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第九十一章
顾七今年九岁, 父母早亡, 他已在成都城里靠着乞讨为生两年了。
他照常捧着陶碗在路边乞讨, 忽见不远处有个年轻人走了过来。那年轻人神色癫癫, 走不了几步就拉住路边的人问话。被他扯住的人大多以为他是疯子, 警惕地躲开了。也有人停下陪他说话, 可说了没几句, 那年轻人本来就苍白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了。
不多久,和人搭完话的年轻人脚步虚浮地走过来。
眼下不是什么好年头, 寻常人看到乞丐都会躲开,寻乞的要自己厚着脸皮贴上去纠缠, 把人缠到受不了, 才有可能讨到一些东西。
顾七看那年轻人打扮不算太穷酸, 连忙捧着碗凑过去, 一面颠碗,一面伸手拽年轻人的衣角。
“公子行行好,给点钱,给点吃的吧。”
离那年轻人不远的地方有两个男子, 那两个男子原本走得不远不近, 不像和年轻人有什么关联的样子。可看到顾七的动作后, 那两人竟立刻凶神恶煞地冲过来。
顾七吓了一跳,连忙松手往后退。幸好那两个男人还没冲上来就被年轻人抬手拦住了。年轻人冷淡道:“我是怎么跟你们说的?”
那两个男子讪讪地退回去。
顾七这才知道那两人原来是年轻人的侍从。这年轻人倒有些深藏不露。
年轻人从袋里掏出一些钱,放进顾七破破烂烂的陶碗里。顾七看到那钱的数量,顿时眼睛一亮:这人必是一位低调出行的富家公子了。只是不晓得这位富家公子为什么这么瘦,难道有幸生在富贵人家却不爱吃东西么?
顾七忙不迭鞠躬:“谢谢公子, 谢谢公子!”
富家公子给了钱却没走,弯下腰看着顾七。这人本身长得是俊秀的,可他瘦得脸颊都内凹进去,再加上神色很是肃然,看得顾七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他问道:“乞儿,你知道朱瑙么?”
顾七一愣:“啊?”
乞丐成天在街上混迹,其实消息比普通人还更灵通些。他不晓得这人什么用意,谨慎地答道:“是说阆州牧朱瑙吗?”
年轻人点了点头,又问道:“你觉得他如何?”
顾七又是一愣。这富家公子恐怕是有些不正常,怎么会在路上管人问这些?
然而年轻人目光定定地看着他,好像非要听到他的答案。
顾七犹豫片刻,把碗抱得更紧一点,就怕自己说错话这人会把刚才的赏银拿回去:“什么叫觉得他如何?”
年轻人道:“他做了成都府的官,你觉得好还是不好?”
顾七年纪虽小,可过了两年乞讨生活,已是少年老成。他想先判断出年轻人的立场,再顺着他说些让他舒心的话,可这年轻人眼神空洞惘然,让人摸他的不清底。
顾七只能捡着中立的话道:“朱州牧才刚进城,什么事情都还没做,我也不知道他好不好。当官的说的和做的都不一样,总得过两年再看看。”
顿了顿,小声补上一句:“我希望他是个好官。”
年轻人眼波闪了闪。
片刻后,年轻人又问道:“那你觉得从前成都府的官员如何?”
顾七微怔。他七岁开始行乞,世态炎凉见得太多,世风日下听得太多,被官吏驱赶欺辱更是数不胜数。
片刻后,他控制不住讥酸地问道:“乱军进城,那些狗官还没死光吗?”
他小小年纪,说起这话来有种天真的残忍。
年轻人怔住。
他这一怔怔的时间有些久,顾七渐渐发现不对劲,担心地抱着陶碗后退,怕自己说错什么会被人把钱收回去。
那年轻人却突然开始笑。他笑起来没有声音,只是肩膀在抖,让人分不清他究竟在笑在哭。过了一会儿,他整个身子都抖起来,嘴咧得很开,顾七才发现原来他确实是在笑。
但这笑又笑得很是瘆人,年轻人的嘴角咧到了狰狞的程度,眼泪也笑出来了。
顾七害怕地不断向后退,一抬头,才发现年轻人的两个随从正恶狠狠瞪着自己,那眼神像是要把自己的皮都给扒了。他想逃走,可路被年轻人的随从封住了,他逃不掉。
又过片刻,年轻人用手抹了把脸,把笑出的泪花抹去了,摇着头站起来。
他转身要走,没走两步又想起什么,重新回到顾七面前。顾七大气都不敢喘,就怕自己惹上了什么祸事。
然而年轻人只是解下钱袋,把钱袋里剩余的钱全倒进顾七的小破碗里。顾七愣住,忙抬起头想看年轻人的表情,而年轻人已经低着头转回过身,慢慢走开了。
……
卢清辉回到住处,刚关上门,他的两名侍从立刻急不可耐地开口。“少尹,那些愚民根本什么都不懂,他们说的话你别……”
他们没说完,卢清辉平静地抬起手把话截住了:“我想回房睡会儿。”说完便进去把门关上了。
两名侍从面面相觑。
“少尹没事吧?”
“不知道……希望他睡一觉会好点儿。”
“唉……那些老百姓懂什么?大字不认得还满口胡说八道!少尹今天怎么回事,怎么想到去跟那些人搭话呢?”
“是啊,我也不明白。少尹是不是最近闷坏了?太反常了……”
两名侍从回到门口守着,过了一会儿,他们隐约听到卢清辉的房里传来动静。
“什么声音?”
“好像有东西倒下来了……”
两人放心不下,又回到卢清辉门口,拍门轻声叫道:“少尹?”
等了片刻,里面却一点声音也无。推推门,门却从里面闩上了。
两人顿时有不好的预感,又拍门大叫几声,仍然不得回应,于是两人顾不得许多,赶紧一起撞起门来。
不多时,薄薄的木门被两名侍从撞开,屋内的景象吓得他们倒抽一口冷气——
卢清辉用几件衣服扎成一根长绳,把自己挂在房梁上,上吊了。
“少尹!!!”
两人赶紧冲上去把卢清辉从绳套上抱下来,然而卢清辉面无血色,已经失去意识了。
=====
卢清辉始终处在混沌中,不知过了多久,因感觉自己渴得嗓子发疼,不得不挣扎着醒过来。他扶着头坐起来,发现自己处在一间陌生的屋子里。屋中有张桌子,桌边坐着一个年轻人,正在看书。
听到他的动静,那人放下书,笑道:“醒了啊。”
卢清辉尚未完全清醒,有些想不起前事,懵懵懂懂地盯着那人看。只见那人二十来岁模样,皮肤白净,相貌清秀和善,是张容易让人产生好感的脸。
他茫然道:“你是……”
那人摸着下巴想了一会儿,道:“你猜?”
卢清辉:“……”
他等了片刻,那人笑眯眯地看着他,还真是等着他猜的样子。他失笑道:“这是什么地方?”
那人歪歪脑袋:“你再猜?”
卢清辉:“……”什么毛病!
他先前被吊了好一会儿,脑袋有些糊涂。这会儿浑身的血液流顺畅了,前事才慢慢回想起来。他顿时眼神一暗。
然则到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又遇到一个莫名其妙的人,使他无法再沉浸于方才的情绪中。他又打量那人一会儿,见那人实在和善,当是没有恶意的。想来是他的侍从将他救下后送到医馆之类的地方来了。
他实在太渴了,又见桌上有茶壶,便扶着椅子走过去,到那人对面坐下。他喝了一杯茶方觉得舒服些,又抬头问那人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那人饶有兴致地问道:“你觉得我像什么人?”
卢清辉一向正经,不喜欢跟人玩笑,也不知道这人为什么这么有兴致非要跟他卖关子,因此冷声道:“我们素未相识,为何非让我猜你。猜对又如何,猜不对又如何?”
那人悠然道:“猜不对,说明你看人的眼光不大准。”
卢清辉皱眉。他刚睁眼的时候对这人其实有几分好感,只是这人这么轻浮,已让他好感降了许多。他冷冷道:“我看人准不准,干你何事?我又不看你!”
那人笑得更有兴致:“可我来了成都后,听很多人都说你讨厌我。”
卢清辉:“……”
卢清辉:“???”
要不是头疼得真切,他都要怀疑自己眼下是不是在做什么奇怪的梦。
往常若他看什么人不惯,都是当面训斥,连袁基录都不例外。何来的他讨厌谁,却要背后说人闲话?他再三回忆,仍没有头绪,目光却瞥见那人方才正在看的书。
他定睛一瞧,原来那并不是什么书,而是一本卷宗。那卷宗他眼熟得很,分明是成都府里的公文——这人竟是官府里的?
他愣了一下,又想起那人方才说的话:“可我来了成都后”……他猛地抬起头看向对面的人!
朱瑙笑得满面春风:“在下阆州牧朱瑙。卢少尹,久仰了。”
卢清辉:“!!!!!”
他见鬼似的向后一仰,竟从椅子上翻下去,摔了个四仰八叉。他狼狈地爬起来,朱瑙仍八风不动地端坐在位置上,悠悠道:“卢少尹连死都不怕,怎么见了我这么害怕?”
卢清辉:“~!#¥%……&*”
他一向也算牙尖嘴利,从没有这么词穷过,手指指着朱瑙,半晌说不出话来。
朱瑙???这人是朱瑙???开什么玩笑????
倒也不是卢清辉大惊小怪。任什么人昏睡一场醒过来碰上这种事都得吓破胆。
几个时辰前,卢清辉自己吊的那一吊把他的侍从实在吓得够呛。他的几名侍从不是什么有本事的人,眼下成都乱成这样,他们也不知该找谁求助,又怕卢清辉已铁了心想死,救得活这回救不活下回。于是他们一面给卢清辉请了郎中医治,一面又去找了徐瑜,希望徐瑜看在往日情分上能施以援手,把卢清辉送出城去。
徐瑜这个人一向是很会做人的,他跟卢清辉有过矛盾,却也有交情。那几名侍从本以为徐瑜看在卢家的面子上必定会帮这个忙,没想到徐瑜一转头就告诉朱瑙了。于是这才有了眼下的这出戏。
朱瑙不急不忙,给自己倒了杯茶慢慢啜饮,等卢清辉自己缓过劲来。
好半天,卢清辉回到床边坐下,神色警惕地看着他,看样子是接受这个事实了。
朱瑙微笑道:“你跟袁基录的差别可真大。”
卢清辉微微一怔,虽未开口,眼睛倒是直盯着朱瑙,显然是想听他说下去的。
朱瑙道:“袁基录被我关进牢里后,哭着喊着非要在临死前见我一面,要不然死得不甘心。你怎么没想到来见见我,不觉得遗憾么?”
卢清辉:“……”
他和袁基录的区别就是这个??有毛病吧!!
被朱瑙这一搅合,卢清辉的心情彻底乱了,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喜也不是,怒也不是,真是一团乱七八糟。
朱瑙一手支着腮,笑眯眯地问道:“我和你先前想的有区别吗?”
卢清辉瞪着他,气鼓鼓的,眉毛都拧成一团了。
朱瑙看着他这样子,倒是有趣地笑出声了。
卢清辉:“……”
片刻后,就在卢清辉于自我怀疑和暴跳如雷之间徘徊不定的时候,朱瑙又开口了:“卢少尹,想必你也知道,我这段时日一直在找你。不如你再猜一猜,我找你是为了什么?”
卢清辉:“……猜个屁!”
如果朱瑙早几年认识卢清辉,估计要为他这句话鼓掌了。要知道就连袁基录这么过分都没怎么逼出过卢清辉的脏话。
朱瑙耸肩,道:“卢少尹的脾气不太好啊。那我便直说了,我找卢少尹,是希望卢少尹能将少尹的权职交接一下。”
卢清辉愣住,皱着眉道:“什么?”
朱瑙道:“眼下我正整理官府内的卷宗。乱军进城的时候烧了一些,你这里若有备份,就拿来给我。没有备份的,你要是还记得什么,也抄下来给我。要不然民间许多官司悬着,实在不好判。”
卢清辉的脸色很复杂。
说实话,他到现在还未能消化这人就是朱瑙,而朱瑙就已经跟他谈起公事来了。谈得这么自然,倒显得他才是不对劲的那个人似的。
朱瑙向他确认道:“你这里有工商卷宗的备份么?那些案子悬着,官吏和百姓都很焦心。”
卢清辉默了默,道:“有一部分。”
朱瑙喜道:“那就好。徐少尹说你的记性极好,你能复原得越多越好。”
卢清辉脸色又是几变。他也不知怎么的,竟顺着朱瑙说下去了。
当日他得知朱瑙进城的消息后,也曾想过若他落在朱瑙手里会是什么下场。无非是两样。一是朱瑙杀了他,如同杀了袁基录一样。这两年他对朱瑙的敌意可从未遮掩过。二是朱瑙会劝他归降,毕竟他是成都府的少尹,仍能派上用处。
眼下看来,朱瑙的选了第二种。
他当日亦想过,若他落到这两种结局,他该怎么办。他一不愿死在朱瑙手中,这于他是种侮辱;他二不愿为朱瑙做事,宁死也不愿。于是出路便只剩下一条。
他冷冷道:“我不会为你做事的。”
朱瑙笑了笑,道:“我知道。”
卢清辉眼神一动。
两人对视片刻,朱瑙目光温和,卢清辉目光森冷。片刻后,朱瑙道:“虽然我希望你能辅佐我,但我知道你不会愿意。因此我方才说了,找你回来只是希望你交接一下权职。毕竟你为官一场,该尽的职责总得尽到。你只当你任期满了,也得交接完了才能走。”
卢清辉被他说得又糊涂了。
交接?任期满了?照这个意思,难不成他交接完,朱瑙会放他离开么?
朱瑙微笑道:“如你所想。”
卢清辉:“……”
他沉默很久,不知道要说什么。
朱瑙亦知他需要时间消化,捧着卷宗起身:“卢少尹好好休息,我还有许多公事要办,先回去了。”
卢清辉以目光相送。
出了房间,关上门,惊蛰就在外面等着。两人一起往回走。
惊蛰问道:“公子,他会留下来帮你吗?”
朱瑙叹气:“都寻短见了,想必是不会了。”
提到寻短见的事,惊蛰忍不住皱了下眉头。他并不了解卢清辉,可就只冲着这一件事,便对他极看不上眼:“寻死算什么办法?我瞧他也没有多少本事。”
朱瑙笑了笑,道:“寻死不是什么办法,是不用再想办法了的办法吧。”
惊蛰一愣。这话有些绕口,他想了一会儿才绕明白。
朱瑙淡淡道:“他这样的人,自小顺风顺水,恐怕是连绊一跤都没绊过,总有人替他接着。这两年天下大势也好,成都府也好,他想的每桩事,他做的每件事,桩桩件件都事与愿违,他难免要钻牛角尖的。钻不出来是他的命,钻出来了是难得。”
惊蛰眨眨眼睛,似乎有些理解。
朱瑙不再过多评论卢清辉的为人,只带着惊蛰快步回去了。
=====
翌日,卢清辉刚睡醒,门外响起敲门声。
他道:“谁?”
外面传来徐瑜的声音:“是我。”
卢清辉皱了下眉头。片刻后,他道:“进来吧。”
徐瑜推门走进屋来,脸上带着笑,却有三分惭愧。昨日卢清辉的手下来找他,毕竟是他将卢清辉的消息告诉了朱瑙,自然会觉得惭愧。可只有三分,不会再多。不是他故意出卖卢清辉,只是他听说卢清辉寻了短见的消息,思虑再三,觉得将此事告诉朱瑙或许比不告诉朱瑙对卢清辉而言更多一分际遇。
徐瑜在卢清辉对面坐下,问道:“清辉,你好了没有?”
卢清辉平静地答道:“好多了。”
徐瑜默然片刻,道:“希望你不怪我,你的事我自有权衡,若你愿意听,我便告诉你。”
卢清辉亦沉默片刻,道:“不必了。”
徐瑜略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卢清辉怪不怪他他不知道,可昨日已见过朱瑙,他的权衡想必卢清辉多少能理解一些。
两人对坐良久,今日物是人非,气氛难免有些沉闷。
卢清辉道:“你来找我干什么?”
徐瑜道:“你有什么想问我的么?”
卢清辉眼波闪了闪。他嘴唇微动,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最终道:“我不想知道。”
不是没有什么想问,而是不想知道。他内心种种纠结冲突不足为外人道。
徐瑜却能理解。卢清辉不是一个城府很深的人,但他也从来都不是一个坦率的人。可这并不说明他没有变化。
如今的卢清辉和他刚来成都府时,甚至只是和他一年前的样子比较,都已判若两人。徐瑜从前多少有些瞧不上他那股世家子的傲气,可当这东西真没了的时候,又着实令人感到惋惜。傲气这东西,向来只有天真的人才有资格拥有。
良久,徐瑜道:“也没什么,我今日只是想来看看你好不好。你果真瘦了许多。其实……唉,算了。你好好休息,若有什么需要的你就来找我。我得回去整理卷宗了。”
他这样就要走了,卢清辉反倒有些意外。他问道:“你今日来找我,不是朱瑙让你来的么?”
徐瑜愣了一下。他明白了卢清辉的意思,好笑地摆手:“不是,当真不是。是我自己关心你才来看看。你不了解朱瑙这人,他……我也不知该怎么说,但他不会让我来做说客的。”
卢清辉嘴角抽了抽。他还当真不了解朱瑙,从昨天开始,处处是意外。
徐瑜道:“我走了。这几天是真的忙坏了,一堆乱摊子要收拾,还天天有老百姓上门催官司。不说了,我真走了。”
一面说,一面已退到门口,当真头也不回地退出去了。
卢清辉望着被他关上的门,失神了很久很久。
=====
几日后,卢清辉将他昔日所有备份过的卷宗和所能记忆的内容都整理完毕,一并交到了官府中。
朱瑙请他留下与官员做些交接的工作,他虽不情愿,却仍花了几天的功夫留在官府中,将该交接的全交接完成。
交接完的那一天,他回到住处,正收拾包裹,忽听外面有人敲门。
“少尹,官府送了一匹马车来。要收下么?”
卢清辉愣了一愣,忙出门查看。
院中果然停放着一辆马车,拉车的两匹马皆是健壮长腿的好马,马车上并无奢华装饰,厢板却打得厚实牢固。这样的车很适合远行,既耐用又不容易招贼。
卢清辉失笑地摇摇头,片刻后又对来送马车的官吏点头道:“我收下了。替我向朱州牧道一声谢谢。有心了。”
=====
翌日午时,朱瑙正在和徐瑜等人整理卷宗,忽有官吏来报:“州牧,卢少尹托人送了一份信来。他的马车方才已经出城了。”
朱瑙一挑眉,并未对卢清辉的离开发表什么意见,只伸手道:“信拿来我看看。”
官吏忙将信封送上。
朱瑙拆开信封,取出里面的信纸。里面一共两张纸,其中一张皱巴巴的,俨然是沾过许多水渍又干涸。他看了几行,有些意外。
过了一会儿,边上的徐瑜问道:“他写了什么?”
朱瑙道:“这不是给我的信。”又将两张纸递过去,示意徐瑜自己看。
徐瑜忙双手接过,看了几行,也是大吃一惊。
卢清辉所留下的不是什么书信,而是两篇文章。一篇是《讨袁基录檄》,上面洋洋洒洒痛陈袁基录十数条大罪,言成都府斩杀袁基录乃匡扶社稷,替天行道。另一篇则是卢清辉的《罪己书》,文中亦细数他自己多条渎职之罪,自愿免官革职,离开蜀中。两篇文章,便将蜀中动乱之责任全揽在袁基录和他自己身上了。
如今朱瑙进驻成都,虽未即位成都尹,可他斩杀袁基录,卢清辉又辞官离去,即便他有本事平定乱局,可留人口舌、遭受口诛笔伐却也是在所难免的。而卢清辉的这两篇文章一旦布告天下,虽不至于就让朱瑙名正言顺,却好歹为名正言顺做了套功夫,往后便有说辞挡去一些诟病。
徐瑜看完之后,不由心绪万千,抬眼望向朱瑙。
朱瑙笑道:“这还真是卢少尹会做的事。”顿了顿,向官吏吩咐道,“将这两篇文章拿去布告吧。”
=====
又过两日便到了月末。是问斩袁基录的日子了。
午时左右,关着袁基录的囚车从官府中驶出来,闻讯而来的百姓们早就把街道两旁全挤满了。
囚车在城中驶了一圈,老百姓往车上丢的石子泥巴差点没把囚车装满。袁基录亦被砸得伤痕累累。要不是官兵拦着,只怕囚车没拉到行刑点袁基录就老百姓被砸死十七八次了。
到了行刑点,涌来围观的百姓再次将道路堵得水泄不通,几乎是万人空巷的场面。
卢清辉戴着草帽挤在人群中,人太多了,即便有侍从保护,他仍然被挤得东倒西歪。
他的侍从跃跃欲试地问道:“公子,我们要挤进到中间去看么?”
这种事情虽然有失体面,但想想从前袁基录折腾卢清辉的时候,便觉得看袁基录被斩首是让人非常痛快过瘾的大好事。
卢清辉道:“算了算了,还是出去吧,太挤了。”
他的侍从只能护着他退出人群。
他前两天就让马车先出城去等了,便是为了让人以为他已经走了,免得还有事务来纠缠他。实则他仍留在成都城里,便是不想错过这一天。等他们好容易挤出人群,只听人群里面传来欢呼声,由内向外蔓延,所有人都欢呼起来。
卢清辉亦被这情绪感染,跟着笑了一笑。
过了一阵,他来到城门口,城外已经有人牵着马等他了。他翻身上马,最后回头望了眼他待了数年的城池,脑海中闪过许多张脸,最后一张让他心烦地把五官拧成一团。
片刻后,他一踢马腹,道:“走了!”
骏马嘶鸣,扬蹄远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为卢清辉花了一整章的笔墨。
这个人物不管读者怎么想,反正我自己是蛮喜欢的,如果是看过我其他文的老读者大概知道我一向喜欢这类高岭之花式人物,并且热衷于虐他2333
小卢走了,回家去了,但是以后还会再碰面的。到那时候他就得加入猪脑了,而且不是空着手,那是得带着家底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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