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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迁都之意


  这一夜对于整个大营来说,都是睡得甚不安稳。

  虽然营地选在了地势比较高的缓坡之上,再加上按照行军兵法,在营地周围开挖出排水的沟渠,但是雨水还是让一切都变得湿漉漉的。再加上又是初冬寒夜,故此几乎所有官员都在瑟瑟发抖。

  至于升火取暖,又因为害怕引发火灾的缘故,有着诸多限制。

  田珍一夜难眠,干脆一早就等候在赵和的帐篷之前。

  到得帐篷里传来动静的时候,田珍立刻迎上去。不过几乎同时,在他身后,又传来了脚步之声。

  田珍回头瞥了一眼,发觉陈阳阴沉着脸行了过来。

  田珍冷冷哼了一声。

  大秦如今实行改制,御史大夫虽然仍是位高权重,但朝堂上丞相与御史大夫的实际权力,分散到了六部之中。昨日虽然与陈阳撕破了面皮,但是田珍心里并不是十分担忧此事——反正谁都管不了谁,最多就是都跑到赵和面前去告状罢了。

  陈阳同样也没有理睬他,而是径直向着帐篷行去。

  田珍会被拦住,陈阳身为御史大夫这点优待还是有的,他可以随时见到赵和。

  当他进到帐篷之中时,看到赵和已经在亲卫服侍下洗漱了。

  “护国公,这淫雨连绵,我听太史令向歆说,雨势恐怕要持续七八日,我也问了附近老农,他们也都说本地有谚,‘十月放晴晴半月,十月有雨雨十天’,如今已过一夜,雨势不减,我恐前行艰难,不如择一城暂且驻休,以避阴雨。”

  赵和没有同意也未曾否决,而是招了招手,示意将田珍等人也放进来,不一会儿,他这小小帐篷里就挤得满满的。

  “准备些吃的,今日诸公在我处用早饭。”赵和吩咐道。

  自有亲卫前去通知伙房,又有人给挤进来的这些文官奉上马扎,赵和这才徐徐道:“方才陈公建议我择地暂休避雨……诸位觉得如何?”

  此时除了常晏之位,朝中重要文臣几乎都在帐中,就是萧由与段实秀二人,也缩在某处角落里冷眼旁观。听到赵和询问,众臣纷纷出声,包括田珍在内,都是赞同这个建议。

  田珍甚至进一步道:“江南伪朝,败状已显,内乱不止,自取灭亡,护国公只需坐观成败,便可扫平不臣,何必劳师动众,南下冒险?如今天气不好,不如就此回转,重回咸阳。”

  “说的甚么糊涂话!”田珍话声才落,向歆突然喝斥道。

  田珍一愣,只见向歆昂然上前,向着赵和拱手:“护国公率虎狼之师,吊民伐罪,岂可半途而废!行到中途,寸功未有,就此回师,必令天下耻笑、诸侯轻视!”

  田珍与陈阳都对其人怒目而视。

  向歆却恍若无觉,又开口说道:“况且,此时大军返回咸阳,所费需得十日,而此时雨水,最多也不过十日,也就是说,大军回转咸阳,天气便会放晴,若真如此,是不是又要再次出征?”

  陈阳眯起眼睛,隐约觉得不对了。

  田珍却是眼珠一转,心里有所猜想,当即道:“依你之意呢?”

  “若只是为了避雨,只须选一城池,能够容下我们此行人等便可。”向歆道。

  田珍恍然大悟,一时之间,有些犹豫。

  不仅是他,此时帐中几乎所有文官都意识到了,有人勃然变色,有人捻须深思,还有人面上神情复杂、欲言又止。

  “诸公都说说,向公这建议如何?”见众人沉默下来,赵和似笑非笑地说道。

  众人面面相觑。

  “只恐扰民。”陈阳硬着头皮道。

  赵和点了点头:“确实啊,若是在这附近择一小城,哪里有小城可以容得下这数万人马,特别是粮食从何而来?”

  说到这里,他进一步道:“如今关中大军猬集,百官齐聚,虽然有尚书学士改良农技,得以增产,可是增产的数量却总是赶不上人口增长的数量……去年一年,自关东向关中运粮三百一十六万石,与此同时,还有同等数量的粮食糜费于运送的途中。诸位,这附近哪有什么地方,能够养活朝廷上上下下这么多张嘴?”

  赵和所言之事,让诸位大臣更明白他的真实意图了。

  所谓的南征,只是一个幌子!

  赵和只是借着南征之名,想要将整个朝廷的行政中枢都迁出关中!

  也就是迁都!

  此前赵和虽然流露出一些这样的意图,但朝堂上下几乎都是反对——这甚至比起反对他定道统的声音还要大。

  毕竟赵和所定的道统,说白了还是兼用百家以为大一统的中央集权效力,这在本质上与整个官僚集团利益一致。但是,迁都之事,对至少大半个朝廷官员来说都是利益受损,毕竟如今这朝廷中仍然是关中籍的人占据了多数。

  “护国公,咸阳乃是大秦定鼎之地,无论如何都不可放弃!”陈阳沉声说道。

  他们这些文官,原本是最喜欢绕弯子说话,对上级如此可以阳奉阴违,对平级如此可以敷衍搪塞,对下级如此可以故作深沉。现在赵和也绕起弯子,这让陈阳不得不直接说话了。

  陈阳很清楚,他直接说话,按官场里的规矩,那就是被逼上了绝路。接下来就是短兵相接,要么失败屈服投降出局,要么胜利得势,不会有第三个结局了。

  但是,以他一个御史大夫,对抗赵和这个没有皇帝名头实权却绝不逊于皇帝的护国公,他心中实在没有把握。

  虽然他对抗的只是赵和的一个打算,而不是整个赵和的势力——也也没有这个能量与胆子与整个赵和的势力相对抗。

  因此他还是转过头,望向众人:“诸位,大秦兴于咸阳,定大统于咸阳……若大秦为树,咸阳便是树根,若大秦为楼,咸阳便是地基。根基不可轻动,诸位请三思之!”

  对群臣说完之后,陈阳又摘下了自己的帽子,将之呈在手上,诚恳地对赵和道:“阳出此言,实是狂悖,但绝无轻慢护国公之心。阳自知有罪,愿辞官受罚,然则迁都之举,万万不可为之!”

  在陈阳之后,群臣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田珍也摘下了帽子,叹了口气:“请护国公三思!”

  他与陈阳昨日还公开翻脸,今日却不得不站在一条阵线上,对抗赵和的意图。而且这种对抗,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好处,毕竟哪怕他们成功地让赵和改变决定,他们也要为此付出辞官的代价。

  但对于陈阳、田珍来说,迁都对他们利益的损害,甚至还大过罢官去职!

  不仅对他们如此,帐中的文官之中,渐渐陆续又有人摘下了帽子,一时之间,文官中有近三分之一都这样做了。

  整个帐篷中一片肃穆。

  唯有萧由与段实秀,缩在角落里眨巴着眼睛。

  身为赵和最亲信的心腹,他们对于赵和的计划若说完全不知晓,那就是自欺其人了。

  不过赵和深知此事触动的利益太大,哪怕萧由与段实秀在这个问题上也未必能够扛得住——全天下唯一能扛住这压力的,就只有赵和自己。

  正如他开科举时一样,能扛住无数人谩骂指责的,唯有赵和自己罢了。

  所以他并未与萧由、段实秀商量,但也没有隐瞒。萧、段二人知道他是好意,故此也装作不知道。

  此时看到帐中情形,两人对望了一眼,都是暗暗一叹。

  若不是在这函谷关外发作,而是在咸阳提起此事,只怕摘下帽子的就不是三分之一,而是一大半了。

  赵和目光在众人身上一一晃过,然后脸色一沉:“诸位在想什么?”

  “在劝谏陛下!”陈阳道

  他直接用了“陛下”这个称呼,某种程度上也是希望以此来缓和目前的局面。

  但赵和对于这个称呼并无多少敬意,他已经掀了好几位陛下下台,故此对于这个只是等闲视之罢了。

  “劝谏什么?”

  “勿要迁都!”

  “谁说我要迁都了,我只是南征!”赵和冷笑了一声:“汝等须知,此时不是朝会之上,而是行军途中!汝等如此结党逼迫于我,莫非是视军法不存?”

  朝堂之上,自然有朝堂的规矩,言而无罪,有则改之。但是,行军途中,则有军法约束,军法讲究令行禁止,讲究唯命是从,岂容得有人在此逼宫?

  “这……”陈阳等人面面相觑。

  他们官场上的手段中,顾左右而言他,或者说,睁着眼睛说瞎话,塈成事实之后再作道理,也是行事的一种潜规则。他们向来是用这种潜规则应对上级或者百姓的质询,却不曾想,赵和也能将这种手段用得如此自然。

  果然不愧是护国公,不愧是以三十岁不到的年纪就已经掌握了大秦帝国最高权柄的人物。

  萧由缩在角落中看到这一幕,险些笑了起来。

  连段实秀都有些愁眉不展的时候,也唯有他这个无心官场却又不得不投身官场之人还有这等闲心了。

  “我等不敢……”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众人都对这个声音感激万分,在这个尴尬无比的时候,敢出声的人就是英雄,因此他们不由自主向此人望去。

  却又是向歆。

  脸上还带着一丝刚收敛起来笑容的向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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