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天命在秦
苻坚同样面如寒霜,目光缓缓的转了过来。这个一向气度雍容雄浑,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种莫名信心和帝王风范的矮小丑陋的中年人。一双氐人特有的略略凹下去的眼睛,死死的钉在了方知晓的身上。所有人在这一刻都屏住了气息。
场中不是所有人都明白苻融所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但是只要是各族的权贵,包括汉人重臣中稍稍有些学问的,谁不知道这个自从晋末天下崩毁之后。一直流传在中原的这个神话!
这个天命攸关的神话!
当每个民族,杀入中原。原来一直被他们这些边荒蛮族奉为神圣。被zhōng yāng的那些汉人政权所征伐,所奴役,所羁縻,所运用,所调遣,所压榨的异族们。从来都对这个汉人所拥有的天下,所创建的文明,所秉承的天命仰之弥高。从大汉帝国以降,他们在强盛的时候可以在边境和这个汉人文明对抗,偶尔还冲进来掳掠,成为百年之患。但是他们从来没有想到过,他们也能入主这片土地,役使比他们民族人数多十倍百倍的汉民。从来没有想到过他们也能秉承那些汉家天子从苍天得来延绵不绝的天命!
不知道何时起,他们这些民族已经开始流传起一个神话,远久得都让他们自己忘记了来历。这个天命,是可以变动的,是可以改过来的。而决定这玄之又玄的天命变化的关键。就是几百年之前,就被他们这些民族供为圣物,膜拜祭奠追随的那些据说可以改变天命的灵宝!
匈奴的贪狼璧。
鲜卑的白凤璋。
羌人的守宫环。
羯人的大火佩。
氐人的岁星斗。
这样的逆天灵宝,本来都应该在那些汉民手中。是他们的传承,是他们的依托。不知何所来,更不知其何所终。更不知为什么流传到了他们手中。几百年中,曾经强大的匈奴帝国被汉人的铁骑击溃了。大部分的族人远远向西逃去,不知道现在的存没。匈奴已经成了依附在汉人边塞之地的部落。不仅要为他们编户纳税,还要在数百年的时间里拿出一支支的jīng装骑兵,为汉人帝国去镇压其他民族的叛乱。
东北的鲜卑,更是边荒的部落。他们以美貌闻名的女xìng族人,是汉人权贵的玩物。他们要为汉人帝国镇守北疆的门户。羯人是最低贱的杂胡的聚合,连充当奴隶,都是最底层的那一种。和羌人源流相近的氐人,从后汉开始,就一次次的为了反抗残酷至极的压榨,一次次的在雍凉之地起事,一次次的被镇压下去。他们的部落被分化,被利用互相残杀。直到了近百年前,这些已经充塞于汉人帝国四野的这些民族,才看到这个民族在圣物流散之后,像是渐渐失去了他们天命的传承,渐渐衰弱下来,直到整个天下为他们这些异民族打开了全部门户!
哪个民族不像拥有这个富庶广大强盛的天下,成就他们民族的天命!数十万胡汉英雄舍死忘生的厮杀,汉人想死守他们的天命传承,而胡人想将这一切夺过来!天命已经变化,他们愿意为这一切赌上他们民族的未来!
数十万大军的互相杀伐,数百万各族子民死亡相望于路。匈奴最先奋起,击灭晋国主力,让他们远窜江表。匈奴刘氏更是雄心勃勃。对于当时在麾下征伐的羌、氐、羯各族更是强令他们将各族圣物交出。匈奴准备一洗百年颓风,掌握整个天下!除了羯人在无双英雄的石勒率领下,领兵于关东之地,隐然半dú lì的雄镇,拒不交出大火佩之外,羌人的守宫环,氐人的岁星斗,都汇于匈奴宫廷。刘氏自认为即将上承天命!匈奴麾下将东灭晋而北击鲜卑。成为千秋万世中原主宰!
结果匈奴还是一夕溃灭。羯人建立了后赵帝国。这些在当年无论从哪个角度而言地位都是最低下的杂胡民族一下成为了又一个续起的主人。民族的荣光一下跃到了最高点。羯人斗将,天下闻名。大火佩似乎一下将这个民族变成了一个战斗民族。他们以残暴的武力将中原陷入血海当中。但是当匈奴皇帝被羯人俘虏之后。却发现,曾经汇聚于他们手中的三大灵宝再也不见了踪影!而氐人仅仅有大火佩于手中,能够重掌这个天命么?石勒豁达,并不以这个为意。而残暴绝伦的石虎后起继位之后。一边北击鲜卑,抢夺他们的白凤璋,一边又不知怎么听说那三大灵宝已经向河西流落。一再派遣大军攻伐河西诸凉国……
谁知道战无不胜的羯人后赵帝国强军,竟然连连战败!
后赵竟然就这样飞速的崩塌了,整个羯人巨大的帝国就此灭国。而且整个民族都被杀伐几近。从此作为一个整体消失了踪影。渐渐又有风声传出来。天命的确是在剧烈的变动。但是这些逆天灵宝不可强求,只能自行汇聚。而牵引逆天灵宝汇聚,启动天命正式转动之机的。就是逆天七大灵宝当中。有右弼之号,已经在历史当中消失了数百年的月华崅!如果仅凭人力想逆天行事,只有在天威天意之下粉碎!
苻坚承命后赵以来,以氐人这么一个势力单薄的民族建立起帝国。天生雄才大略的他无时无刻不想成为千古一帝。他如何不想汇聚这些至少也代表了天命归属的圣物。但是氐人的岁星斗早已失踪。而过往的事情更让他对这些圣物不敢强求。但是白凤璋奔秦,让这位大帝也不知不觉有了些想法。谁知道,就在此时此刻,大秦各族权贵济济一堂,弥勒宗法后高台祈福之时。先是金匮之盟事发,接着就是苻融一下指出了月华崅已经应世,就在这个才夺得他大秦第一勇士尊号的方知晓手中!
空气近乎凝固了。
高台之上只有怀素神sè平静,低低的宣了一声佛号。苻坚面sè却比外面的冬rì还要寒冷。他一向豁达大度,对手下人推诚以待。也从不以小心眼监视揣测他们的举动。他一向认为,乱世成就功业,非豪杰心胸不能成事。虽然他也有意无意的在维持手下势力的平衡。但是总认为在他的心胸气度之下。底下各大势力是全心为其所用的。但是没想到,底下势力竟然已经如此成其水火!方知晓如果真的是月华崅应世之人,那么这个秘密,早就应该为苻融慕容垂,甚至无事不在算计掌握中的王猛所知晓。但是偏偏到了这个关头,他的亲弟弟为了不顾一切扳倒慕容垂,才捅了出来!月华崅命世,果然牵动的是天下英雄的命运,帝国的命运。真不知道对于他这个氐人帝王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更不用说这么突如其来的消息。背后背负着多少民族数百年的传承期待还有神话!
他的第一反应,就是下意识的不敢面对!
方知晓同样的震惊,震惊得都没有了表情。事态发展到了如此地步,让他觉得已经完全超出了自己预想的控制。金匮之盟果然如他所想没有扳倒慕容垂。没有方方面面的因素配合。一个闻名天下的慕容垂不是那么容易倒下。他在大秦也开始初步有了自己的根基。下面就是看自己如何越飞越高。有慕容垂在他前面当着,在秦国要面对的风雨也小了许多。想在这个帝国生存下来,必须要有自己的根基。他的武勇和速捷军是一部分,在怀素和苻融对他的不怀好意,总有一天要下手的情况下,他也不得不选择王猛和慕容垂暂时作为自己的依靠。要知道,他已经不是初来之时那个满口脏话的混小子了!
但是没想到,苻融一下将月华崅就捅了了出来!
他在燕国一路逃亡而来的时候,月华崅的银光腾跃,创造的一切奇迹。早已为猎军所知道。对秦国这些大人物他也从来没敢幻想他们没有打听到这些消息。他们对自己的一系列拉拢,倾陷、利用,并不是因为他现在有的那点实力,还有武勇。而是更证明了他们知道他的来历,月华崅出现在他的手中。才让他这么快就卷入了长安的风风雨雨当中。
他更以为,只有三方势力平衡,才能保住他不被人进一步构陷。他面前的那些靠山或者挡箭牌不倒下。人家也一时不会向他下手,所以才那么卖力帮慕容家出头效力。为的也是他自己!如果他真的是那么奇货可居,那么按照那些对他手上那个什么月华崅打主意的各方面势力。也不会将消息散步,因为都想落入各自的手中,只要眼前关卡过了,随着自己地位稳固上升,就越来越有底气。经过这些rì子的磨练,他自以为对这种大人权贵心术已经有一定的掌握,没想到自己还是天真。
牵扯到权力斗争,就是你死我活。就是没有余地。就算自己破坏了苻融和怀素的安排。但是和慕容垂既然已经破脸。慕容垂为了依靠,必然要寻找和另一方王猛的联合。更有和两家都有渊源的他居中联合,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苻融已经将这个一直隐藏的秘密端出来,就是要和慕容家不死不休了!不然在秦国政坛上面,倒下的就是他!
自己才到秦国,投奔的就是慕容家,更有慕容秋这层关系。谁也不相信慕容垂不知道他手中有月华崅。如果他存心隐瞒这个消息,加上刚才才出现的金匮之盟。慕容垂到底是什么居心,难道还没有人知道么?自己身怀这样的重宝。究竟会遭遇怎样的命运?苻融就算没有得到月华崅,不能遂行他也许有的掌控命运的野心。但是只要慕容垂倒下,他还是氐人帝国地位尊贵,举足轻重的阳平公!
自己为什么总是这样的想当然,这样的天真?这个时候,自己还可以指望谁,还可以依靠谁,等待自己的命运是什么?
不自觉的,方知晓避开了苻坚的眼光,不是因为懦弱,也不是惧怕即将到来的事情。他扫视了怀素一眼。突然有些好奇这是不是怀素和苻融计议好的事情。看到的却是怀素淡然平静的目光。再看看王猛,这位总是显得高深莫测的司徒大人还是一脸淡淡的微笑。仿佛身边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再向北望去,那里的高台云烟缭绕。看不到上面的人影。
命运既然带他到了这里,经历了那么些jīng彩的事情。那么所有后续而来的,自己早就做好准备欣然接受。这样的人生,虽然跌宕而激烈。
但是,自己喜欢。
一片沉寂当中,苻坚的声音沉沉的响起:“方校尉,果然如阳平公所说?”
方知晓坦然一笑:“不错。”
苻坚语调冰冷,缓缓向他进迫了一步。另外三校尉甲叶响亮,紧紧的跟在他的身后。三道不同的目光投在方知晓的身上。有的贪婪,有的凶狠,更有的复杂得不知道是什么。方知晓沉静一下,缓缓单膝按剑跪了下来。
苻坚只是冷冷道:“为什么不禀报给朕?为什么要隐瞒?”他丝毫没有想问苻融如何得知这一切消息的意思。在这样的奇宝现世的当口。一切其他的事情都变得不如何重要了。
方知晓迎着他的目光,脑海当中不知道转过了多少念头。各种各样的回答方法此起彼伏,却没有一个合适的。也只有一直开口不说话。空气在这一刻沉闷得简直就要爆炸,苻坚得脸sè也越来越yīn沉。帝王一怒的气度,震慑得场中每个人似乎都想俯下身子。啪得一声,一个小黄门手中的仪仗鼓吹,已经吓得落下地来。而伏在另一侧还没有起来的慕容家上下,同样也是脸sè一片铁青。
就看苻坚身子开始抖动起来,右手缓缓扬起,似乎要下达什么命令的时候。寂静的祈年殿当中突然响起一个清朗的声音:“方校尉的所作所为,都是臣的意思!”
又是一座皆惊。苻坚都有些震愕的转过头去。他身后本来说完话就一无表情的苻融也是满脸惊讶的神sè。底下本来屏息静气的大秦百官一阵低声喧哗。今天的这场祈福法会事件百出,已经让他们目迷五彩,再也摸不清头绪。王猛又突然挺身而出,这个时候为方知晓说话,等于就是为慕容垂说话。王猛和苻融一向面上关系极好,几次领兵出征,都不顾苻坚对氐人宗室的忌惮。奏请苻融随征,震慑氐人兵将。这个时候眼见苻融一心要扳倒慕容垂,却站了出来保方知晓他们!天命重宝的神话,虽然不少人早就知道。但是作为在下位的臣资,关心天命重宝的归属,正是犯大忌讳的事情。王猛虽然位高权重,但是明显表明态度自己已经深深卷入其中,而且还是他的意思指示。这位秦国智囊,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
不少汉官已经身子一软,他们在秦国为官,虽然苻坚宽仁。但是汉人置身于少数民族的政权,本来就顾忌良多,小心jǐng惕。都靠着王猛这个大靠山。谁知道他这一开口,就是这样的大事。谁也不知道,这次祈福法会,因为这样此起彼伏的变故,到底会变成怎样大的一场风cháo!喧哗声由低变高,一时间竟然变成了大声的嘈杂。王猛淡淡的扫视全场一眼,所有人才闭上了嘴。凝神静气的等着事态朝下发展。
王猛上前几步,他身边的姚苌面sè沉冷,这个时候却和王猛保持了距离。神sè深沉已极,也不知道这个羌人大豪这个时候到底在想的什么。
王猛行了一礼,朗声道:“陛下,你认为天命如此浩渺之事,人力究竟可为否?”
苻坚的回答极快:“尽人事,听天命可矣!上天无亲,唯贤是视。朕不是不问苍生问鬼神之人!”
王猛又朗声而言:“然则气数之说,陛下又以为如何?圣人神道设教。无非凝聚民心士气。陛下祈福法会之举,也不过若此。天命重宝传说,由来已久,但是晋末崩坏以来。这气数转移不休,天命正在更易之中。陛下所作所为,正为的是天下。问心从无所愧。若耽于这个传说,又将如何?”
苻坚缓缓点头,眼神中闪过一丝欣赏。却并没有说话。
王猛回顾众臣,看也不看苻坚身后苻融的目光,大声道:“月华崅确已现世!人事天命,本来就互为表里。不是我大秦上下一心,气运勃勃。这天命重宝,怎会现世,又怎会汇聚于我长安之中?我大秦虽然眼看已经要是极盛气象,但是若以为天命重宝已经归于我手,怡然自得。而对天命无敬畏之心,如匈奴前汉之沉迷,如后赵羯人之强求。不过也是转瞬崩塌灭国的命运!臣早已得知方校尉所告一切,却秘之不陈。无非是想我大秦上下不要失这勃勃之气,这惕惕之心而已!若有一二小臣,趁此借之上下播弄。天命重宝现世不是我大秦之福,而是我大秦之祸!
我等只要敬天畏命,努力尽我等人事可也。月华崅随方校尉来我长安,本来就是鬼神默运之机,随着我大秦气数气象上升,自然又鼎革故事发生。非我等可以强求!阳平公所为自然是一心为公。此祈福法会也是可以借之昭告天下,天命变化之机在我大秦长安现世。而我大秦却不以为恃,仅仅深怀敬畏而已。连方校尉这等应命之人都匍匐我大帝身下。天下还有何等英雄不能为陛下所用……而不能因一二小事,寒天下英雄之心,堕我大秦勃勃之气。若陛下要追究欺君之罪,我王景略一人承当可也!”
一席话说得斩钉截铁,满席风生。跪在那里的方知晓也不知道自己现在该想些什么了。他实在没有想到,这个时候居然是那个虽然容纳了他,提拔了他,却一直淡淡的和自己保持距离的王猛,一下将他所有责任都承担了过来。而且隐然和慕容垂连成了一气。和苻融的意见完全保持对立!
他的话也让他有些模糊。他一直虽然身怀着月华崅,而且还有一段时间保有过白凤璋。也曾经感受经历了那么多不可理解的神奇事情。但是他总是怀疑,这个天命变化的重宝到底是什么。真的能改变气数命运么?小到一个人,大到这样一个民族国家?到底自己所做的这一切,是命运的播弄,还是因为自己的努力?自己真的是背负着这个天下变化的关键,还是一个被传说命运所折腾的微不足道的人而已?
到底是人事,还是天命?
一向缺乏哲学思考能力的方知晓无法回答这个多少前贤都终其一生思考不出来的问题。这点迷惑他也转眼就抛开,至少他面前面对的还是关系着他自己现在存亡的问题。哪怕成为了大秦第一勇士,他的命运还是要由人来决定!
苻坚缓缓的转过了头来,看着垂首在他面前的方知晓。沉声道:“呈给朕看!”
方知晓一顿,慢慢的站了起来,摘下了无论何时都在自己手上密密缠绕的布条。所有人的气息都屏住了,连苻坚的瞳孔都有些放大。布条慢慢的垂落了下来,就见方知晓的手心里一点温润的银光突然显现了出来。那银光如活物一般流溢着滚动着,虽然微弱,但是却偏偏映照得祈年殿中每个人脸上都是一层月辉的颜sè。那银光所影响的范围和它光照的强度完全不成正比。一个人,两个人,三个人……看到这个银光都忍不住腿一软跪了下来。而苻坚的脸sè却越来越严肃。方知晓举着自己右手,这个时候也是脑海一片混乱,不知道到底在想着什么。和苻坚对立良久,终于知道现在自己该做些什么。双膝屈下,朝苻坚深深拜倒。
王猛站在殿下,朗声道:“拜!”整个祈年殿所有人,甚至包括身份超然的怀素,都拜了下来。只有苻坚昂然站在那里,目光有些狂热。这片安静在银光的跳动中持续了很久很久。
最后只听见苻坚的一声大吼:“天命在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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