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零九章 ?托莱多的大主教与马德里的唐璜公爵(上)
大主教将密信折起来,放在蜡烛上烧掉,教士看着他那张因为缺少了血肉与皮肤而变得扭曲如同魔鬼那样的脸,心中一阵颤粟与痛楚:“大人……”
“你出去吧。”
“大人,托莱多的人们不会投降,我们会为天主战斗到最后一刻。”
大主教转过头去,注视着教士,教士不由自主地低下头,不敢与其对视,“出去吧。”大主教重复了一遍。
等教士后退着慢慢离开,房门再一次被扣上,大主教才站起来,站在镜子前细细地观察了自己一番,然后脱掉沉重的大金十字架,主教的冕袍,换上黑色的常服,只在脖子上悬挂着一根用亚麻绳穿起来的木十字架,用厚实的大兜帽盖住了自己的脸——如同一个虔诚谦卑的苦修士那样,走出门去。
没有惊动任何人,他走上了托莱多的街道。托莱多是一座古老的城市,在被天主教徒夺回之前,它曾被摩尔人和柏柏尔人以及西哥特人统治,摩尔人与柏柏尔人都是异教徒,西哥特人也要等到八世纪才终于皈依了天主教,这座城市在他们的管理下留下了不少罪恶的痕迹,幸好这些痕迹如今几乎已经被清除或是取代了,比如矗立在大主教面前的托莱多大教堂。
托莱多大教堂原本是异教徒们的寺庙,在1226年的时候,当时的卡斯蒂利亚国王费迪南三世与大主教共同在寺庙的废墟上放置了第一块石头,将这里改做大教堂的工程由此开始,这桩浩大的工程一直延续到十六世纪,有了五个大厅,八十八根柱子,与大幅大幅的彩色玻璃画窗,其中的故事均来自于圣经;壮观的唱诗班讲坛围栏与坐席均出自于当时最出名,最聪慧的工匠之手,精细的雕刻再现了天主教徒们从异教徒手中夺回这座城市的景象;十六世纪末才完工的八角厅是腓力三世献给殉难者与耶稣门徒的精美建筑,被当做圣物室使用,里面装满了各种圣物,从圣路易斯的骸骨,到圣胡安的雕像,再到们多撒主教的十字架,应有尽有。
国王与王后在这里加冕,他们的石棺也被安置在这里。
这里聚集着许多前来朝圣与作战的教士,他们要么早些从各处来,要么是被法国人从他们的教堂与修道院里驱赶出来的,一些胆小的,或是认为钱财、荣誉与信仰不如性命重要的教士,各自逃回了家,在这里的都是无处可去,满怀愤懑的圣职者,他们不敢相信自己就这样夺走了权力与地位。
路易十四的军队看待这些教士还不如看待当地的贵族或是官员,就如法兰西那样,在被攻下或是投降的城市里,圣职者们他们只承认那些由法国国王路易十四委任的教士,拿不出国王的任命状,就算是主座神父,甚至主教都要被驱逐,他们要么继续寻求法兰西国王的支持,要么就只有如现在这样,聚拢在托莱多大主教的麾下,向法国人发起神圣的战争!
大主教一看就明白了,那些回到家里,希望能够在将来得到转机的人都是西班牙本地的教士,他们或是领主的次子,或是兄弟,等到卡洛斯三世即位,他们的父兄若是能够稳固地位,一样可从路易十四或是卡洛斯三世手中拿到新的任命;那些愤怒不已地跑到托莱多的教士,大多都是罗马教会的人,或是主教的亲眷,或是给了红衣亲王足够的贿赂,现在他们遇到了一个不愿听从罗马教会摆布的国王,也拿不出更多的钱财,当然只有孤注一掷——也许法国国王路易十四会顾虑到教会的反应,与他们妥协呢?
大主教没有祈祷,虽然这里有不少教士正在热火朝天地大声念诵经文,摇晃圣像,以及虔诚地跪拜——十字架式跪拜,也就是模仿基督在十字架上被钉死的那一瞬间,将整个身体都投在地面上,四肢展开,下颌顶着冰冷的石块……用这种姿势跪拜上一个小时,就如同上了“拉肢刑架”一般,这种跪拜方式在修道院中也确实被作为一种训诫的手段使用,因能引起很大的痛苦,十分盛行。
但让外人来看,这里的修士可真是虔诚至极。
等离开了大教堂,来到街道上的时候,教士的黑袍依然时时可见,他们要么站在广场中宣讲,要么赤露着身体,用末端挂着铁片的苦鞭抽打自己,要么向人们展示路易十四的“罪证”——书刊、化妆品、对新教徒的宽容等等,都是这位不虔诚的国王留下的恶魔般的痕迹……他们显然有意重演莱昂城内的故事,可惜的是,让大主教来看,相信他们的人并不多。
看着那些教士脸上流露出来的困惑,大主教简直要笑出声来,他们大概认为,始终没有转移过的西班牙宗教中心之城托莱多,应当很好煽动才对,殊不知这里的居民已经经过了卡洛斯二世与宗教裁判所的事情,罗马教会的公信度已经降到了最低——那件可怕的事儿距离现今不过区区数年,人们的记忆力可不会那么差。
当初的暴动虽然还是被平息了下去,但就算给了大主教没有丝毫掣肘的权力,他也要用余生来洗脱卡洛斯二世带给民众的污秽与罪孽,更何况,在路易十四为卡洛斯三世加冕之前,他还在和唐璜公爵,哈布斯堡一派的贵族,以及帕蒂尼奥一系你争我斗,难分胜负呢。
民众们对上帝的爱不容置疑,但对教会的就很难说了,他们可不明白宗教裁判所的大人与教会中的大人有什么内情,什么纠葛,什么不同……教士们曾经乐于用宗教裁判所这根沉重锋锐的鞭子来抽打、威慑民众,现在也要承受这柄武器反噬后带来的伤害。
“一群愚昧的畜生!”一个教士宣讲到口干舌燥,但得到的回应还是寥寥无几,让他情不自禁地骂了一句,并且吐了一口唾沫。
落在大主教袍子上的唾沫只有一星半点,但出于怜悯,他还是提醒了一句:“可敬的先生,”他对那个教士说道:“知道上一个这样称呼他们的人怎么样了吗?”
“怎么样了?”
“角斗场里还留着他的油脂和骨灰呢,你去就能看到,”大主教描绘道:“黑黑的一片,可清楚了。”
“……”教士瞪大了眼睛,他显然不是托莱多的教士:“你在胡说八道吧。这里是托莱多。”
“对啊,”大主教说:“这里是托莱多。”他发出期期的笑声,走回了自己的宅邸,他的宅邸里住满了教士,但奇异的是没人注意到他,他回到房间,精疲力竭,甚至没有气力脱掉伪装,他想起他看到的民众,一个个身形枯槁,面容惨白——他想不起他们应该是什么样子,但他仿佛还记得腓力四世才即位的那几年,那时候他刚成为大主教,正是志满意得的时候,那时候的托莱多也没有被糟践到现在这个样子,贵族们在山地间建起自己的堡垒与宫殿,平民们一个节日接着一个节日地庆祝,从圣安东的火把节,到鲜花馥郁的贞女节,再到奉献鹌鹑与兔子的圣徒节,相互施舍的赛维拉山区节日,一月份的狂欢节,二月份的戏剧节,复活节人们要去朝圣,圣乔治节在四月份,还有圣马可节,在那天人们都要吃鸡蛋香肠馅饼,还有各种朝圣活动……传道圣徒纪念日,人们让大白鹅赛跑,狗和兔子相互追逐,跳舞,歌唱,模仿基督降临的那一时刻……
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些都消失了呢?当然,它们当然会消失的,当人们的口袋里再也掏不出一个子儿,孩子们饿得面黄肌瘦,母亲要在晚上睡觉的时候“误压”死身边的婴孩;年轻的恋人被迫告别,男孩在泥泞的战场上发出最后一声呼喊,女孩为了一家人的生计要去做不道德的买卖,教士们却在晃动着赎罪券与募金箱们恐吓信徒为了自己和家人能够上天堂而榨尽最后一点血泪的时候……
谁还能有力气,有多余的钱财,有那个心思去欢笑,去玩乐呢?
教士、贵族、国王,他们轮番享用着这枚甜蜜的果实,但谁能想到,它也有彻底干瘪的那一天呢?它曾经富有得如同地上铺满黄金,树枝上挂满钻石一般。
大主教甚至不能苛责任何人,包括腓力四世,因为他自己也没注意到。好笑的是,他第一次注意到托莱多的民众已经退到了悬崖边缘的时候,居然还是因为自己的弟子,他曾经因为阿尔贝罗尼的背叛愤怒过,不,现在想起来,应该是因为惊恐而升起的畏惧所伪装成的怒意吧。
“笃笃。”
“我谁也不想见。”大主教说:“先生们,我要独自安静一会。”
门外的人停了一会,但没走,几秒钟后,门被打开了,大主教气恼地看过去,然后露出了惊愕的神色:“阿尔贝罗尼?”
“是我。”阿尔贝罗尼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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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诺森十一世已于三日前,蒙主恩召,进天家去了。”
这个消息,路易十四知道的比托莱多大主教还要早,毕竟他身边和已经成为红衣亲王的以拉略都有快捷的通讯手段,英诺森十一世去世的时间可能要比以拉略知道的还要早些,毕竟罗马教会的枢机主教们早已把控住了梵蒂冈,以拉略根基薄弱,能够做到的也只有勉强与其抗衡,不至于落到如巴拉斯那样的地步。
他还要保护就在罗马的修道院里避世的前西班牙王后,利奥波德一世的长女——毕竟前者身份敏感,就算她与卡洛斯二世解除了婚约,但如果有人劫持了她,并逼迫她承认卡洛斯二世与其有一个合法的婚生子——当然,这种结果在已经被宣布婚姻无效的情况下很难达成,但有些时候,他们只要能够搅乱一池净水就足够了。
路易十四当初将被大主教送到法国的阿尔贝罗尼转手派到了罗马,可没想到这孩子能起到什么作用,但令人惊讶的是,他确实为自己在某个西班牙籍的红衣主教那里找到了一份工作,他生得秀美(要不然大主教也不会一眼看中一个园丁之子),生性机敏,在大主教身边的时候也受到了系统且深刻的教导,很快就取代了对方身边的小侍从,成为红衣主教时常拿来炫耀的“物品”之一。
也因为红衣主教时常带着他,在英诺森十一世即将离世的那个夜晚里,虽然教皇的住所被严密地监控了起来,但看到他的教士并未感到奇怪,只随意地嘱咐了他一句不要乱走,却不知道这个孩子身上就带着一只经过驯化的小家鼠。
红衣亲王们对如何使用巫师一向是很有心得的,要屏蔽巫师们的手段也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在信鸽普遍被使用后,圣彼得广场与大教堂周边如有需要,更是一片羽毛都不能落地,但早在英诺森十一世的情况恶化死之前,以拉略就设法给了阿尔贝罗尼一只用来交流情报的小家鼠。
这支小家鼠并不是魔法生物,也没有被施加任何魔法,情报不在它身上,而是直接塞到它的肚子里,所以……算得上是一次性用品,但这件一次性用品却能在紧要关头起到最关键的作用——以拉略之前差点被调开,知道英诺森十一世随时可能离世,教皇选举随时可能开始,他当然不会离开罗马,失去选举权与被选举权。
事实证明红衣亲王们的速度很快,快到别人会以为他们省略了很多程序——譬如葬礼与弥撒,不过他们确实做了,只是异常简略,以拉略才来得及给路易十四写了一封亲笔信并送交出去,就被关进了西斯廷教堂。
教皇选举若是依照传统与潜规则,与一场超大的买卖没什么区别,红衣亲王们有得讨价还价,你来我往,但这次选举时间不出意料的短得可怕,不过二十四小时,西斯廷教堂的烟囱就冒出了白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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