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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宫门


  嘉平三十年,京城。

  春韭肥嫩,烟丝醉软,草木葳蕤蔓发,柳絮无风自起,漫天飞扬,好似半城飞雪。

  十四岁的小娘子贺金兰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身着簇新袄裙,头梳蚌珠髻,簪珍珠茉莉花围,手执一柄高丽折扇,斜倚车窗,透过一层薄薄的龟甲文细竹帘子,好奇打量车窗外的热闹坊市。

  前街高楼林立,晨鸡报晓,早市已开,街市人头攒动,比肩系踵,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金兰看得津津有味。

  不说街角高台上精彩纷呈的"飞叉"、“中幡”、“花砖”之类的百戏表演,光是行人身上的各色衣装就足够让她眼花缭乱了。

  她是从乡下来的,以前从未进过京城,看什么都觉得新鲜。

  今天,金兰要陪嫡母祝氏入宫赴宴。

  ……

  一年前,宫中颁布懿旨,周太后命选婚太监广选民间秀女,要为诸位皇孙选妃。

  孟春时节,选婚太监抵达荆湘。贺金兰嫡出的妹妹贺枝玉貌美聪慧,得以入选。

  经过重重严苛的甄选,三千名秀女最后只留下寥寥十数人,这其中就有贺枝玉。

  过完端阳,贺枝玉至武昌府坐船南下,到扬州和其他地方的秀女汇合,然后一道北上,由选婚太监送入皇城。她们要在宫里接受女官的教导,学习宫中礼仪,熟悉宫中人事,再由周太后和郑贵妃选出皇子妃的人选。

  年底腊月,雪晴云淡,黄梅吐香,家家户户正忙着宰猪祭灶,宫中突然派人接贺家人入京——贺枝玉要做皇子妃了,而且很可能是太子选侍。

  贺家人又惊又喜又忧愁。

  民间百姓都知道所谓的为皇子选妃只是个借口,周太后真正想选的是太子妃。

  当今嘉平帝宠爱贵妃郑氏,路人皆知。

  郑氏骄奢善妒,皇太子非郑氏所出,处境艰难。

  因为郑氏的阻挠,太子至今未娶正妃。

  去岁开春,眼看太子都到加冠的年纪了,谢太傅和礼部尚书说动朝中刚毅正直的大臣,冒险联名上书请立太子妃。

  消息传回后宫,郑贵妃勃然大怒,以“皇太子体弱多病”为由劝阻嘉平帝下旨赐婚。

  嘉平帝不欲让郑贵妃失望,扣下谢太傅的奏折,不允许六科廊房传抄奏本,更不许内阁存档,试图以他最擅长的“拖”字诀把事情敷衍过去。

  然而谢太傅这回并不好糊弄,得知嘉平帝再次含糊储君册妃之事,他素衣素服、怀抱先帝所赐宝剑,决意入宫直谏。

  各部、各科年轻文官听说此事,群情鼎沸。怕太监加害谢太傅,他们叫来其他官员和有名望的士子,一同赶到谢太傅家门前,要陪同他一起入宫。

  一群官员视死如归,浩浩荡荡出了贡院胡同。

  司礼监太监消息灵通,得知此事,连滚带爬冲进乾清宫,说谢太傅为皇太子请命,要入宫手刃郑贵妃!

  嘉平帝大惊失色。

  谢太傅乃三朝元老,在政治上并没有什么过人之处,但为人方正朴直,是当年嘉平帝能够顺利登基的大功臣,嘉平帝见了他得尊称“先生”。他已近耄耋之年,早就不过问朝政,和皇太子并无师徒之情。众所周知,太傅一职是纯粹的虚衔,乃嘉平帝奖赏功臣的荣誉。事实上谢太傅和皇太子连话都没说过几句。

  嘉平帝认为谢太傅不会为皇太子大动干戈,没想到谢太傅居然闹出如此大的动静!

  好在内阁元辅、次辅等人及时赶到,拦下谢太傅一行人,好说歹说强行将人送回府,这才平息了这场小风波。

  嘉平帝心有余悸,郑贵妃也心惊胆寒,吓得夜不能寐。

  这时深居内宫的周太后出面说要为皇孙们选妃,嘉平帝就顺水推舟答应了。

  周太后以给众皇孙选妃的名义采选秀女,一来给儿子嘉平帝和郑贵妃留足脸面,二来将皇太子摘出去,以免嘉平帝因为谢太傅的事迁怒于太子,三来也是未雨绸缪,提防郑贵妃插手太子妃人选。

  朝野内外对这场选秀的真实目的心照不宣。

  所以当宫中内侍暗示贺枝玉可能入东宫服侍皇太子后,贺老爷震惊之余,既喜且悲。

  皇太子身份高贵,女儿能够进宫伺候太子是祖宗积下的福分,他当然高兴。

  但想到自家门第寒微,祖上几辈连个主簿、文书之类的小官都没出过,又难免为女儿的前途忧心。

  而且人人都知道郑贵妃想加害皇太子,女儿成了太子选侍,会不会受连累?

  贺家人又是高兴又是畏惧又是忐忑,没有心思张罗过年的事,草草收拾了行礼,随内侍北上入京。

  贺金兰自小和表兄定亲,两家定下年底成婚。表兄一家正好也在京师,贺老爷便把她也带上,准备让她在京师完婚。

  进京后,贺老爷在内侍的照应下赁了间宅院住下,等待宫中召见。

  他们在京中住了快两个月,天天巴望着能和贺枝玉见上一面,但宫中规矩森严,秀女不能出宫。

  期间时不时有宫中内侍登门,告知他们贺枝玉的消息,以解贺老爷夫妻俩的思女之情。

  前些天内侍终于带来一个好消息:周太后慈和心善,怜惜秀女,决定趁着天气晴好带着秀女们去西苑游春踏青,顺便宴请京中众诰命女眷,届时秀女的家人可以一同入西苑赴宴。

  ……

  嘈杂喧嚣渐渐远去,马车远离主街,在一道城门前停了下来。

  守卫验过文书符节,盘问仆从,撩起帘子检查车厢,和引领的内侍交谈。

  他们检查得非常仔细。

  金兰回头张望,发现后面渐渐排起队伍。

  今天去西苑赴宴的还有诰命夫人们。她们乘坐的马车明显比贺家的要豪华,跟随的仆从也气质不凡,衣着鲜亮,连随车的婆子养娘手腕上都套了成对的大金镯子。

  金兰看得咋舌。

  她注意到各家仆从老老实实按照顺序排队,虽然偶尔会因为守卫的粗鲁举动而微微皱眉,但绝不会开口抱怨什么,个个举止从容有度,完全没有跋扈气。

  金兰再回头看自家仆从,养娘从没见过大阵仗,早就吓呆了,她的丫鬟剪春一脸惶恐,就连祝氏也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

  半个时辰后,守卫确定祝氏和金兰等人的身份,终于挥手放行。

  西苑在紫禁城西边,从辽代至本朝曾几经扩建,是皇家园林中规模最大的宫苑。太液池清波粼滟,荷萍簇锦,两岸杨柳垂丝,古木参错。小山曲水,奇花异果,玲珑有致,别有天地。离宫别苑、亭台轩榭坐落在天然青山碧水之间,飞阁丹楼,金碧辉煌,气势恢宏,壮阔秀丽,恍如人间仙境。本朝帝王深爱西苑风景,时常游幸。

  离西苑越近,道旁的景致愈发清幽,如果不是隔一段距离就能看到手执缨枪的卫士戍守,金兰差点要以为自己回到山清水秀的家乡了。

  祝氏性情严厉,心里又记挂着女儿贺枝玉,一路上铁青着脸,一声不吭。

  金兰紧握高丽扇,小心翼翼缩在车厢角落里,圆溜溜的杏眼努力捕捉窗外景色,樱唇轻抿,尽量不发出一点声响,免得祝氏发脾气。

  她倒是不怎么为贺枝玉担心。

  她了解妹妹贺枝玉。

  贺枝玉从小志气大,眼光高,县里门当户对的小官人,她一个都瞧不上,进宫对她来说正好是施展才华抱负的好机会。

  金兰喜欢贺枝玉,以己推人,她觉得宫里的人也会和自己一样喜欢贺枝玉。

  又聪明又标致的小娘子,谁不喜欢?

  ……

  道旁身穿不同服色的卫士越来越多,骑马跟在车外的内侍看到远处高耸的围墙和守卫森严的望楼,示意车夫快到正门了。

  马车的速度越来越慢,停了下来。

  内侍在帘子外面小声提醒:“夫人,到了。”

  祝氏精神一振。

  金兰跟着祝氏下了马车,没敢到处乱看,按着养娘教的那样乖乖站在祝氏身后,老老实实盯着脚底下铺了层薄薄黄土的泥地看。

  只听等在宫门前的小内侍和祝氏寒暄几句,慢悠悠道:“只宣了夫人。”

  祝氏一愣,指指身侧的金兰,“不是还宣了小女贺阿妹?”

  金兰恨不能捂脸,她的大名是贺阿妹。

  小内侍没有鄙夷金兰的大名,扬扬手里的烫金书帖,冰冷如霜:“许是您记错了,这单子上只有夫人一个人的名字。”

  “一个人”三个字咬字格外清晰。

  祝氏脾气急,顿时焦躁起来。

  她知道肯定是哪个小内侍传话的时候出了什么错。枝玉和姐姐金兰感情最好,前几天那个带口信的小内侍还特意嘱咐她说枝玉很想见一见姐姐,要她赴宴时务必带上金兰——怕以后见不着了。

  这小内侍怎么说的不一样呢?

  要不是知道女儿枝玉和金兰最要好,祝氏今天绝不会带金兰出门。为了今天的宫宴,她可是一狠心花了足足三百多两银子给金兰置办新衣裳、新首饰!

  小内侍一脸不耐烦。

  祝氏心里雪亮,自家没权没势,送了好处这些宫人也不会把他们当回事。

  就算知道哪里出错了,人家也不会为她再跑趟腿去找枝玉求证。

  小内侍催促道:“夫人麻利些,里头可都是贵人。虽然今天是郊游,规矩也多,误了时辰您担待不起。”

  祝氏生怕得罪小内侍会节外生枝影响枝玉的前途,当下也不敢多说什么,只能将错就错,一胳膊肘推开紧紧跟在身边的金兰。 

  “阿妹,我进去看你妹妹。你在车里等着,别乱跑。等我出来再一起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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