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第十二章
一盆凉水当头泼下,冰凉刺骨不消说,又似一个巴掌拍到脸上,火辣辣地疼。
杨老二猛地惊醒,睁开眼睛。只见自己身处在一个庭院,庭院的中间有一张椅子,椅子上坐着位面皮白净的年轻男子。男子周遭黑压压围着一群人,数道的锐利的目光正盯着他。
男子笑眯眯地开口:“醒了?”
夜色太黑,杨老二不得不眯起眼睛,待借着火光看清此人长相,他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这不是他就是准备今晚打劫的苦主朱瑙吗?!
朱瑙乐呵呵地问道:“听说你今晚有甚计划?”
杨老二吓出一头冷汗,险些咬了自己的舌头:“我没有!我不是……”
还没等他撇净关系,边上立刻有人拆他的台:“庄主,就是他杨老二想要谋害庄主,夺财害命!”
“是他!”
“就是他!”
“我们都能作证!”
杨老二:“……”
他花了一个多月时间笼络过来的难民,此刻几乎全都站在朱瑙身后。就在今天中午,他还和这些家伙一起聚在废庙里,他站在祭台上高谈阔论,俯视众生,春风得意。这才过了几个时辰,他就被人捆成死猪似的扔在地上,仰视众人,狼狈落魄。风水轮流转,转得实在快。
难民们义愤填膺,反倒是朱瑙这位苦主不以为意。他翘着二郎腿,饶有兴致地问杨老二:“误会?什么误会?说来听听。”
“我……我……”杨老二憋得脸色紫红,硬是憋不出个屁来。
人到危急关头,往往不是急智,就是病急乱投医。杨老二就是后者。他情知此事已经无法狡赖,为减轻罪责,竟随手指着人群中一青年道:“不是我,是他!一直都是他暗中出谋划策,指使我这么做的!”脸一变,又带着哭腔道,“朱皇子,我也是个可怜人,你就饶了我吧……”
被杨老二指认的青吓了一大跳,霎时慌神,结结巴巴道:“庄主,他、他胡说!不关我的事!”
然而朱瑙并没有看那青年,仍看着杨老二,目光比方才多了几分失望。他问道:“你说的误会就指这个?还有别的么?”
杨老二傻了一会儿,开始磕头求饶:“皇子,皇子饶命啊,这些小人谗言害我啊!”
众人:“……”
朱瑙悠悠叹了口气。
方才难民们出面指认杨老二,杨老二一时情急,竟不惜与众人为敌,想把自己摘干净。这下他彻底犯了众怒,被他诬陷的青年第一个跳出来,对他拳脚相加。被他指为“小人”的人们也跟着一拥而上,将他一顿痛揍。
“你敢谋害我们庄主,老子打死你!”
“你妖言惑众,险些把我们都骗了!”
“混账东西,幸好我们没听你的……”
杨老二被揍得哭爹喊娘地求饶。“别打了别打了,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我给你们当牛做马,放我一马吧……”
程惊蛰看着这出闹剧,忍不住撇嘴。他小声道:“公子,怎么不把他直接送官?”
朱瑙打了个哈欠:“本来想看看他究竟有什么本事……唉。”
惊蛰惊讶不已:“本事?什么本事?难不成公子还打算用他做事?”
朱瑙笑笑,不置可否。这杨老二能纠集众人生事,难说没有点过人的本事。可惜,这一番试探下来,此人空有野心,却无智谋,更连局势都看不明白。说到底,只是个胡搅蛮缠的无赖罢了。
天色已经很晚,朱瑙伸了个懒腰,瞅了眼地上鼻青脸肿的杨老二,摆摆手道:“送官吧。”说完便回屋休息去了。
……
翌日,朱瑙门口又排起长队,都是闻讯赶来应募的佃户。
王家兄弟也排在队伍之中。由于佃户人数较多,昨日登记造册的事务并未完成,因此他们只能今日继续排队。
王仲奇拉着哥哥的胳膊,忐忑道:“哥,我们能募上吗?”
王伯正道:“别担心,我们兄弟都是男子,能吃苦,总比别人募上的机会大些。”
王仲奇用力点头,捏了捏自己细细的胳膊:“我很能干!”顿了顿,又皱起一张苦瓜脸,“可是,我们一点钱都没有了,明天的饭都没着落,怎么熬到明年夏天呢?”
王伯正安慰弟弟:“庄主是个善人,说不定会借我们些粮食。”
王仲奇很相信哥哥的话,眉间愁云立马散去,脸上又有了笑意。
然而王伯正虽然安抚好了弟弟,自己心中却很不安。他并不知道,朱庄主真会愿意借他们粮食吗?借粮的利息又会是多少呢?
需知穷苦人家每到寒冬腊月便没了粮食,为了熬到来年丰收,只能先向地主富户借粮度日。地主富户固然愿意借,利息却很高,有时冬天借去十斗粮,来年就得收回来十五斗,足足五分息钱。于是丰收时节,农户们刚割下来的粮食还没捂热乎,还债就还掉了大半。等到冬日又山穷水尽,只能再去借粮。年复一年,永无出头翻身之日。
然而这还是不是最糟的。一旦遇上收成不好的年月,地主富户自己手里余粮也不多,或是嫌穷户太过穷困,担心借出去还不上,就连借也不肯借了。那时才真的油尽灯枯,走投无路。
队伍缓缓向前移动,王仲奇回头看了眼身后,想看看今日共有多少人来。他一回头,便注意到他们身后不远处站着一名高大的男子。那男子面容冷峻,身材颀长,体型健硕,在人群中颇引人注目。
王仲奇忙拉了拉王伯正的手,小声道:“哥,你看那个人。”
王伯正回过头,也看到了那名男子。这队伍里都是面黄肌瘦的难民,忽然出现一个这样的人,实在打眼。
那男子似乎察觉了王仲奇与王伯正的目光,亦向他们兄弟看了过来。王仲奇偷看别人被发现,颇有些心虚,立刻低下头去。稍过片刻他再抬头,又对上那男子视线。那男子的相貌虽是难以亲近的模样,性情却颇友善。他对着他们笑了笑。
王仲奇微愣,心中一暖,对那男子的印象好了许多。
不片刻,便轮到王家兄弟登记造册。
管事的详细询问了兄弟俩的姓名、年龄、户籍以及家中人口等信息,道:“两日后你们再来,待我们核查无误,就会把佃约发给你们。”
交代完后正要叫下一位,王伯正忽道:“等等。”
管事的撩起眼皮:“还有什么事?”
王伯正赧然道:“我们是家中受灾才流落至此的。可否向庄主赊些钱粮,让我们兄弟熬过今年寒冬,明年丰收以后归还?”
他们显然不是第一个提出这要求的,管事的一点不意外,语气平淡地回答:“可以。等签订佃约以后,会有专人负责此事。”
王伯正忙问道:“那利率几分?”
管事道:“庄主宅心仁厚,体恤灾民,只要是庄主的佃户,头年借贷免息。每人可贷七贯钱粮,夏收秋收分两期归还。不过只有头一年可以免息,从次年开始,会依照当年市价重定息钱。”
王家兄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傻站着不动。
管事的等了片刻,催促道:“还有事没有?没事快走吧,后面还排着好多人呢。”
“头、头年免息?!免——息?!意思是不收利钱??一分都不收??”王伯正两眼瞪得似铜铃,再三确认,“管事大哥,千万别跟我开玩笑。这……当真的吗?!”
管事的一脸麻木:“当真,当真,真的当真。”
他今天已经被数不清的人询问了同样的问题,回答了同样的答案,人们给出的反应也都大同小异。几乎没有人敢相信天底下会有这样的好事,一个问题恨不能颠来倒去问他十遍。他从一开始的耐心,到后来被问烦了,再到后来也就麻木了。只恨不能在头上挂块匾额,书上“字字当真”几个大字,可以省去许多口舌。
不过,烦虽烦了些,他也能理解这些惊讶的灾民。一开始朱瑙跟他说规矩的时候,他也被吓得不轻,来回反复确认了好几遍。
王家兄弟还站在桌前不肯走,管事的忍不住再催一遍,刚抬眼却发现王伯正双眼通红,整个人不住打摆。
管事:“……”
这已经是他今天接待的第六个当场痛哭的人了。如果王伯正再激动点,还能成为今天第三个昏过去的人。
好在王伯正并没有那么失态。他迅速抹了下眼睛,哽咽道:“谢谢。”便赶紧牵着弟弟离开,不再打搅后面的人登记。
一离开人群,王伯正便转身紧紧抱住了弟弟。兄弟俩的心情都很激动,难以平复。
沦落到今日的地步,无论王伯正如何故作坚强,安慰弟弟,其实他心里早已绝望。他以为往后的日子就算不是炼狱也是深渊,能活到哪一日实未可知。就在昨天,他还打算带着弟弟一起走上一条不归路,从此亡命天涯。可谁能想到,今日此时,他所担忧的事情竟然全都迎刃而解了!
地也有了,今年的冬粮有着落了,又没有严苛的利息。即使眼下穷苦些,只要他们好好劳作,往后的日子竟是比从前还更有盼头!
王伯正哆嗦道:“我真想立刻去替朱庄主上香,祈求老天保佑他。天下竟有他这样的善人!”
王仲奇赧然道:“我们昨天还说他为富不仁,想起来真惭愧。”
王伯正不由一愣。弟弟的话让他想起,先前他们决意跟随杨老二一起打劫朱瑙,倒不仅仅是因为朱瑙富庶,还因为朱瑙灾时囤积粮食,炒高粮价,使他们都觉得朱瑙为富不仁,死有余辜。可如今看来,朱瑙又分明是个慷慨豪爽,良善大方的富户。
这位朱庄主,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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