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君子端方
回湖州的途中下了两天雨，雨路泥泞难行，待几人踏入湖州地界，已到了约定之日的第六天。
雨后新晴的天蔚蓝无云，明澈至极。路畔草长莺飞，杂花生树，一片蓬勃的景象。
雪芙深吸了一口气，雨后的草木清香扑鼻而来，还夹杂着些许淡雅的花香。她正感受着这份美好，却忽然想起来什么，咦了一声，喊道：“潇潇，那日雨中的……是你对不对！”
泠潇因心里挂着洛璃的病情，有些心不在焉，闻言只应了一声，没有多言。
雪芙却有些兴奋，眉飞色舞地说个不停。
“我就说我们有缘嘛！冥冥之中便注定好要相遇。诶，潇潇，都说百世修来同船渡，千世修来共枕眠，那我遇上你，岂不是修了万年？”
泥路不好走，马行得较慢，这些话便落入了后头不远处的长惟耳里。他笑了两声，打趣雪芙道：“都说千年王八万年龟，你这不是转着弯骂自己嘛？”
“呸呸呸！你才是王八！你才是乌龟！”雪芙掉转头回了嘴，仍觉不解气，又哼哼地向泠潇告状：“潇潇，有人欺负你妹妹！”
“……”长惟哼唧了两声：“有姐姐了不起啊？就好像谁没有似的……”
“你就没有。”雪芙扭头冲着他扬了扬下巴，“我有。你没有。”
接下来的路，便都在两人的吵闹声中渡过。泠潇已经习以为常，而音秋儿仿若未闻。
待几人行到满庭芳，日头已散出了暖意。守门的弟子一眼便认出了音秋儿，喜极而泣。
不同于他的激动，音秋儿的反应很平淡。掩饰住下马时的一个趔趄后，她径直往里走道：“带我过去。”
泠潇将缰绳递到那名弟子手中，止住他道：“你守好门，我带她过去。”虽然她已经回来了，但在洛璃好转之前，还是小心些更好。
园子里的景致仍和她离去时一样，花草缤纷，精致温婉。一路上，清风阵阵，花香隐隐。
及近院门，少年已等候在门后。
想来这几日园中并不太平，他的眼眸中略有倦色，只是风姿依然如旧——宗之潇洒美少年，皎如玉树临风前。
泠潇在心中哎呀一声，临走前说好了要给他一个答复，如今却要失言了。
自听到动静，萧璟辰便猜想约摸是泠潇她们已寻到了人，去而复返，因此在身影出现的那一刻，他的脸上并不见惊讶之色，只笑了笑，正欲迎上前，却忽然滞在了原地。
他的目光在泠潇和音秋儿身上转了转，心中方泛起的些许欣慰与期盼便在瞬间冷却下来。他觉得命运好似对捉弄他有些乐此不疲，总是才燃起一分希冀，转瞬便会成空。
泠潇在他面前止住步子，歉然道：“……我这趟回去没遇见我爹。”
萧璟辰没有将自己的失望显露出来，唇边仍挂着一贯的笑意，向着泠潇道：“无妨。你先将大夫引进去。”
其实已经不用泠潇的答复，在看见音秋儿的那一刻，他心中已有了答案——泠潇的武功或许是萧然所授，但她不会是萧婉儿。
见泠潇已经领着音秋儿进屋，雪芙没有急着跟上，只拉着长惟的衣袖将他带到萧璟辰身前，脆生生地喊了一声“璟辰师兄”，笑道：“长惟已用完，现归还于你。往后若有什么差事，可千万别再派他了！你是不知道，这一路，潇潇的头都快被他吵晕了！这哪是护着她啊，分明就是加害啊！”
“……你这是恶人先告状！”
雪芙对忿忿不平的长惟视若无睹，又向着萧璟辰盈盈笑道：“我与潇潇已经义结金兰啦！璟辰师兄，往后还请看在我的面上，对我这个姐姐多多关照哟！”
本已踏进屋门的音秋儿在听见那一声“璟辰师兄”后忽扭头望了望，但只是短暂的一瞥，便又收了回去。
音秋儿的到来让小六欣喜若狂，也顾不上与泠潇道谢，引着音秋儿就往床边去。
自上次从落月庄不辞而别，已有近两年的时间。音秋儿也没料到，再次与洛璃相见，会是这样的情形。
少年好像又长高了些许，只是眉间的心事好似没有一刻能拂开，即便是睡着，也是这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他只是一个十九岁的少年，不该承受这么多的责任和艰难。音秋儿轻轻叹息一声，执起了他的手。
待诊过脉，她便向着眼巴巴盯着她的小六直言道：“毒可以解，但时间拖得太久，若想根除，还需有人相助。”
小六与泠潇异口同声地问：“谁？”
音秋儿一面打开自己随身携带的药箱，一面应道：“那位紫衣服的小姑娘就可以，只需在我施针时辅以清心曲，便可助他清除余毒。不过……”她侧身看着刚进门的雪芙，问道：“你愿不愿意这样做？”
见屋内几人的目光都投向自己，雪芙忙点了点头，“治好了他，潇潇心里的石头就可以放下，我自然愿意。只不过清心曲我虽也学过，但并不精，这人命关天的事，我心里有点没底……若是我师姐能来……”
雪芙面露难色，没有继续往下说。要说服雪柔前来，她真的没有把握。
“你师父在昨日已经到了湖州。”跟着她进屋的萧璟辰适时插了句话。
雪芙顿时欣喜道：“那我这便去隐园，即便是撒泼打滚，我也将我师父请来！”说着便往门外跑去。
萧璟辰喊住她，“我随你一起去。”
雪芙有些犹疑，虽然她心里知道萧璟辰不是莽撞之人，但还是问了一句：“你有把握说服她吗？若是没有，还是我自己去比较好。”
毕竟，她师父这些年从没给过萧璟辰什么好脸色，更何况此次还是为了洛璃的事……她担心萧璟辰会听到一些不好听的话。
她师父这个人，嘴上可从来不饶人。
“你师父的性子虽洒脱，却也是说一不二的。有些话如果不说开，只怕你劝不动。”萧璟辰笑一笑，道：“若实在不行，再用你的法子也不迟。”
如果能让她师父心甘情愿地来，那自然更好，雪芙便点了点头。
两人的身影刚从街头消失，一辆马车便停在了满庭芳大门前。
忧心忡忡的安大夫从车上下来后也没留意守门弟子的神色，便和往常一样径直去了洛璃的院子。待他发现守在院中的人已变成了泠潇，这才怔了怔，而后便长舒一口气。
“姑娘，你可算是回来了……人寻到了吗？”
泠潇点头，躬身道：“这几日辛苦您了。”
“唉，这些话就不用说了。”安大夫虚扶了她一把，与她一同往屋里走去。
“把过脉了吗？怎么说？”
“说可以解。”泠潇没有提清心曲的事，只应道：“余下的您问她吧，人就在里面。”
音秋儿正在桌前专心写着药方，闻声后也没有抬头，待写完后才拿了方子递给安大夫，笑道：“您帮忙掌掌眼。”
“你的医术，哪里用得着我。”安大夫接过方子，笑道：“不过我还是要看看，活到老，学到老嘛。”
待他细细看过，便抚须点了点头，将药方拿给了小六，叮嘱道：“去我铺子里抓了药材带来这里煎，我要亲自盯着。”
待小六离去后，久别重逢的两人却都没有说话。安大夫盯着音秋儿看了一阵，忽伸手道：“丫头，让我为你把把脉。”
音秋儿的神情依然恬淡如水，手却不自觉往身后躲了躲，“您忘了？我也是大夫。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就是这几日路上累着了，没什么毛病。”
安大夫还想说什么，却被音秋儿给抢了先。她领着他到外间坐下，关问起他的近况来。经她这一提醒，安大夫便忆起了今日医馆接诊的那个病人，皱了眉，与音秋儿探讨起来。
此时的隐园，萧璟辰正承受着月夙的无声拷问。
“我是不是听错了？”月夙盯着他看了一阵，微一挑眉道：“你找我去为洛璃解毒？”
雪芙插话道：“师父，您才这个年纪耳朵不好使啦？我就说您平时说话不能这么大声，即便我们受得住，您自己的耳朵也受不住不是？有什么话，平心静气……”
“你给我闭嘴！”月夙瞪了她一眼，“我还没说你呢，你倒念叨起我来了……这几天跑哪去了？将你师姐一个人扔在这里！”
“怎么是扔呢？我……”
“你再插话，我就将你丢出去！”
见雪芙心不甘情不愿地撅起了嘴，月夙这才作罢，一转身瞥见萧璟辰，这才想起屋子里还有人在，便咳嗽了两声，假装无事发生。
萧璟辰略低着头，仿佛她们方才的话根本不曾入耳，从容应道：“月掌门没有听错。大夫说这种催魂毒需辅以清心曲才能彻底根除。”
月夙尚未应声，立在她身旁的雪柔已冷哼了一声。
“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即便当年之事是他父亲所为，他也是无辜之人。”萧璟辰抬眸，“更何况，他父亲极有可能不是凶手。”
“为了替洛璃解毒……”雪柔的神情有些难以置信，也有些藏不住的失望，“你竟想为洛煜开罪？”
雪芙眉头紧锁，一个没忍住，再次插话道：“师姐，璟辰师兄他不是这样的人。”被雪柔冷冰冰的一眼扫过来，只得噤声。
比起月夙，其实雪芙一向更惧雪柔。她这个师姐虽然平日里都是冷言冷语，但其实待她很好，因此她不能不顾及她的感受。雪柔的性子不像月夙，雪芙是真的怕一个不注意会伤她的心。
“我无意为谁开罪。”即便是在这样的时刻，萧璟辰的语声依旧温和，他看向月夙，询问道：“您也曾和他父亲相熟，十年前的事，您心里当真没有过一丝怀疑吗？”
当年之事，她真的没有怀疑过吗？当然不是。做什么事都得有个理由，以当年洛煜和萧然的兄弟情义，他并没有任何说得通的理由去对月灵下毒手。
察觉到月夙的神情有些许松动，萧璟辰趁热打铁，继续道：“当年之事，我们已经查到了一些眉目，待洛璃醒转，可以让他悉数告知于您。月掌门，您也希望找到真正的凶手是不是？”
“我凭什么信你？”月夙冷言道：“焉知你不是为了救人故意扯谎？”
“师父！”雪芙不满地喊了一声，为他辩护道：“璟辰师兄可是您看着长大的，他的品行您还信不过？”说完又扯了扯雪柔的衣袖，示意她也为萧璟辰说上两句。
可雪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什么都没说。
“若来日月掌门查证到我今日有一句虚言……”萧璟辰取下腰中佩剑，俯身双手奉上，“要杀要剐，萧璟辰都任凭您处置。”
月夙回望着他，没有应声。或许是幼时曾养在萧然门下的缘故，她一直觉得，比起萧梧，萧璟辰的性子其实更像萧然。
有情有义，人品端方。
所以她面上虽未显露出赞许之色，但语气却松了下来。
“容我想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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