一下子要交这么多,只刮得府库皆空,百姓家无余粮。或劝沐英高抬贵手以积阴功,沐英正色曰:“若得我中华百姓无饥,英纵入地狱又如何”。

  须臾稻米交齐,闻听武安国出巡,沐英有意成就其功名,遣帐前爱将高乐山借广东水师舰船押送稻米直奔淮安府,水路运往山东、河南等地。两广布政使徐辉祖亦征集稻米十余万石北运,粮致,江北灾情少解。

  武安国可不知道有人在后边追赶自己,奉了朱元璋的命令和大驸马李祺北巡,河南等地受灾的情况令人触目惊心。已近夏末,路边棉花已经开始放桃,再过一、两个月就可以吐絮。田间小路上,个别大户人家雇佣的打手,日夜围着自己的田地巡逻。据地方官回报,夏季以来,械斗事件时有发生,一路上到处都可见被愤怒的饥民捣毁的棉田,露出一块块烧得焦黑的荒地。

  灾难面前,地方官员的反应体现了其治政能力的优劣,少数地方基本没有受到到歉收的冲击,官府和当地士绅携手从湖广等地购买粮食,稳定粮价。贫寒之家每天早上也能到粥厂领上一碗稀粥,不至于饿死。大多数官员顾及到辖地的脸面,尽力保证了城市里的粮食供应,至于偏远乡村,只能任由百姓逃荒要饭。个别聪明官员想出了不影响自己仕途的“良方”,大笔一挥,在交通要道之处竖起若干牌匾,上书“逃荒要饭者皆为无赖刁民,全家治罪”,牌匾下边再放上几个木笼,枷上几个不听话的,所治之地倒显得最为太平。

  武安国不喜欢坐轿子,李祺也只好陪他骑马,二人并络在路上急驰,钦差的仪仗每每被丢下百十里,闻讯前来迎接的官员也经常扑空。才几天的功夫,就有钦差大人喜欢微服私访的传闻在地方官场上撒播,唬得做了亏心事的官儿们个个胆战心惊。两个驸马一个是*山强硬,一个是胆大妄为,不知是谁下手更狠一些。沿途处理了几个特别出格的官员,没等过南阳,二人威名已传到开封,官员之家本来习惯朱丹其门,以显富贵,闻二人将致,悄悄的将家门涂成了黑色。

  “兄弟,你大局观不错,就是心地太仁厚,不懂得弃子”,李祺轻轻放下一粒黑子,将武安国挣扎了半天的一小片白棋尽数吃下,语重心长。

  看看这局又大败亏输,武安国不住摇头苦笑。一路上兄弟二人公事完毕较量围棋,自己每局皆输。本来二人棋艺相差没那么远,只是武安国心思早就飞到了北平,根本就是心不在焉。半个多月,现在才到洛阳,这慢吞吞的巡视下去,到了北平,也得冬天。有心把李祺一个人甩在后边赈济灾民,无奈出京前朱元璋当面叮嘱,不要太快去北平,留一点时间给郭璞自行处理危局,“郭璞是个少有的能吏,这点小事朕以为难不住他,你这回是文官,走得慢些,顺便替朕体察一下民情,等到了北平,估计开头那个乱劲儿也过去了,背后的人也该露出脑袋瓜子,这时你再替朕好好收拾他们”。

  临行面授机宜,是钦差大臣必经的手续,皇帝总是要把代天巡视的目的将清楚,以免大臣误了正事。只是武安国的面授机宜时间特别长,长到从下午开始一直延续至半夜。

  “此去事关重大,朕总是觉得按道理灾荒不会这么严重,朕当年在民间,饥荒碰上不少,但从来没这么古怪过,这事十分蹊跷,你下去给朕好好查查”!

  “徐辉祖已经征集了一批粮食,湖广的商人还会自行运一部分粮食过去,今年的日子百姓差不多能熬过去。可惜这个时候补种什么都来不及了。朕已经悬赏,让你的科学院博士们看看能否鼓捣些可以晚种的种子出来,以防下次再有灾荒发生”。

  “科学院的事情让凌昆先盯着,大臣们现在精通计算还是少,唯有你们这些人能担得起这个责任,这回下去看到贪赃枉法祸害百姓的地方官,你就直接杀了他,无论官职大小,朕都给你先斩后奏的权力”。

  “……”,既然用了,老朱就要把人的能力发挥到极致。

  所以武安国尽管内心里急得如火烧火燎,表面上还得认认真真的享受当清官的感觉。白天到了洛阳,召集地方官员,当场将偃师县贪官李萱柳拿下,押往京城问罪。看着地方官员一个个面如土色的样子,武安国于心十分不忍。大明朝的官员俸禄极其低,自己那个时代倡导高薪养廉,没少拿明朝官员的底薪说事儿,有一种说法是大明朝的吏治败坏,全是因为官员付出与收获不均衡造成。今天看看这些地方官员战战兢兢的样子,武安国不由得动了几分恻隐之心。倒是驸马李祺不依不饶,捧着尚方宝剑放出狠话来,要么官员们把倒卖粮食的款项凑出来,要么就追究到底。

  “我不是不舍,我是觉得这些官员也不容易,每年那点儿俸禄的确清苦,又不是每个人都能像我这样能做些生意。反正粮食也没了,我们拿沐英给的粮食补上,让他们下不为例就是,真要杀下去,恐怕这河南的一百多个官儿没几个不掉脑袋”!武安国虽然恨这些贪官误国,却认为他们罪不致死。按大明的刑律,送到京城去的,恐怕都是剥皮实草的结果。况且离家的时候刘凌曾吩咐自己尽量少结冤仇,不要给朱家当杀人的刀子。

  “对他们留情,老弟你怎么没当朝斥责王本那幅劲头了。你今天就听到这些狗官的哆嗦声,没听到他们治下百姓的呻吟吧。这河南是膏腴之地,天下粮仓。要什么样的贪法才能把这里的百姓弄得吃不上饭?我今天发个狠,明天这钱就能交出来,咱们把钱还给河南百姓,好过给这些当官糟蹋。想不掉脑袋好说,老实的把窟窿给我堵好,这几年我巡视的地方多了,凡是百姓生活穷困的地方,那当官的肯定是个王八蛋。他们黑,他们恶,我只能比他们更黑,更不讲理!”李祺咬了咬后槽牙,把武安国的又一片白子收拾了个干干净净。

  没想到半生尽和稀泥的李太师居然有这么一个铁面无私的儿子,武安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是否在梦中。李祺路上的所作所为,已经是不止一次让他诧异。想到朱元璋评价驸马李祺处事稳重,要自己好好学习之语,不觉哑然。仔细想了好一会,才慢慢地说:“只是这河南的官儿这么多,我们得查到什么时候,山东、河北我们还没顾上,北平那边也不能去得太晚”。

  李祺抬头看了看武安国,借灯光看见从前那张英气勃勃的脸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爬上了淡淡的皱纹,叹了口气,说道:“兄弟,做官之道,不能心太好,要讲究恩威并施,有了霹雳手段,方显菩萨心肠。今天我吓他们一下,他们才会老老实实补救自己的过错,然后我们再好好安慰他们,宣布以前的事情到此为止,不再追究,让他们吸取教训。这样他们才会感激你,服从你的命令。我父亲说你天纵英才,只是缺少治政的经验,要我好好辅佐你。论年龄我比你大些,你依我的建议行事应该没错,北平的事情你不用担心,郭璞做了这么多年的官,道行高深,不出手则已,一旦出了手,天底下没几个人能玩得过他。无为而治,并不是代表当官的无能,况且你的靖海侯兄弟一直没有动静,五万水师蛰伏两年了,还能睡着不成”。

  郭璞、曹震、水师,三年了,多么遥远的事啊,油灯随着李祺的话突地跳了一下,蹦出个火花来,在灯罩里炸开。眼前的景色渐渐昏暗。往事如梦,背负着千斤重担的旅人依然记得那梦里的温馨,兄弟,我回来了,当年的诺言还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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