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旨意
陈母神情有异,但不肯开口多说什么,只是一个劲给金兰道歉。
金兰心道,她猜的果然不错。
无缘无故的,陈家怎么会突然来退亲?陈家不是轻狂人家,就算知道她昨天差点被罗云瑾掳走,也不会这么不留情面地退亲。而且是谁把昨天的事透露给陈家的?
知道昨天城门前那场动静的人不少,但是那些护卫要么隶属东宫,要么听从罗云瑾,东宫还没说什么,谁敢对外吐露一个字?
皇太子身份尊贵,东宫从属肯定不会碎嘴,只有罗云瑾嫌疑最大。
贺枝玉在信里和金兰诉过苦,说宫中内官心眼小,贪欲大,稍不留意就可能得罪他们,他们表面上温顺谦恭,面对宫中贵主姿态要多卑微有多卑微,其实狡诈阴狠,暗地里惩治宫人的手段极其歹毒。选婚太监掌管秀女的选拔,所有秀女都得讨好选婚太监。选婚太监不喜欢谁,只要随随便便在周太后或者郑贵妃面前漏几句口风,转天那名秀女就会被礼送回家乡。贺枝玉是个暴脾气,为了入选不得不做小伏低巴结太监,别提有多郁闷了。
金兰心想宫中内官那么多,未必个个都像枝玉说的那样阴险狠毒,谁知转头就碰到了罗云瑾。
她要是没猜错的话,一定是罗云瑾畏惧皇太子但又心有不甘,于是派人去陈家多嘴,威逼陈家退亲。皇太子身份何等高贵,救她一次是她运气好,要是再有第二次、第三次呢?
罗云瑾不会放过她。
金兰暗骂罗云瑾卑鄙无耻,那么标致的一个美男子,为什么非盯着她不放?
有病!
陈母心疼地摸摸金兰的脸:“阿妹,你不怪我们?”
金兰摇摇头,和陈母说起玩笑话:“要是哪天表哥被公主瞧上了,官府派兵来家里逼着我退亲,我也会退亲的。”
现在宫里是掌印太监一手遮天,罗云瑾并不是很出风头,但连向来看不起内官的表舅陈父都说罗云瑾来日不可限量,那样一个跺跺脚就能震动京师的大人物,陈家怎么惹得起呢?
陈母大受感动,捧着金兰的脸,叹道:“好孩子……是我们陈家没这个福气……”
金兰淡淡一笑。
要说真的一点都不伤心失望,当然不可能。两家从小就定了亲,她一直把陈君山当成自己的良人,未来的丈夫。现在大难临头,陈君山毫不犹豫地抛开婚约,她怎么可能不难过?
金兰想了想,还是问陈母,“表哥不来见我么?”
陈母表情僵硬。
金兰知道自己不该问这句话,但她必须问出口。
当初陈君山主动求陈母来贺家提亲,这桩婚事她也点了头,现在两家退婚,不管是仇是怨,他们两人应该面对面把话说清楚。
表哥愧疚也好,埋怨她也好,羞辱她也好,她要听表哥亲口说不想娶她。
陈母面露尴尬之色,“阿妹……君山不会来的,他书读多了,脑子迂,不知道会说什么不中听的话,你还是别见他的好。好孩子,这事全怪我们,我们不敢得罪贵人……阿妹,要怪就怪你表舅和我吧,你大表哥、二表哥刚刚成家立业,一大家子人,我们怕啊……”
说到后来,陈母泣不成声,哭着走了。
金兰目送陈母远去,心口一阵一阵发凉。
表哥畏惧罗云瑾,这不怪他,但表哥连亲自来向她解释清楚的勇气都没有,她很难过。
那可是她曾经以为的终身依靠啊……
剪春扶着金兰,顿足轻骂:“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表少爷说忘就忘了?”
金兰收起惆怅之色,苦中作乐,戏谑道:“枝玉说得对,男人都靠不住。”
剪春笑不出来,心里暗暗叹气。
她觉得自家小姐性子软和,嫁去别人家十有八九要受气,陈家这门亲事最合适。陈家是亲戚,陈君山知根知底,陈家上下都喜欢小姐,这门亲事实在挑不出毛病。陈父、陈母受够了大儿媳妇和二儿媳妇,一心盼着给小儿子找一个不爱掐尖要强的,小姐温柔和顺,陈母、陈家少奶奶、陈小姐都怜爱她的人品,巴不得她早点嫁过去。这么一门好亲,居然就这么被搅和没了。
难道小姐注定要去宫里服侍贵人?
那可不行。
小姐没那个和其他人勾心斗角的本事。
丫鬟们都盼着自家小姐能够攀高枝,这样她们也能跟着沾光。枝玉小姐的丫鬟就是这样,一个比一个心气高,外院的掌柜她们都瞧不上,要嫁就得嫁个当官的。
还真让她们盼着了,枝玉一步登天,她的丫鬟愈发连当官的也瞧不上了。
剪春不一样,她没有争荣夸耀的野心。不然她也不会甘心一直守在不受宠的金兰身边,一守就是这么多年。金兰身边的丫鬟换了一茬又一茬,只有她从来没挪过窝。她看着金兰长大,把金兰当成妹妹看待,事事真心为金兰考虑。
太子爷再好也没用。
金兰的身份配不上。
不匹配的婚事风险太大。
金兰顶多能当个东宫侍妾,当妾就意味着要在太子妃眼皮底下讨生活,金兰没学过规矩,没见过什么世面,不适合去深宫和人斗心眼。而且金兰已经吃够苦头了,下半辈子还得看主母的眼色过活?
何况东宫是什么地方?枝玉那种有心机的人进去了也未必讨得了好,软弱单纯的金兰还不得被人生吞活剥了?
表少爷才是和金兰最相配的人,门当户对。表少爷是小儿子,金兰嫁过去不用当家,小夫妻俩情趣相投,又有青梅竹马多年的情分在,日子肯定能过得和美顺遂。
剪春了解金兰。
金兰随遇而安,不像枝玉那样心高气傲,她未必喜欢东宫太子妇的风光,能嫁给表少爷她就很满足了。如果让金兰选择,她一定会选表少爷。
但是太子爷会让她选吗?
剪春叹口气。
陈家已经退亲了,现在想这些有什么用?
……
祝氏和贺老爷没有当众说什么,但家中仆从是从老家带来的,主子还没张口他们就猜到主子的心思,陈母上门退亲的事瞒不住人。
枝玉进宫去了,家中丫鬟、养娘闲着没事,借着探病一拨一拨去探望金兰,看着她的目光充满同情。
她们就在门外走廊里说悄悄话:“陈家怎么退亲了?三小姐有什么不好么?”
“不晓得,不过肯定有缘故,不然太太怎么没朝舅太太发脾气?”
众人同时点头,祝氏性子冲,要不是心虚,陈母早就被她骂得抬不起头。
“你们不知道?门房说三小姐昨晚天黑了才回家,而且不是和太太一起回的。”
“三小姐去哪儿了?”
众人的说话声低了下去,猜什么的都有。
金兰吃过药睡下了,剪春不想吵醒她,本想忍着,但听外面的丫鬟越说越离谱,实在忍不住,一把掀开门帘,叉腰怒指众丫鬟:“这么爱嚼舌头,怎么不去太太跟前亮嗓子?一个个的嘴把不住门,胡说什么呢?再有多嘴的,我撕了她!”
丫鬟们不怕金兰,自然也不怕剪春,笑着散了。
剪春心中气苦,恨恨地放下门帘。
……
外面堂屋,祝氏和贺老爷坐着吃饭,京师繁华,南北货物、天下奇珍应有尽有,饭桌上的菜蔬新鲜丰富,还有一碗老家罕见的炖羊肉。
贺枝堂一大早偷偷溜出去看迎神赛会,被家仆寻了回来,风风火火冲进堂屋,怒道:“陈家为什么退亲?”
屋中仆从连忙低头退出去。
贺老爷大怒:“你都这么大了,怎么还这么毛躁?事关你三姐的名声,你别瞎嚷嚷!”
祝氏拉着贺枝堂坐下,让他先喝口木樨泡茶,小声道:“宝哥,你稳重些,陈家的亲事已经退了,你自己知道也就罢了,别出去浑说。”
贺枝堂咕咚咕咚灌下半碗茶,一抹嘴,皱眉说:“我还跟着表舅读书呢,现在出了这事,我以后怎么好去陈家?”
他话里有几分抱怨之意。陈父虽然只是个小秀才,但交友广阔,认识许多举人、进士,其中不少在朝中任职,而且他的学问基础很扎实,尤其精通《春秋》。贺枝堂进京以后跟着陈父读书,感觉受益匪浅。现在两家闹掰了,他岂不是要重新找个老师?
“三姐到底怎么回事?我听说是她不守规矩……”
一句话没说完,贺老爷猛地沉了脸色,“那是你姐姐!你从哪里听来的歪话,老子还没开口呢,你就敢这么编排你姐姐?”
贺枝堂撇撇嘴。
祝氏瞪贺老爷一眼,给贺枝堂盛了碗汤,她也在为和陈家的关系头疼,“以后再说吧,这几天你就在家里看书,别瞎跑,咱们人生地不熟的,凡事小心点。你姐姐就快有消息了,等宫中旨意下来,陈家会上赶着来找你的。”
贺枝堂立刻笑了起来:“姐姐真选中了?旨意几时下来?”
枝玉才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姐姐呢。
想到贺枝玉,祝氏心情好了点,还是亲生女儿争气,不会给她添乱,“我听宫里的内官说了,就在这两天。”
话音才落,就听外面一片吵嚷喧哗之声,管家连滚带爬冲进内堂,摔了个大马趴之后又利利索索爬起来,滚到贺老爷脚下:“大官人、太太,来……宫里来人了!”
不等贺老爷反应,祝氏腾地一声站了起来,激动得满地打转:“真来了?在哪儿呢?”
管家哆嗦着道:“已经到巷口了,几名内官提前过来通知咱们,让准备接旨呢!”
祝氏心花怒放,欣喜若狂,陈家带来的阴霾顿时一扫而光,枝玉果然选中了!
贺老爷反应过来,也笑得见牙不见眼。
贺枝堂撒开筷子汤碗,一蹦三尺高:“姐姐中了!姐姐中了!”
外面丫鬟养娘听到报喜声,个个与有荣焉,喜不自胜,一窝蜂进了堂屋,齐声给祝氏和贺老爷道喜。
府中一派喜气洋洋,贺老爷也顾不得养病的金兰,一叠声吩咐管家去准备香案。
家中出了个秀女,早就准备好了一应接旨的家伙事。仆人从库房搬来香案,预备好蒲团,张灯结彩,披红挂绿,祝氏把一早就备好的封赏递给贺老爷,仆人满屋子乱转,扫地的扫地,洒水的洒水,备果茶的备果茶,几个下人跑得太快收不住,“哎哟”几声撞了个人仰马翻,叫的,骂的,喊的,乱成一团。
又有街坊邻居听到消息赶上门道贺,京师脚下的百姓见惯了人间富贵,教贺老爷和祝氏怎么应对,怎么给封赏,说得头头是道,贺老爷忙谢过他们,让管家款待他们吃茶。
不久,巷口传来一阵锣鼓开道声,又有几名内侍骑着快马飞奔至贺府门前,客客气气请贺老爷和祝氏预备接旨。
夫妻俩欢天喜地迎出门,忽然发现身上还穿着家常衣裳,吓得心口直突突,忙回房换衣,十几个养娘丫鬟围成一团,帮着扎网巾、戴包头、系腰带。两人穿戴好,在仆从的簇拥和欢呼声中出了门。
管家让人点起炮仗,噼里啪啦一阵震耳欲聋的爆裂炸响,贺府门庭若市,巷子里熙熙攘攘,连大槐树上都爬满了看热闹的小孩子。
不多时,只见北边围观的人群渐渐让开一条路,一队由锦衣卫护送的仪仗在众人的注目中慢慢靠近贺府,当头一匹骏马,马上一个头戴纱帽、穿香色彩织云肩飞鱼服的官大人,俊秀挺拔,面如冠玉,一双狭长的凤眼,气度不凡,不似寻常内官。
众人忍不住齐声赞叹那人的相貌。
人群中有人认出男人,满脸震惊之色:“竟然能劳动罗统领前来颁旨!莫非这贺家秀女不是选侍,而是良娣?”
贺家这段时日常和内官打交道,但来往的多是跑腿传话的低等内官,贺老爷自然认不得罗云瑾,见他相貌出众,宫人隐隐以他为尊,还以为是位贵人,慌得手足无措,赔笑迎上前。
“贵人登门,不胜荣幸……”
罗云瑾没有下马,骑在马背上,神情冷峻,淡淡地扫视一圈,“府上三小姐呢?”
众人齐齐愣住。
贺老爷老老实实道:“贵人见谅,小女昨日病了。”
罗云瑾沉默了一会儿,手指扣紧缰绳,一字字道:“太后懿旨,请府上三小姐接旨,只怕要劳动三小姐了。”
贺老爷一呆。
众人面面相觑。
接旨的人怎么是三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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