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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寺中勘尸


  靡宝翻身下拜,跪于赵和的马前。

  赵和在马上低头,心里的感觉怪异极了。

  一方面,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此前他结识的,都是一些朋友,象陈殇李果等,哪怕跟在他身边的萧由,那也是赵和的师兄兼朋友。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称他为主公。

  另一方面,赵和心底也隐隐有些欢喜,那种居于人上、甚至可以决定别人命运的感觉,让他有些陶醉。

  只不过铜宫中的老人们给了他太多的道理,而咸阳城中不足一年却丰富多姿的经历,也让他对命运有足够的警惕。

  “主公之说就算了吧,我们……唔,我们算是相识,能不能成为挚交,则要往前看。”好一会儿之后,赵和吐出一口浊气:“我欲择友,友亦择我,怎么能草率做出这样的决定呢。或许不用多久,你就能寻到更适合你的奇货,也或许明日后日,我就觉得我们理念不合。”

  他一边说,一边下马将靡宝扶了起来。靡宝的身体甚是沉重,要将之扶起可不容易,偏偏这胖子自己不用力,口中还不忘夸赞道:“还是主公说的有道理,我想要投靠主公,总得有所表现才是……主公想不想去见朱郡守?”

  赵和愣了一下。

  朱融匆匆离开,将他们软禁起来也没有多交待几句,分明就是不愿意见他们。靡宝与朱融的关系涉及理念之争,并不和睦,他怎么会提这个?

  “呃,瞧我都胖糊涂了,我是问,主公想不想看到那些被火烧死的人?”靡宝改口道。

  “不是在定陶么?”赵和皱着眉。

  “事关重大,所以全运到历城来,朱郡守要亲自查看!”靡宝瞧了瞧周围,压低了声音:“不过,我有办法让主公比朱郡守更早看到!”

  “这些尸体离了现场,还有什么作用?”赵和摇了摇头,不准备去看了。

  但身边的萧由却咳了一声,徐徐说道:“还是看看吧,带上一位有经验的杵作,有的时候,死人说的话比活人还多。”

  这么多尸体,而且都是横死,自然不会轻易入城。

  第二日下午,在靡宝的向导之下,赵和来到历城外清泉寺。

  这又是一座浮图寺,位于历城西南山脚之下,往南是连绵起伏的大山,往北则是一望无边的平原。寺周围有许多开垦出来的良田,只不过此时尚不是农忙时节,故此没有什么农人耕作。

  “这些田不错。”跟农家大师蔡圃学过稼穑之事,赵和习惯性地捻了点土,在手中捏碎之后道。

  “这些都是清泉寺的庙产,足有一千二百亩,原本我想入手的,但后来被清泉寺占了先。”靡宝道。

  赵和点了点头,这一路上过来,看到齐郡城乡之中不少浮图寺庙,大多都有些田地充作庙产。

  “清泉寺与龙象寺一样,也是鸠摩什上师所建,不过时间不如龙象寺早,建成至今有八年……因为在历城之外,往来的人比定陶更多,所以鸠摩什上师在清泉寺里设有义庄,那些旅途中骤死没有家属收殓者,都会被葬于义庄中。”靡宝说到这个,神情有些庄重:“我家也为这义庄捐过些银钱,所以知之甚详,那些逝者便被葬在南边山脚之地。”

  赵和顺其所指望去,南边郁郁葱葱的山中,隐约有一条路延伸进去。

  他们不是从正门入的庙,而是从边门。当他们到的时候,早有一浮图僧在门前等着,一见到靡宝,那浮图僧便眉开眼笑:“靡行首,你可来了!”

  靡宝先是低声对赵和说了一句“我给庙里捐了不少钱”,然后笑着合掌向那浮图僧行礼,两人小声寒喧几句,靡宝指了赵和一下,那浮图僧微微点头,然后便领着众人入庙。

  这座寺庙占地甚广,穿过一座小院之后,有一处巨大的空院,在这空院之上,十余具棺木停在那里。

  “死的人太多,不可能都搬到历城来,所以只有稷下那七位和他们随身的一些护卫,再加管、钱、骆三家家主和程秀一起被运来。”靡宝向赵和道。

  他说完后,向身后一人点了点头,那个始终阴沉着脸的人拿着一个箱子,大步走向一口棺木。

  棺盖已经被揭开,那人探头往里面看了看。

  赵和也跟着往内看,看到的是一具烧焦了尸体。

  “面目全非,如何判断是谁的?”他问道。

  “随身物件,所宿房间,由此判断。”靡宝解释道,自己却连退了几步,离那些棺材远些,然后拍着胸膛道:“我胆小,可见不得这个。”

  赵和没理他,在咸阳城中各种各样的尸体他见得多了,自己亲手杀的人都有好几个,所以虽然也有些不适,但还谈不上害怕。

  看着那阴沉脸的人迅速地翻动着焦尸,赵和忍不住问道:“审杵作,可曾看出什么名堂?”

  “不是烧死。”审杵作冷声道:“先被杀死,然后再被焚烧。”

  赵和心中一凛:“何以见得?”

  “口鼻之中,都没有什么灰尘。大火之中烧死者,多是为烟尘呛死。”杵作拿出一根小棍,直接撬开了那焦尸的嘴,示意给赵和看。

  紧接着,他又从箱子里取出针、刀,在那尸体上检验了一番,然后又道:“是在昏睡中先为人用重物击杀,然后再被纵火焚尸!”

  这一次赵和没有问他的理由。

  “奇怪,奇怪。”

  连续检查了数具尸体之后,杵作停住手,皱着眉细细思量起来。

  赵和心中一动,知道他可能有所发现了。

  “这个人……并不是在睡梦之中被杀,他见到了凶手,但是他却没有做任何反抗。”杵作看了看那棺木头的灵牌:“原来是他,严正。”

  赵和忍不住仔细看了一眼这位名家的学长,两天前还对着他侃侃而谈的人,现在已经几乎被烧为焦炭了。

  “可惜,不在现场,从他身上能得到的东西不多。”对严正的尸体检查许久之后,杵作摇了摇头,开始检查下一具。

  一具接着一具,没多久,杵作发现第二具同样是醒着的时候被杀的尸体,和严正一样,这位护卫也没有进行任何反抗。

  眼见着最后一具尸体就要检查完,赵和突然听到惊喜之声:“咦,二师兄,是你啊!”

  回过头去,浮图僧莲玉生合掌站在他身后,笑容灿烂,显然见到他非常开心。

  赵和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怎么又是你?这一路上来,只要出事的地方,必然有你,你说,这些事情,是不是你做的?”

  莲玉生眨巴着眼睛,一脸敬佩:“师兄所说话语,道理精深,小弟我越发不能理解了。”

  “我是说,怎么从咸阳一直到历城,哪儿出了事情,你就在哪儿出现?”赵和说到这,心里突然的一跳。

  这个莲玉生或许蠢得可以,不能做什么坏事,但鸠摩什那天竺胡僧呢?

  莲玉什莫名其妙:“这不理所当然的么,从咸阳到历城,我们与师兄前后脚,行程速度都差不多……哪里出事情,哪里有师兄,自然哪里就有小弟我了。”

  赵和哑然失笑。

  自己倒真是疑神疑鬼,小僧人说得不错,如果说他有嫌疑,自己的嫌疑也绝不会小。齐郡守朱融想必正是因为这一点,所以才不立刻认定自己是清白的吧。

  “那你倒是说说,你们为何与我们同路?”樊令恶声恶气地瞪着莲玉生。

  “野猪……啊,罪过罪过,这位施主,因为我们原本就是要从咸阳来这历城啊。”莲玉生合掌向樊令道歉,然后解释道:“去年八月,师尊受咸阳信众之请,入咸阳讲法,但年底之时,稷下学宫诸子百家以为我教乃是外来之教,颇有诬斥之言,于是师尊决意返回历城,与稷下学宫进行辩经之会……”

  赵和略略有些惊讶:“辩经之会?”

  “稷下学宫以为,唯有诸子百家中的显学,方可称经,其余各家,方可称典,我教之书,只可称卷,不可称经。我家以为,除浮图之外,其余一切论作,皆属外道,虽有一二可取之处,却不能称经典。因此稷下学宫要与我浮图教对辩,各执己见,看谁才是真正经典,谁只能称为卷章。”

  这倒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赵和知道,诸子百家彼此之间没少辩驳非难,只不过现在听起来,是浮图教一家对抗整个稷下学宫中的诸子百家。稷下学宫是大秦国子监之外的学术中心,若是辩输了,诸子百家只怕颜面不存,而在整个大秦学术界中,也必然会生起一场喧然大波。

  哪怕只是平手,也意味着浮图教学说的影响极大增加,诸子百家之中,又新添一门派。

  而且从咸阳到历城这一路行来,赵和发现诸子百家有一个比不上浮图教的特点,那便是没有浮图教那么有组织地深入乡民之间。

  诸子百家只是在识字之人中流传,甚至可以说只是那些有学问的精英的事情,浮图教则不然,一开始就将目标对准了那些根本无法深入接触到学问的普通市井、乡野之民。这些人虽然才智或有不足,但为浮图教壮声势却是绰绰有余。

  “这辩经之会,就在明日?”赵和问道。

  他这一问,发觉莲玉生脸上突然现出忸怩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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