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何处安生
当暮鼓的最后一声响起时,虎乳儿坐在一处黑矮的房间里喝水。
乞丐皱着眉,有些焦急地向外看着,虎乳儿放下水碗,望了他一眼,然后开始打量起自己所处的地方。
这是一座低矮的建筑,夹于一片房屋之间,前不邻街后不近巷。方才他进来时,看到一座小院,院子里有口井和一棵半枯的大树,地面肮脏不堪,而且还有一股很浓的骚臭味。屋子里面同样骚臭难闻,半边屋子都垫着带着霉味的草,看情形应当是不少人的卧榻。
至于家具,也唯有屋侧的一处破柜子,上面放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将屋子里外打量了一遍,虎乳儿又看向乞丐,乞丐喃喃骂了一声脏话,然后道:“你在这等着,我出去看看!”
他一边说一边走了出去,到了院门处向外张望。好一会儿之后,他终于露出喜色:“怎么此时才回来,莫非出了什么事情,猴三与熊大呢?”
“休提了,猴三那厮不好生照顾生意,招惹是非,结果被一带刀的小崽子打了,他们四处去寻那小崽子去了,让我先将这些生猪送回来。他们此时还没来,想必是赶不在宵禁前回来了。”院外一人道。
“呸,猴三那厮准是去了哪家私娼寮子!”乞丐骂了一声。
他回过头来,五个孩童相互掺扶着走进来,在这五个孩童身后,还跟着两个大汉。
“你先来了,也不把酒肉置好!”有个汉子对乞丐骂道。
“我也才回来,今日原本不该是我!”乞丐哼了一声道,然后他伸出手指,在嘴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两个大汉顿时会意,一人从怀中掏了匕首,另一人则从院门后取了门闩,跟着乞丐慢慢走近房门。
乞丐凶戾地望向虎乳儿,然后愣了一下。
虎乳儿躺在干草堆的一隅,背对着他们,发出微微的鼾声。
乞丐蹑手蹑脚走了过去,看到虎乳儿果然闭着双眼,甚至还有口水自口中滴下,睡得正是香甜。
“这小子是怎么回事?”执匕首的大汉问道。
“路上遇到的一个憨儿,不知道自己家在何处的,我寻思着这不是送上门的么,也省得我们几分气力。”乞丐压低声音道:“不论是让他当个扒子,或者断了手脚采生折割,都可以派上用场。”
执匕首的大汉呵呵笑了两声:“你倒是运气好……先把绑起来?”
乞丐摇了摇头:“一憨儿有啥可绑的,睡得和死猪一般,这样吧,等猴三他们来了再说,现在咱们弄点吃的!”
他们出门到院子里去弄吃的,五个孩童则悉悉缩缩地走了进来,原本面向墙躺着的虎乳儿咂了两下嘴,翻身转过来,无人注意到他紧闭的双眼微微撩起了一丝缝隙。
在铜宫长起来的虎乳儿,很没有安全感。
哪怕那乞丐表露出诸多善意,但虎乳儿心中仍然不踏实,也幸亏这不踏实,他将乞丐与大汉的对话都听到了耳中。
他偷偷从眼缝向外观察,看到进来的五个孩童不是缺胳膊就是少腿,一个个模样既可怖又可怜。
虎乳儿只看了一眼,就又闭紧眼睛,发出轻微的鼾声。
乞丐等人吃饱喝足之后,又进来看了看虎乳儿,见他仍然睡得香甜,便只留了一个人在这屋子里,另二人自寻小院两旁的厢房睡了。
夜深人静之时,借着星月之辉,虎乳儿悄悄起身。
门被栓着,虎乳儿轻轻推了一下没有推开,他眉头皱了起来。
“不急,不急,还有一个地方……”在心里安抚自己,虎乳儿转向墙的一边。在装睡之前他早就看过,那里有两扇小窗。
对大人来说,这两扇小窗是很难钻过去的,但对十四岁却只有十二岁孩童身量的虎乳儿来说,只是稍稍有些麻烦罢了。
他很快便撑开窗子,悄然翻了出去。
但当虎乳儿来到院门前时,发现院子门已经上锁,再看看小院的围墙,足有十五尺高,他就算是跳起来,也够不着围墙的顶部。
而院子里的那棵大树,离围墙又有些远,他也借力不到。
虎乳儿皱着眉,目光在院中逡巡,寻找可以帮助自己的东西。
两边厢房里传来沉重的呼噜声,无论他找到的是什么,都得小心,避免将人惊醒。
在西厢的屋檐之下,他看到了暗红色的火光,那是乞丐三人作饭后的余烬。
虎乳儿眼前一亮,他想了想,从树上折下一些干枯的枝叶,然后用余烬点燃。
他把这个简易的火把拿到大树之上,片刻之后,大树干枯的半边开始燃起零星的火,很快,这些零星的火点汇集起来。
大树变成了一个大号的火把,在夜晚的咸阳城中,显得特别晃眼。
按照大秦朝廷的规划,每个街坊都有若干巡火铺子,无论日夜,都有巡火兵卒在哨楼上张望,看看是否有火灾发生。
点燃大树之后,虎乳儿便缩在了院子的一角,正好是火光照射的阴影之中,无论谁来院子,第一眼看到的总是着火的树,而没有谁会注意到隐在阴影中的他。
他还叫了一声“失火了!”
而这个时候,他也已经听到外边传来警锣与木梆子的声音——巡火兵卒和更夫都发现了这边的异常。
乞丐与大汉们被惊醒,他们看到着火的第一反应,自然是去井中打水救火,可才浇了两桶水下去,便听到门外沸沸扬扬的呼声,他们情知不妙,扔了水桶就要走。
可是为时已晚,此时小院已经被惊醒救火的人围住,听得外边呼喝,他们不敢开门,而外边要救火者也没有心思去待,搭勾绳索直接挂上墙壁,轰的一声响,便将一面墙拉倒,救火者蜂拥进来。
在这一片纷乱之中,虎乳儿乘机混入人群。
他没有急着离开,见众人都七手八脚忙着灭火,躲在人群后叫了一声:“屋子里还有人,别是出事了!”
有性急者顿时踹开了各处房门,那五名残疾的孩童也早被惊动,只不过缩在草堆里不敢出声,此时门一开,火光照耀下,顿时显露出来。
带队救火的一个中年男子只是望了一眼,顿时怒不可遏:“这些孩童……这里是贼窝!”
五个残疾孩童,齐聚于这间低矮的屋子,这情形肯定不是偶然。随着中年男子的一声怒喝,众人也反应过来,紧接着,便见一小吏模样的男子出来,大声厉喝:“抓住这三人,莫叫他们走了!”
他在人群中连连指了三下,正是混入人群的乞丐与他的同伙。
虎乳儿惊讶地看了这小吏一眼,这种混乱的局面中,小吏竟然能够精准地找出这三个人来,若不是侥幸,那就是从一开始就有所准备了。
他悄悄往人群外边缩了缩,乘着众人擒拿乞丐一伙的时候,隐入了院外黑暗之中。
接下来的事情,就不须要他管了。
此时接近半夜,虎乳儿独自行在街头,晚风泛过长街,他忽然觉得有些快意。
但紧张过后的疲倦很快找上门来,而天色也渐阴沉,星月之辉渐渐淡去,他看不清自己所在的位置,便胡乱找了户人家,缩在他家门槛之下睡着了。
好在此时是六月下旬,正是一年最为炎热之时,哪怕睡在外头地上,也不觉得寒冷。虎乳儿是被人开门的声音惊醒,他抬头一望,看到的是一张黑瘦又满是皱纹的脸。
这张脸满是嫌弃地看着他:“晦气,晦气,哪家的小猴儿,怎么睡在我铺子门前了,滚滚滚,莫要耽误了我的生意!”
这张黑瘦脸的主人约乎五十余岁,拂袖来驱赶虎乳儿,虎乳儿起身伸了个懒腰,打着呵欠正待离去,却又被那主人拉住。
主人上上下下打量着虎乳儿:“你这小厮,是哪家的?”
虎乳儿摇了摇头,那主人眉头皱起,眼珠咕录转了转:“你这小厮叫何名字,听得懂我的话么?”
虎乳儿略一犹豫:“我叫赵和。”
“赵和赵和,和有什么好的,不和才好,不和乃翁才能生意兴旺!”黑瘦脸的主人嘟囔了一声:“你从哪儿来的?”
赵和眨巴着眼睛,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那主人哼了一声:“不是哑巴,但和哑巴也差不离了……小子,你是不是无家可归,是不是没有去处,是不是……没钱吃饭?”
赵和抚着饿得咕咕叫的肚子,对方每问一句,他就点一下头。
“那你可愿意在我这当学徒,我管你饭吃,好歹也有个安身之所!”那主人道。
赵和讶然相望,不曾料想,竟然有这样的天降好事。
“你说愿不愿意,若不愿意,你只管走,也休要再到我这睡觉,若是愿意,便留下来,我去寻得保人,在里正那里立一份文书。”黑瘦主人说道。
赵和挠了挠头,这位主人在此有店铺,应当不象昨日的乞丐那样是不怀好意吧。而且无论是否不怀好意,他如今也无处可去,只能暂且在此栖身。
因此赵和没有拒绝。
那黑瘦的主人笑了一下,拉着赵和便走:“走走,我们去寻保人去……就找萧由吧!”
他拉着赵和来到一户人家,正准备敲门,那户人家的门自己开了,一个穿着吏服的男子正了正衣冠出来。黑瘦主人一见他都满脸欢喜:“萧大夫,真巧了,我有事寻你帮忙。”
那个吏服男子目光在黑瘦主人面上扫了扫,然后迅速停在赵和的脸上。
赵和认出了他,正是昨夜救火时的那位指认乞丐三人的吏员。赵和心猛然一悬,他不知道昨夜这个吏员是否也注意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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