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哥,师伯告诉我,二哥上京去了?”
韩老大翻弄着一叵罗卷轴,漫不经心地答道:“你管他呢,有什么花销待他回来入账就是了。”
韩泛又如连珠炮一般发问:“莫不是京城有什么邪祟?张师兄赵师兄不都在吗?他俩都应付不来,哎呀哎呀,那新来的两位同门可怎么好?”
见他叽喳絮聒个没完,韩濯眉头一拧,“你若操心,我把那一步阵再给你摆开,你去搭救他们?”
“啊,我,我哪顶用…”
“既知道不顶用,还操甚闲心?来,把这些规整规整。”
韩泛看了一眼那筐物什,面露难色。
“哥,每回二哥一出去你就抄他住所,卖他东西…”
见韩濯那双眼睛扫过来,韩泛忙把“怪道二哥同你不对付”这后话咽了下去,蹲下来收拾。
韩澈常年枕山栖谷,除了练功弹琴,还喜欢摆弄水墨,描山画水,印像传神。有一回,韩濯偶然摆出去几幅他画的仙道小童,竟然有不少人看对眼了。后来,拿他的画拆开散卖,再倒回成套散播噱头,一来二去,几吊孔方兄居然混成了一盒开元通宝。
“我这是帮他安心,要不然他能每日家在后山安生修炼?”韩濯慢条斯理地给韩泛讲理,“这些年,要不是我留心给他打点,他又不下来同大家伙一块做活计,那些同门师兄弟能容他吗?之前师伯就悄悄同我说了,这些都是你二哥自愿交上来的,就是给大伙填补。要不这么着,搁你,你怎么办?”
还是大哥有决断,韩泛自觉理亏,老老实实收了声。
闷声不啃收拾好一地东西,还给韩濯泡了壶白毫银针端过来。
见他一脸老实憨样,韩濯眉锋一挑,缓缓开口:“不过,你想不想知道,你二哥这回上京究竟干什么去了?”
韩泛点头如捣蒜,可还不等韩濯说下去,宝和就过来了。
原来,云辔的父亲赵大将军这些天难得告了假,在洞庭打理自家别野,又往罗府捎上了罗老爷,一块往名葬过来,说要看看怡然越常两个。
“老四位现下在乐乐轩,师父叫我找你,把放你这儿的蓬莱春拿去,”宝和一脸戏谑,“能找着罢?”
趁着找酒的档,宝和翻了翻后面大伙出山试炼预支的花销账目,“呦,别是弄错了,即便刨去新来的二位师弟,怎的还是比往年多了一个人头的花销?可不是你的作派啊!”
“那位都下山了,还怕下江南啊?”韩濯一脸调侃,把酒交到宝和手上,“且忙你的去罢。”
乐乐轩嵌在山缝里,八面来风,朝看旭日描山金,夕赏婵娟晃溪银。
每每师父或先生与人小聚都在这里。
说实在的,名葬山实在也没有别的更体面一点的去处了。
酒不曾下肚,赵将军便坐不住了,“我说真的,越常你就该把云辔给锁你那阁子里,去年,就说去年这春试,要写个骈文,篇幅写满就行,我那边任意哪个营拉个新兵,人家折个箭羽都会写,他愣是一句都诌不出来啊,回回那榜单卷轴送我那去,我都只肖倒过来看。不对,卷轴都不肖打开,纸头一揭开就是他的名字。”
“嗐,也不能怪云辔,写到这些东西谁不头大?写这些肉麻话还必得引经据典,不然,没有出处就是不通。我倒好奇,这些引的经据的典,人家作者当年上哪引经据典去?扒着旧账,哪里嚼得出新东西?”越常说着,抿了一口酒。
“云辔直爽,不喜欢这些弯弯绕的,要实在不行,淳岳你没事就多让他听听戏,像「山门」、「探庄」这些也就够用了。”怡然看着赵将军,小酌一口,粲然一笑。
“别「山门」了,春试不过,提辖都做不了。”
罗老爷放下小盏,“听说今年太学的考制又要改,不单拘着骈文了,文体不限,只是篇幅更长了,足足又添了一尺。”
“嚯!那便叫学生们都去扯他们大学士的汗巾子写罢!说来说去,都是嚼的些博士买驴,颂圣请安的白话,连篇累牍也写不到点子上,这些东西,给一个时辰,要写一斤也有啊!”
“话是这么说…”
“横竖,把这个把月捱完罢了,”赵将军往椅背上一靠,“拿了春试及格的凭证,往后想做什么,都好说。”
“要实在不行,我这些田亩都交给他,也不要什么凭证了。”
“我看好得很,还有,”越常帮腔,又看着罗老爷,笑了笑,“听我们家管账的老大说,你家送晨挺会做买卖的,就一块留下,也不去什么春试了。”
赵罗对视一眼。
“说的叫甚么话,岂有此理!”赵将军拽了拽鞶带,起身就要走。
“越聊越不投机,告辞了。”罗老爷也缓缓放下手中的小盏。
赵将军走了两步又折回来,把剩下的半坛子蓬莱春抱着,“川容,上我那去,合着哪里是叙旧,分明是抢儿子的。”
“还了得,先上衙门。”
怡然笑了,上前拉住二位。
“罢了罢了,咱们本就寒酸,哪里禁得住布政使大人同镇国大将军这般问责。我权且赔个不是罢,还请二位赏脸留步。”
“陪个不是就罢了?我这回得从你们这儿缴几车寒瓜到营里去。”
言下之意,就是要赖到盛夏了。
不知不觉,天又暗下来了。
韩泛收拾完最后一摞,还是没想明白大哥说的“你二哥上京城续命”是什么意思。
“二哥病了,叫五师叔来瞧瞧啊,怎么还舍近求远上京求医?”
“这可不是寻常抓药就能治的病。”
“啊,那…”
见韩泛急的眼眶都红了,韩濯几乎笑出声来,“你放心,他那是失心疯,最刁滑的毛病。”
“这还放心?那怎么好?”
“吃点萝卜就好了。”
且看回太学这边,是不是吃点萝卜就好了。
送晨无论如何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能在天上等着太阳出来找老天爷算账。
哪来的这份理直气壮?
这会子就站在他旁边。
也是难得有人真心愿意听他絮叨,起初还有收有放,后面直接如同开闸泄洪,一发不可收拾,赛过窦娥哭冤,六月飞雪不及他罗送晨心寒。
“你们那位管家人是真的厉害,到临了还说什么「让你们一天」,不知道的还以为人家是施恩呢。”
“还有一个…钟馗一样的模样,我自问并没有招惹过他,为什么就不能赏我个好脸……还说我是狐狸。”
“在家的时候老爷太太的话就不听,还指望他听我的呢?我劝了别出去,人家二少爷理我吗?”
“再说了……”
“都说运数天定,是不是我德行不够?清猗,你是个有道行的,你告诉我,怎么积德?我要改命。”
清猗想了想,却不作答,捻了个诀。
待长剑出鞘,拉起他的手,塞给他一个避尘符。
“带你问问老天爷去?”
送晨前所未有的果断,毫不推阻,二话不说,一手捏着清猗塞给他的避尘符,站上剑脊。
电光火石之间,劈云斩霞,直入九霄。
破晓时分已至,朝阳如锐刃,把糨稠般的夜幕割裂,一时间万籁俱寂却又振聋发聩,酣睡一夜的京畿逐渐苏醒。
就这么在天上绕了一圈。
“抱歉啊,今儿老天爷不在,”清猗笑一笑,“咱俩白跑一趟了。”
然而清猗却也没有回去的意思,嘱咐一声叫送晨揽紧他,便随手弹出一诀招云,如同赶羊一般将团团云雾逼到一处。
霎时间,电闪雷鸣,云凝水柱,坠雨若抛瓜。
送晨模模糊糊看见地下有一众富丽堂皇的房群,而此刻房顶上的五脊六兽几乎被狂雨洗脱。
“这…这是做什么?”送晨有些诧异。
“积德。”
送晨隐约猜到,笑容难掩,可还是缓缓说了一句:“不好罢?”
清猗看了看他,一双明眸中透着促狭,“那我收了?”
“……不必了。”
说话间已然翩然落地,还是这夫子相跟前。
时候尚早,就先逛逛。
送晨原本想绕过思源,见清猗往那边瞥了一眼,也罢,还是往那边让。
“思源如今不叫思源了?塞住了?”
“原本是有块碑的,只是昨天乱斗的时候,那大理岩被张师兄一脚踏成了白坚木,裂了,”送晨原本说得一脸认真,还是兜不住严肃,几乎笑出声,“阁下墨宝,颇具襄阳遗风。昨詹博士看见坏了,惋惜得很。”
“承蒙厚爱,拿苕帚写的。”
走到教室门口,正好同詹光打个照面。
詹光看见清送二人,整个人直接定住了,一双牛眼探灯一样目送二人进门。
清猗说了声“叨扰”便落座了,正眼也不瞧他。
许久,詹光才回过神来,“韩公子这是…?”
“温故而知新。”
詹光语塞,这个主还是别招惹,任其随意罢。
见送晨来了,云辔拿着一沓纸到他跟前,“十遍戒训,咱俩替你匀掉了。防止叫人起疑,你明天再到南边那屋交了。”一边说着,无意间瞥了一眼旁边的人,云辔大惊,不由得“嚯”了一声,一步三回头的归了座。
詹光今日仿佛也是怕撞鬼,草草讲了几章便不见人了。
后来,由于詹先生时至晌午都不曾露面,教室里,大伙既没有课业,也不曾叫散,因此走也不敢走。都是修道或是习武家的子弟,自然血气方刚,已经哄闹得几乎把房顶掀掉。有些胆子大的,翻墙上广茂街买了大包小包的吃食。
包裹一打开,赵张二人好似伙夫,不停的给大伙分粮。
趁着这个档口,又有人来问了。
“赵将军,罗大侠旁边那位又是谁?”
“看那形容气度,必然也是高人呐。”
原来,趁着送晨昨儿在夫子相跟前跪的这半天,太学上下可传开了:湖广右承宣布政使罗老爷的大公子,名葬天岳怡然高隐的新徒弟,一拳,把云中王氏大家主王上卿的独子攮成了“思源”里的落水狗。历经这一回,从前受过王遂钟欺负的,不仅这会子都对送晨大为拜服,一并从前嘲弄名葬寒酸的都有了些改观。
王氏本家在云中一带,如今也是极繁盛的一个修道世家。赶上当朝万岁崇道,兼之现任家主王阙辅会运作,本家又靠着京畿,近水楼台先得月,把原本隐匿于众多仙门寂寂无名的王氏经营得风生水起一方独大,颇得圣心,甚至于广安街敕造豪府一套。趁着那阵青云,王氏在广安广茂大操大办聚宴三五日,四方各路登门拜访,络绎不绝,更光耀了云中的门户。而那王遂钟是王上卿的独子,一直以来把自家门匾贴在脑门上飞扬跋扈,仗着老子雄风,遍地泼淫威。
然而,此番家里的凤凰受了欺负,王上卿居然不曾发难,却是怪异。
大约,王上卿知道自己这儿子混痞,借外人的手训诫一下,让他学个规矩,也未可知。
越说越不上路子。
赵张二人眼下一边应付着这些闲话,一边心里却也是一头雾水。
自打来了名葬,拢共没见这位真神下山几回,平日里大伙一道出远门试炼也没见他,何况韩大韩二从前跟这太学监是有过节的…
无论如何,韩澈怎的突然出山,还到这地方来?
莫不是京城有什么邪祟?
“旁的就罢了,他俩怎的认识?”石敢当也是满脸惊骇。
邪了门了。
赵张两个是一点也耐不住了,又不好直接问事主,见清送二人出去便捣了捣迎夕,“你哥哥同你清猗师兄是旧相识?”
迎夕半梦半醒,这一问稀里糊涂,胡乱答了一句:“相识可多,多摆几桌。”
赵张两个想了想,罗老爷同师父与先生多年交厚,常常以文会友摆酒宴饮,如此一来,清送二人有交际,似乎也说得过去。
当真说得过去?
云辔张驽二人思量一番,自己都搪塞不过去。
这位真神饭都不吃,摆酒宴饮是能把他馋下来还是怎的?
见清送二人出去了又进来,云辔强作无事,招招手,拿了一包东西递过去。送晨拆开一看,一阵油香扑鼻,四个褡裢火烧排得齐齐整整,煎得黄金油亮的。
迎夕靠在位子上,一手一个,左右开弓,相当带劲。
送晨本想问问迎夕吃饭了不曾,见此情景,无话可说,暗嘲自己多事。
又掏出一袋东西,张驽似乎买得都不记得了,问云辔:“这啥?”
“竹筒粑粑,你还笑人家名字起的不讲究。”
“拉倒,你再拣块大的鹿脯给我。这玩意没馅没料,就着鹿脯,权当吃粽子了。”
送晨闻言回头,“这不是给詹博士的吗?”
“给个屁给,竟然叫你捱罚,这么没决断还给他送礼?”张驽一脸愤懑,倒真有些石敢当的神韵,“倒不如咱们自己匀了,你也来点儿?”
送晨心说,要不是为这劳什子,他还会罚跪?
这会子更好了,跪的半天叫他们吃了。
出人意料的是,不等送晨动手,清猗二话不说撷走一片,卷一块竹筒饭,递到送晨嘴边。
云辔只是干瞅着,一直不曾发话。
且说回方才这俩不在,迎夕被张驽刨根问底折腾醒了,看着张驽的脸很害怕,问哥哥在哪,云辔只得告诉他跟清猗一块儿出去了。
迎夕听得云里雾里,回得稀里糊涂,“什么青衣?哥哥旷课听戏不带我?”
这仨人大迷糊小迷糊,对眼对了半天才捋清楚话头。原来迎夕完全不晓得清猗是从哪来的。
既如此说…可就没法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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