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往生
接下来的日子一如既往的平平淡淡，暑往寒来，四季交替，距凤阳来这里已经有三个年头了。
这三年平平安安，并无人打扰。
只是从那以后凤阳每次不愿意一个人呆在山中。无名下山卖菜或者卖茶，凤阳必要跟去，无名怕被人看见不好，凤阳便只装作和他不认识，来到山下一个人瞎转悠，或者坐在一个地方等他，到下午无名收摊，两个人再一起回山中。
无名化缘时，她不好同行，无名只有答应她天黑之前一定回来。自那以后，果然每次化缘一定赶在天黑之前回来。
凤阳来这里按说已经三年多了，那些阙阳兵没有找到她，况且那时她又是身受重伤，所有人都以为便是让她逃走也活不了多久，因此没人再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可事有不巧，有一回凤阳随无名下山贩茶之际，一个人在街道上瞎溜达。不料迎面走过来一中年男子，断着一只手，盯着凤阳不住打量。
凤阳以为不过是一好色之徒，心里不喜，指着他大骂一句，然后便走开了，过后也没有放在心上。
不料事情倒霉便倒霉在这里，此人年轻时曾被抓去当兵，与西洲国士兵有过交战。后来中原兵败，他作为俘虏成了西洲国士兵，有一回看见凤阳骑着马指着一个士兵大骂，只是时间太久了，况且只那一面，他已有些记不清，但凤阳骂人时的神情姿态，却让他记忆犹新，不是她还能是谁？
西洲兵败之后他作为俘虏又成了阙阳国的士兵，后来与中原作战的时候被砍断了一只手，所以被送还回家。这时的他已有五十岁的高龄，因为离家太久，加上又是少了一只手，回来之后发现妻子已经嫁人，儿女亦各自娶妻嫁人生子。离家太久亲人之间没了感情，他一个孤寡老人，没人照顾，也是想发财想疯了，竟然萌生出一个歪念。
他见凤阳一个人在街上转悠一整天，便一路跟踪，知道了凤阳的行踪。后来回到家中，带了些盘缠，一个人跑到阙阳国准备告密。
他留在阙阳也有一段时间，认识那里的很多士兵，做起事来也方便很多。来到阙阳后，他托认识的人将消息放了出去，阙阳国国主不知真假，但还是派了两个人同他前去查看。
回到江宁，已是大半年后。
凤阳对这事自然是毫无所知，仍然每天在山中瞎溜达，在寺庙里呆得久了，她竟也偶尔念起经来，日子在不经意间慢慢流逝。
天越来越冷，十月中旬，山里就下起雪来。凤阳拿了竹筒，准备去山里收集新雪。
她一个人一边欣赏雪景，一边漫步来到山下，在半山腰的一处竹林里收集竹叶上的雪。
竹叶上雪积得太多，凤阳在里面走动，连带着雪噗噗往下落个不停，雪灌进凤阳的脖子里，凤阳便缩着脖子不住地抖动，想要把雪从后背抖出来。
后来也许是有些太冷了，也可能是兴奋，她竟小声地哼唱起歌来，哼的正是西洲国的民谣。声音带着一丝童音，听起来别有一番风味。
也正是这一番哼唱，引来了那两个阙阳士兵。这两名士兵来到竹林外面对着里面一阵偷看，看到一个穿着缁衣的女子手里拿着一个绿色的竹筒，往竹林深处走走停停。
两人快步跟了上去，凤阳听到了身后脚踩在雪上“咯吱咯吱”的声音，吃了一惊，回过头一看，正见两名长相凶狠的士兵。
她不知道这两个士兵从哪里来，但直觉感到不对，便拔腿快步往竹林深处跑去。
这两名士兵有一个曾经是西洲国士兵，认得此人正是凤阳公主，见她跑掉，两人赶紧追了过去。
竹林里面竹子太密，并不是很好跑。加上积雪太多，跑起来难免费力，这就是给凤阳带来了很大的方便，她对山中的路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很多地方闭着眼睛也能找到。
在山中一路狂奔，凤阳这时不敢回浮提寺，只是一路尽捡偏僻的地方跑，这一来两人想追到她也不是那么容易。但两人毕竟多年练兵，身手比凤阳要好很多，虽然一时不能追上，但凤阳想要甩开他们也是不能。
凤阳心里害怕极了，就这样一路奔跑，一直到天色渐渐阴沉，凤阳躲进一个山洞里不敢出声，听见这两名士兵来来回回寻找的声音，一颗心“砰砰砰”跳个不停。
眼见着外面的天一点一点黑了，凤阳蜷缩在一个山洞里，双手双脚发麻不能动弹，手脚冻得僵硬，整个人仿佛已经不是自己，可那两个人还是没有离开的打算。
凤阳感到意识一点点变空，她想着可能今晚自己就要冻死在这个小小的山洞里面了。可显然老天并没有给她这个冻死的机会，她被两名士兵发现了。
两名士兵看见她，就要将她从里面拖出来，凤阳缩在里面死死不动，任他们如何拖拉就是不肯出来。另一名士兵见状，就要一刀往里面捅，可就在这时，“砰”的一声巨响，这名士兵后脑勺被什么东西狠狠撞击，流出鲜血，往后看去，黑夜里见对方大约是个和尚，脸上略略有些惊慌，然后便整个人不省人事，晕倒在地。
旁边那个士兵见状，就要一刀砍过来。无名赶紧拿起棍子打去，被那个士兵一刀将棍子砍落在地，紧接着又是一刀对准无名胸口刺来。便在这时，背后一痛，原来凤阳已经从洞里出来，一把捡过之前那名士兵掉在地上的刀，对着这人后心狠狠一刺，刀从前心伸出。凤阳见他还没倒地，刀往前又是一送，刀柄没肉，这个士兵倒地而死。
凤阳见他已死，又怕旁边那个士兵并未死透，拿了刀对着先一人胸口一刺，将这人钉在地里。
做完这一切，凤阳整个人一阵虚脱，往后仰倒。无名赶紧将她扶住，凤阳声音孱弱问道：“你怎么来了？”
无名道：“我见你一直不回来，便找过来了。”
无名将凤阳背在身上，感觉到她身上传来的寒意，贴在她身后的手紧了紧。低头看了一眼倒在地下已经死掉的两名士兵，凤阳在他背后轻轻一笑道：“和尚，你杀人了。”
无名不说话，只是背着她，脚踩在咯吱咯吱的雪地上，黑夜里静静地往浮提寺的方向走去。
那时他想：若是连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修佛又有什么用呢？
凤阳见到这两名阙阳士兵，知道自己的太平日子不会久了，她想让无名同自己一块离开，可无名似乎不愿意离开这里。无名让她走，可是她不愿意一个人走，时间一耽搁，又是两个月过去。
无名似乎终于下定决心，要同凤阳一块离开。可时间似乎已经有些晚了，无名在山中看到了山下黑丫丫赶来的一群人，赶紧跑回山中，要凤阳从后山偷偷跑掉。
凤阳要他和自己一起，可这时两人一起根本不可能逃得掉，无名要在这里拖住这些人，只让凤阳一个人走，凤阳不肯走，道：“让我一个人活着，还不如一起死掉！”
无名见劝她不住，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趁她不注意，一掌往她侧颈劈去，凤阳晕了过去，无名嘴里淡淡道：“这辈子我没有能力保护你，下辈子吧！”
林墨感到眼前一黑，模模糊糊似乎有个身影倒下，然后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林墨不知发生了什么，正要偏过头去看楼月，却听楼月叫唤道：“林墨。”
林墨听他声音略略有些紧张，显然遇到了和自己一样的情况。林墨睁开眼，眼前仍是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
没有听见声音，楼月手上又是一紧，林墨感觉到他手上传来的紧张，赶紧道：“嗯，怎么了？”
楼月听到声音，手上略略放松了一些。黑暗中林墨感觉到他的手在慢慢的移动，由原来的握住，慢慢五指微张，扣住自己的指缝。林墨心中又是一阵异样感传来，手赶紧往后一缩，想要脱离他的手掌。
楼月感觉到了他的退缩，赶紧将他手抓住，手指不再动，只是重新握住他的手。
黑暗中，林墨感觉一颗心跳个不停，竟有些止也止不住的紧张，像是有意掩饰尴尬道：“怎么突然黑了，你没事吧？”
楼月眼前突然变黑，他担心林墨，所以赶紧睁了眼，虽然睁眼也并不能看见什么，但能听到林墨的声音，也让他安心很多。只是这样一来，他强行从幻境中抽身，意识难免受到反噬，只觉脑袋有些晕晕沉沉，赶紧稳住心神，这才慢慢觉得好一些。
听见林墨问，摇摇头道：“没事，方才应该是这个叫凤阳的姑娘晕过去，所以眼前才会突然变黑。”
林墨道：“应该是这样，我们太紧张了，只是不知后来发生了什么。”
后来发生了什么，无非就是之前看到的那片火光场景，只是不知凤阳有没有在这场大火中丧生，凤阳既然变成了鬼魂，想来便是死了之后也未曾去投胎。林墨想到那天她问无名，人死之后到底有没有轮回，无名说“可能吧”，想来凤阳始终不相信人死之后会有轮回，或者说她相信，但是她不想轮回之后便什么也不记得，她想带着记忆再找到他，所以她宁愿以一个鬼魂的姿态，活在人世间数百年。
林墨心中伤感，他向来是不喜欢这种悲伤故事的。然而今晚，却让他亲身体验了一番。因为他们感应的是凤阳的意识，所以对于她心里在想什么，他们也是能够感同身受的，林墨甚至能感觉到凤阳在最后晕死过去的那一下，心碎一地的痛楚与绝望，一颗心仿佛要随之窒息，眼睛红红的，险些落下泪来。
林墨感觉到楼月手上的力度、温热，偏过头看着他，心里想：既然缘分让两个人相遇，那便不要有分离，更不要有猜测、怀疑，不要留下什么遗憾，就这样默默相守一生，然后各自老死，这该多么幸运。
可他突然又想到楼月不会死，若是自己死了，他是不是还活着呢？一个人活几百年，几千年，若真是这样，他会不会感到孤独呢？
林墨突然觉得有些害怕，若真是如此，他宁愿这一生从来没有遇见过他，或者说，从现在起，便不要再与他有任何瓜葛，很多东西及时制止，便不会有以后的诸多悲剧。
想到这里林墨猛然挣脱楼月的手，也许是动作太大，林墨自己也有些吃惊：自己方才是在想什么，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自己今天晚上到底怎么了？
林墨心里一大串问号，他甚至突然有点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和这个人一起坐在这里，为什么会和他一起看这么悲伤的一个故事。
林墨下意识想要起身走开，楼月却又赶紧拉住了他的手，道：“你怎么了？”
怎么了？林墨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只是突然心神不宁，突然不明白自己在干什么，突然觉得一切都很莫名其妙，他迫切的想要吹吹风冷静一下。
林墨想要挣脱他的手，楼月不放，林墨道：“放开！”
楼月不明所以，道：“你还想看后面的内容吗？”
林墨不动了，这个故事虽然很悲，以至于他在幻境之中已有些不忍心看下去，但真正看不了了，又让他激起想要知道后面内容的心思。便如看书看到一半，本是不想看了，但突然发现后面的内容被人撕掉了，好像突然又想知道后面的内容了，然后拼了命的到处找，虽然找到了结局也和自己知道的差不多，但若是不找到，便似乎有了执念一般一直放在心里，成为一个疙瘩。
楼月见他不动，这才又道：“闭上眼睛。”
林墨努力平复心情，重新闭上眼睛。
这时出现在眼里的是一片红光，和自己最初看到的一样。
那些人似乎是翻遍了整个浮提寺，将浮提寺前前后后只差没有挖地三尺，还是没有找到凤阳，最后只得一把火烧了浮提寺完事。
看来凤阳并没有在这场大火中丧生，令林墨没有想到的是，凤阳的藏身之所，竟然就是寺外那棵大大的阎浮树。
阎浮树树干已经中空，无名将她敲晕之后，应该是背着她，在树上绑了藤条，然后顺着藤条将她藏在了树干中间。
后来火势太大，火苗上蹿烧着了这棵笼罩在寺庙上空的阎浮树，只是当火烧掉阎浮树一大半树干的时候，火苗突然熄了。至于为什么会熄，林墨就不清楚了，也许是冥冥之中自有神佛保佑，也有可能是火烧到这里，树干中空，火苗没了火势，被接近树根地段的树干蒸发出来的水汽扑灭。
总之凤阳被熊熊烈火唤醒，她想要出去，火势太大烧断了藤条，一时出去不了。她便只有透过树干皴裂的地方往寺庙里面张望，眼睁睁看着火一点一点将寺庙烧毁，人渐渐散尽，整个人缩在一团无声哭泣。
等到后来她从树干中爬出来，寺庙已经在大火中坍塌，到处都是零星的火苗。凤阳冲进去，进到殿堂里面，看到的只是一具被烧焦了的尸体，被一根大大的漆黑横梁压在下面，已经看不出形状。
凤阳委坐在地下，一时哭不出声音。她只是将这具烧焦了的尸体轻轻抱起，想象着无名生前的模样，心里尚还不能接受：他就这样死了么？就这样被一把大火烧死了？自己今后又要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活在这个世上？
一个人，她讨厌一个人。
她的眼睛往无名身上去看，似乎是想从这一团黑焦焦的物什上分辨出无名的脸、五官，以及手足。可却在这时看到被他紧紧捂在怀里，露出的一点褐色，凤阳将他干枯黑焦的手掰开，看到里面露出的一串念珠，念珠有些被火熏黑，却是完好无损。
凤阳拿起念珠，再也忍不住痛哭起来，将无名的尸体紧紧抱在怀里。
后来哭得累了，她只是坐在原地，看着暮色一点一点升起，将自己笼罩。长风横穿过已经沦为废墟的寺庙，凤阳就这样在黑夜中呆呆地坐着，在心里默默想着：“这一世是我连累了你，下辈子让我保护你。”
林墨将手里的念珠拿在手上摸了摸，他不知道这串念珠是否就是凤阳手里的念珠。
其实林墨也想过了，那时候凤阳让无名和自己一块逃跑，为什么他不肯。
也许他从小是在寺庙里面长大，对外面的生活很迷茫，外面生活会让他感到恐惧。等到他后来终于想通，不能因为恐惧而退缩，何况，他不想就这样和凤阳分开，他想和她一起生活更久，他应该正视自己的内心，可这时已经晚了。
林墨对此说不出什么心情，也或许，他们就算在一开始就已经决定逃跑，可又能逃到哪里去，说不定最后两个人都被抓住，两个人都得死。不过两个人一起死，也总比一个人孤零零地活着好，可道理虽然如此，真正到了那一步，便是自己，又会如何做呢？
让他一个人活着，或者两个人一起死，哪种更自私呢？
林墨一愣，他似乎不知不觉中又想到楼月了。
时间一晃而过，没有几年，凤阳郁郁而终。
只是她死后，并没有去投胎，鬼魂一直在这个被烧毁的寺庙周围徘徊。多年的雨淋风吹日晒，这个寺庙终于连最后一点残迹也不剩下了，再后来，更新换代，一个个新的面孔出现在这里，终于还是没人知道这里曾经有过一座寺庙。
凤阳的鬼魂飘飘荡荡，终于又让她找到了转世投胎的无名。或许是他觉得前世的自己太过没用，这一世他投胎参了军，在战场上，他像不要命一般奋勇杀敌，从一个小小的士兵，到百夫长，再到千总、百户、千户、参将，指挥使，一步步往上升。凤阳记得他曾经所说，变成他身边最重要的东西，附身在一把宝剑之上来到他身边——无名剑。
林墨下意识的摸了摸腰间的无名剑，这把剑便是这样来的么？难怪自己第一次拿到这把剑，便觉得剑上有很重的杀气传来，想来这把剑跟随无名南征百战，上面沾染的血也不知道有多少，自然杀气很重。
后来无名拿了这把无名把剑，一路奋勇杀敌，所向披靡，杀得敌人望风丧胆，草木皆兵，因此名气大振，最终变成了一个赫赫有名的大将军。
林墨只觉越看越惊疑，若说之前的无名，因为年纪尚小，眉眼处还有很多稚嫩之处，不容易看出来。但这一世的大将军，风采已经完全展露，林墨却不能再看不出来，这个人，似乎和慕子玉长得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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