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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是我之过


  听到外边的声响,莲玉生有些急了,他催促道:“师尊,师尊,你快说啊!”

  鸠摩什抬起眼,看了看祖堂所在院子的门口,从前后两座门里,都涌进来了一批稷下剑士,而且他们还都着甲。

  鸠摩什微微叹了口气:“此种药物配方,即便是在天竺,所知之人也是不多,在大秦,除了我之外,恐怕也唯有刘淳老知道……当初我与他争执医学,动了嗔念,将此配方传出……”

  “住口!”审期暴怒,猛然跳出来,挥手就要去打鸠摩什。

  好在赵和有所准备,一把将他拉住。

  审期指着鸠摩什:“你这妖人胡说八道,事情很明显了,分明是你,你与管权等人是一伙的,你为他们提供的毒药,你动手杀的人……你现在还想反诬一口,将事情推到刘叔身上,可怜他已经身死,你还想污他身后之名!”

  鸠摩什叹了口气,合掌道:“老僧绝无此意,方才老僧犹豫,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老僧在细细思量,可曾将药方泄露给旁人过,但是细数这二十年,实在再找不到另一人……除非是又有知到药方的天竺人来到大秦,或者刘夫子无意中将药方泄露给别人了。”

  “方才,刘淳老被害之时,你在哪里,谁为你作证!”虽然鸠摩什的话语里还有些不尽如人意之处,但勉强可以解释得过去,审期知道在这个问题上不宜继续纠缠,转而又问道。

  “老僧若是无事,便在祖堂之中……方才老僧与莲玉生都在此处。”鸠摩什看向莲玉生道。

  莲玉生合掌点头:“我可以作证,我在这边,师尊在那边,我二人片刻都未曾离开过!”

  就算是审期,也不觉得莲玉生是个撒谎后能够镇定自若的人,因此听了莲玉生的话,他将信将疑:刘淳老自己当然不会与管权之辈同流合污,难道真是他无意中泄露出了那种药方?

  只不过若是如此,刘淳老来清泉寺做什么,又为什么会半途被害?

  半途被害还有解释,那凶人见刘淳老来清泉寺,知道蔓陀殊华花药方之事泄露,为防刘淳老想到自己头上,便将其杀了灭口……这么说来,鸠摩什的嫌疑大减,毕竟药方之事,唯有他与刘淳老知道,若鸠摩什矢口否认蔓殊陀华花可配成无色无味的麻药,众人也就不能将此事牵扯到他身上。

  “此事终究是老僧引起,若老僧不生思乡之念,不种这蔓殊陀华花,那么也不会有这药物,没有这药物,刘夫子自然不会因之而死,甚至有许多人都会留下性命。”鸠摩什长叹了两声:“莲玉生,此间事了之后,你带着全寺僧众,将蔓殊陀华花尽数挖了,不得留下丝毫!”

  “是,师尊。”莲玉生合掌道。

  “那倒不必。”赵和眉头皱了起来:“若是鸠摩什师傅信得过我,可将配方与蔓殊陀华花的种子交给我。”

  鸠摩什讶然:“这等害人之物,还留之做甚!”

  “在恶人手中是害人之物,在善人手中就是救人之物,比如说医家,许多医家手段,都是因为病人吃不住痛而无法施为,若有了这种药,病人不觉疼痛,或许能救许多人。”

  鸠摩什沉默起来,好一会儿才叹道:“老僧拘于成见,不曾想起此药的用处,善哉,善哉,祭酒心怀慈悲,所以每思一物,便往善处着想,老僧不如祭酒多矣。”

  莲玉生在旁连连点头。

  赵和对这种恭维之话没有半点兴趣,他一直在观察鸠摩什,这位老浮图僧泛海而来,可以说孤身一人在齐郡开创了老大事业,声望远播至了咸阳,他绝对不是简单的人物。

  但鸠摩什始终带着悲悯之色,哪怕面对审期的连续质疑,他一不动怒,二则坦然。

  微微吸了口气,赵和闭上眼睛,好一会儿之后,他眼开来。

  若他能放手施为,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将鸠摩什乃至清泉寺阖寺上下尽数捉捕,至少要拘押住,待彻底洗刷了他们发嫌疑之后,再将他们放走。

  但是浮图教在齐郡影响太大,清泉寺隐约是诸寺之首,若真这样做,说不得就要激起民变。百姓总是容易被煽动,这样一来赵和在齐郡会更加艰难,毕竟管权之类躲在暗处的家伙,绝对不会放弃这个机会。

  赵和只能转而言它:“三日之后,便是上师在稷下学宫中说法之时,上师可曾准备好了?”

  鸠摩什坦然道:“我所说者非我之法,乃浮图之法,浮图早已备好,何须我去准备?”

  “浮图教将万事归之于因果,我却以为事在人为,我对浮图教最看不上的地方便在此,积善行德以期来世……虽然是劝善之举,但为何不今世就努力,何须待到来世?”赵和道。

  莲玉生喃喃念了声,将双掌合在一起,似乎有些不满。鸠摩什却仍然一笑:“来世今世,皆是为善,何须分辨彼此?”

  “上师对名家诡辩之术倒是极精擅。”赵和道。

  鸠摩什却悠然道:“名家自然是了不起的,但如祭酒所言,名家其最大要旨,便是诡辩……我在天竺,曾与更西的国家学者相谈,他们说泰西之地,亦有一大秦国,国中好辩成风,也有一家学派专攻于此,我稍窥其奥义,比起名家更为精湛。”

  赵和眼前微微一亮:“说起来还未曾向上师请教天竺与天竺以西之事。”

  鸠摩什当下开口,说起天竺之事:天竺只是地名,其实有邦国超过二百,大者相当于大秦数郡,小者则不则大秦一县。在天竺往西,乃是波斯,曾经兴盛一时……

  鸠摩什与赵和真的讨论起天竺和天竺以西的诸国来,只不过赵和所知者,多是从前人的书中所得,而鸠摩什则与波斯、天方之人都有过交道。

  两人其实都知道,他们在这里谈话之时,审期已经悄悄离开,去找寺中的僧人、游客打听了——赵和不可能只听鸠摩什与莲玉生的三五句话,便放弃对他们的怀疑。只不过探讨异域之事,也是件极让人快乐的事情,特别是讲到西面的那个大秦国,学术昌盛,国家繁荣,就是赵和也不禁悠然神往,恨不得能够带稷下诸生前去,一来传播自己这边真正大秦的学术,二来也能交流切磋,采它山之石以攻玉。

  但鸠摩什说到最后,却是长长叹了一声:“只不过一切繁华,终归泡影,一切兴盛,总有衰时,我们所说的,都是三五十年前的西秦之地,如今西秦之地成了什么模样……”

  赵和心中一动:“怎么,西秦之地有变动?”

  鸠摩什沉默了一下,仰头看着天空。

  此时乃是白昼,天空中万里无云,阳光明媚得紧。赵和跟着望了一会儿,没有看出什么名堂,讶然道:“上师有何话不可说?”

  “四十余年前,天空之上,突现绿惑,此事赵祭酒可曾知晓?”鸠摩什道。

  这件事情,赵和当然知道。

  事实上,十五年前所谓星变之乱,就与这颗绿色惑星有关。这颗绿色惑星突然改变轨迹,在虚空之中炸开,然后化成流星,坠落于天下各地。

  鸠摩什道:“自绿惑出现之后,西秦之地便开始动荡,不仅西秦,天方、波斯还有天竺和大秦,都是动荡不安。大秦好在有烈武帝,一代雄主,强行镇之,并未生出大乱,但其余诸地,破国灭族者不知凡几。我来大秦之前,便曾听说,西秦那边颇有东征之意。”

  “东征?”

  “对,自西秦直至大秦,数万里之征伐,若真为此事,终是……”鸠摩什说到这,合起掌来,念了一声后又说道:“我此前去咸阳,听到有人唱了一支曲,据说是数年之前在咸阳独领风骚的大才子罗运所作。”

  赵和心中一动,他想到那位风度极佳的终南隐士,若论风仪,他还可以胜过莲玉生一筹,当真是赵和见过的顶尖人物。

  “英雄一朝奋剑起,苍生十年无量劫……这世上的英雄人物,还是少些为好。”鸠摩什道。

  赵和默然了一会儿,见审期又匆匆赶了回来,向他使了个眼色,当下站起身来,徐徐说道:“今日打扰上师了,三日之后,我在学宫恭候上师。”

  “三日之后。”鸠摩什合掌道。

  赵和告辞离开,走到半路上,樊令突然道:“今日怎么觉得有些怪怪的,少了些什么……”

  赵和看了他一眼:“少了什么?”

  樊令捋着自己的猬须,好一会儿之后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我想起来了,那个小光头秃驴,竟然没有对我说我是野猪精!”

  赵和哑然一笑,莲玉生何只没有称樊令野猪精,他还难得没有送自己出门,顺便替自己找自己言语中所谓的“微言大义”。

  不过笑容才出,便又敛了起来。

  赵和目光闪动,若有所思。

  此时清泉寺祖堂之内,莲玉生合掌对鸠摩什拜了拜。

  “痴儿,你这是做什么?”鸠摩什讶然将他扶起。

  莲玉生抬起头来,凝视着自己的师尊:“刘老夫子之死,非师尊所为,对不对?”

  鸠摩什苦笑着摇头:“当真是痴儿,老僧我为何要做这等事情,若是我所为,我又为何不对赵祭酒他们隐瞒蔓陀殊华药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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