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27章
白亦非剑眉颦蹙,近日真是一刻都不得消停。
侯爷戎马十数载,想不到败在了一个小话痨的手上。
“哥哥~”
小阿瑶趴在白亦非的办公积案上,杏目眨巴眨巴的,脑袋抵在白亦非手肘拱来拱去,“你说是不是嘛?”
白亦非眉梢抖了抖,这小东西最近胆子是越来越大了。之前一皱眉就了事的,现在刀架在脖子上,人家反倒在刀尖反复试探起来。
“是不是什么?”
真是一刻都不让人安生。
见她哥完全不在意她,某人小嘴一撅,“将军府那边近来老实的很,倒是四公子府频频有官员走动,要不我去少将军府走走?”
白亦非执笔的手微微一顿,顺便把作乱的小脑袋往边上推了推,“想去就去。”
“得嘞!”
阿瑶叉着腰站在少将军府门口,门吏司空见惯地行礼开门,连通禀都省了。
这是他家少将军的规矩,若是白小姐来访直接引去内院即可。
门吏倒是惊讶于自家少将军不见外,连将军府那边的人都要走个流程,也不知白小姐怎么做到的?
“姬公子,我来看你啦。”
阿瑶站在书房门口,看着里头满地狼藉。
她抬步进去顺手一路拾起散落在地的竹简,走到积案前正好抱了一满怀,看着伏在上面小憩的姬一虎,认命地亲自踮脚把竹简一一放回书架。
姬一虎觉睡得很不安稳,才不多时,猛地一蹬腿人就醒了。入眼一模血红的身影坐在窗边,少将军先是一愣,随后悄悄舒了口气,开口还带着些半梦半醒的迷蒙。
“你来了。”
阿瑶回过身来,看到发冠睡歪了的姬一虎微微一笑,伸手指了指头顶,“鸡窝。”。
姬一虎边唤侍女进来服侍,一边问她:“白小姐这次又有什么麻烦要拜托本公子?”
“在公子眼里我就这么势力?”
阿瑶笑道,眼波扫过积案上的卷宗,“南阳的九县城防图,立秋那会儿卫司隶新布的。姬公子哪里看不明白?”
被人戳破心思,像半大豹子炸了毛,似怒又不敢怒的姬一虎姬少将军,瞪了正掩袖憋笑的某人一眼。
“胡说!”
那就是看不懂咯,阿瑶耸耸肩,“此图不同于一般布防图纸,用的不是单层羊皮,是特制的双层羊皮卷轴,要这样”
她欠过身,将烛台置于卷轴正下方,“字迹就会渐渐显露出来了。”
正如她所言,卷轴在微弱的烛光下,原本缺失的关键地方都渐渐出现了朦胧的内容。
姬一虎睁大双眼,这东西之前可没见过!
“张相国一个月之前上书提议的,说是有益于军机保存,”阿瑶换了姿势支着脑袋。
“一虎公子啊,大将军如今就指望你出师有名了,奏折可不能光用来铺地呀?”
姬一虎挠头,刚刚梳理好的发冠又摇摇欲坠了,他颇为懊恼地干脆不管它,“什么出师有名,我有几斤几两我老子心里没数么,还不是觊觎红”
话到嘴边却被一只小手堵回去了,他瞪着俩眼,再次欲怒不得怒地盯着阿瑶无声抗议。
这虎样儿,跟阿玄神似
“噗嗤,”阿瑶压低了声音,“可让你爹少操点心吧!”有些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说出来可就没意思了。
姬一虎在这里不敢造次,完全是因为这个“飞来横祸”似的血衣堡大小姐身份尊贵。
不仅出身血衣堡位列正统继承人,如今还有韩魏联姻,就算他老子姬无夜能在韩国翻云弄雨,她有半点闪失,手握魏武卒的魏国公子那边拿什么交代?
阿瑶心里想的是隔墙有耳,被她捂地憋红了脸的一虎公子可不只这么想。
他自诩阅女无数,但此刻却有股极其清冽的浅淡香气萦绕在他的鼻尖,从那只小手顺着五觉流入心间。
原以为,血衣堡的衣袂之间腥风阵阵,却不想其实冷中藏香。
那香不似寻常焚香,更不是胭脂水粉,若硬要形容的贴切,在姬一虎匮乏的词汇中,便只有“不俗”二字了。
待一虎公子回过身来,阿瑶已经展开下一卷公文阅读了,那只小手正抓着对它而言过大了些的卷宗。
姬一虎无声地甩了甩头,看着尚未及笄的少女,捂着脸默默啐了自己一口。
白小姐在少将军书房一坐就是一上午,门吏见怪不怪,识相地让后厨多备了一份午膳一齐送去。
今儿送饭的一推门,只见白小姐抓着一卷竹简猛敲自家少将军的头。
“说了三遍了是西北边陲不是西南!你长点心会怎样啊?!”
少将军硬着头皮顶嘴,却丝毫不敢直起身子反抗,连挡都不敢挡。门吏默默放下午膳后,掩着面默默退出去了。
老门吏沧桑地看向异常晴朗的天空,他处变不惊多年,自从白小姐出现后,自家不务正业的少将军确确实实在刻苦上进。
不禁感慨,此二人若能早些相识,少将军早得此益友,或也不至于年少失足,一直沦落至此。
虽说姬一虎有时愚钝,但少将军府的厨子一贯地有水准。
阿瑶不满血衣堡的厨子很久了,但后来得知,人家也是上得了战场下得了厨房,想想就忍了。但好吃不好吃可是另一码事。
这不,能躲则躲吧。
她呷了口茶滋味不错,“姬公子,听说四公子府最近热闹啊。”
姬一虎端茶的手一顿,“我当你怎能如此好心,原来在这等着呢。”
他放下茶杯,“据说是为了宫中那位的生辰,要投其所好设擂比武。”
宫中那位?阿瑶眼珠一转,说得当是红莲公主的诞辰,“姬公子想来要过去凑凑热闹,尽量力拔头筹了。”
看着小姑娘眼底的笑意,姬一虎撇撇嘴,“我看有些人,是想看本公子的笑话吧?”
那是自然,“自然不是。”
阿瑶面上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对于姬一虎如何看待这门“未允婚事”自己也旁敲侧击过数次,对方心里是什么算盘,她凭着直觉也猜得出几分。
王侯将相,文以兴国武以□□,韩王宫与公子府为头等,血衣堡为首的宗族侯爵次之,再之后才轮到大将军府。
姬无夜战功赫赫却一直不得法门跻身贵族,如今野心日益膨胀,联姻的主意也渐渐成形。
但事情到了姬一虎这,就渐渐尴尬起来。
先不说他的“少将军”是个有名无实的尊称,真正官位远不及他爹不说,连文官之首都比不上。这样的芝麻绿豆官想迎娶公主,夜幕即便倾巢而动也够忙活几年的。
而姬一虎自身,就是另一道坎了。
人尽皆知姬公子风流成性,他也没有无知到对自己的那点手段沾沾自喜的程度。
红莲公主貌美无双惹人垂涎不假,但毕竟是韩国唯一的嫡公主。
王权之下,他的一举一动都显得滑稽可笑。而他爹不在意这些,大将军想要的只不过是个“外戚”的名声,和半个宗亲罢了。
虽说好男儿志在四方穹庐之下,行天地之壮阔,掌万物有灵。
自小荫蔽于鬼谷派光辉之下的阿瑶反倒不甚在意这些,即便只想一心一人、阡陌田园,在她眼中也同样值得尊重。
姬公子的心性显然不属前者,但也不甘于后者。
人世间这样的人太多了,畏难恐惧、却又不甘于庸碌。姬一虎能有退意,也不全怪他。生为大将军的子嗣,却不是件容易事。
她看着伏在积案上还在琢磨城防图一筹莫展的少将军,不禁语气缓和了些,“姬公子若是心有退意,不如听我一计”
韩国日衰,却不妨碍王公贵族畅饮佳酿,仿佛九公子使秦已经过去了很久,屈辱已不历历在目。
阿瑶今日没着官服,红莲公主诞辰不算举国之大事,韩王早些时候命人送了些礼过来公主寝宫,随后便不再过问。
今日到场的官家子也不多,不少是仰慕红莲公主的世家公子。红莲公主坐在宫殿正中,娇艳如一朵含苞待放的娇花似的。只是这俏丽无两的小脸儿今日没几分兴致,公主殿下只按照礼数与那些公子寒暄。
趁众人赏舞,红莲才悄悄叹了口气,小时候自己还是靠在父王怀里过诞辰的,虽说没这些礼物,总觉得有趣得多。
那时候,诸公子羽翼未丰,姬无夜又请提长子与她结亲,却不想被母后冷眼拒绝后一直怀恨在心。终于他抓到把柄,逼父王将母后禁足寝宫。
那时,即便父皇寿宴,都是只有她父女二人相依相偎。
现在虽然张灯结彩,但自己心底那盏长明多年的堂前宫灯却暗了。
王兄们渐渐强大,对她却越来越生分。
除了被派去使秦的九哥,还有行事谨慎的四哥,其余王兄多趋炎附势,或是背地里念叨她空长了一副漂亮皮囊,却是个没能给大韩带来强大联姻的废物。
父王呢?
父王依仗着渐渐崛起的四王兄,在朝中处境虽改善了许多,却仍然要看大将军眼色行事。
生为公主,一国中最最尊贵的女子,红莲从未沉醉于娇生惯养,她一直凝视着宫墙外的大千世界。眼中慵懒无聊的满园春意如今消散大半,也是一年前,被那个身着玄色衣袍的飞檐身影捉住了眼。
庄,我又在做梦了。他今日不会来的
玉指纤纤轻绕着月白莲鱼纹裙带,少女静静坐在堂中,享受着留在深宫的孤独与强颜欢笑。
远处,是新郑城的西南有一处鲜有的高坡。
说来也巧,这里竟可以穿过重重宫墙,直直看到红莲公主的寝殿灯火通明。
阿瑶怀中抱着前些天刚换了剑鞘的青锋长剑,用绒布轻轻擦拭着精铁为骨、琉璃晶莹点缀铁色鞘身的新剑鞘。
这是找血衣堡的工匠做的,准确的说,是血衣堡中囚禁的百越匠人。
前些天百越赤眉君作乱,据说一口咬定她阿兄手底收罗了一大批百越匠人。她一问,白亦非不瞒她,还真有!
那不用白不用嘛,毕竟百越的手艺,可是冠绝六国。
“也不知姬公子脱身否?”她坐在巨树枝桠上,眺望着远处公主寝宫。
也不知那个礼物,公主殿下喜不喜?
啊,按着时辰估计荷香宴还没结束呢!
那是套楚地工匠锻造的雪华银针,淬毒无色,坚韧无比,通体雪白,且与飞针相似,针尾处嵌了赤色碎宝石。
玉指纤纤的姑娘用来,应当很好看。
不过,令她沾沾自喜的不是这东西多稀罕,而是外面她特制的针袋。
是她当时在鬼谷找了许久的,卫公子前些年不太合体的衣袍面料做的。
况且直接出现在公主内院石桌的那卷《妇经》下,那下面
数十幅未完成的画作,画中人银发玄衣,手持桃枝翩翩而立。
她收起绒布揉揉鼻子,这移花接木应当不会露馅吧。
卫公子的事她想来不愿管,但是难得出现了个红莲公主,这个与她几年前猜测相同的女子。
敢爱敢恨、炽烈温柔。
关心则乱啊,卫公子。
阿瑶唇角一勾,居然威胁她,就因为提了红莲二字。
这样的事不由她这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添一把火,天知道卫公子那张又冷又臭的脸,面对公主殿下的质问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呢?
水墨杏瞳中晚风习习,瞳孔深处,却有几分晦暗不明的情愫。
她不清楚为什么,在她放下针袋的一瞬间,双手竟然在抖。
哈,堂堂血衣堡大小姐怎么还怕他一个鬼谷传人啊?
虽说卫公子讨厌自己,但这点小动作应该罪不至死吧?!
想着想着阿瑶又抱住了小脑袋,愁啊
身后树枝似是而非地微微一颤,阿瑶耳朵一动,这个时候还有谁来这风水宝地离大老远看热闹啊?
她一回头,满脸红润地渐渐变为面色苍白,运着生莲步瞬间离开了刚刚的枝桠,用力咬着下唇防止声音颤抖。
“将军府没参与殿下诞辰,夜幕不稀罕这般小事,怎么不去见见故人啊,卫公子?”
好家伙,怕什么来什么,她刚刚动过手脚,转头就见了“鬼”了!
血衣堡的暗探有待训练啊!
说好的卫司隶身在楚地探查呢?
这好好一大活人不是在新郑城吗?!
回去通通加练!!
身后人掀开兜帽,银色发丝滑落耳际,正是与她阔别半年之久的卫庄。
“血衣堡大小姐的话,可信?”一如既往的轻蔑。
阿瑶心里一塞,刚见面就单刀直入,扎得她心脏直疼。
“卫公子真是奚落我了,你此番献身不正是不惧我将你的行踪透露给夜幕么?在下可是冒着巨大的风险,毕竟您老人家露个面转身就消失,害的血衣堡暗探还得找个几天几夜呢。”
卫庄轻巧地落地,鲨齿剑随着夜行衣袍的随风摆动露出个剑尾。他走过阿瑶落脚处,看着山下灯火通明的韩王宫。
鹰灰色的眸中仿佛有个结界,可以将这一切欢笑与他的心境隔离开。
“你的魏国礼仪学习结束了?”
言外之意就是,结束了就别进宫了,再被他发现,就参血衣堡为人臣子行为不端之罪。
阿瑶心里为自己的睿智果敢鼓鼓掌,“结束了。”
还好她真的学了,不然真的被卫公子考到了!
谁知卫庄冷哼一声,“那你怕是白费力气了。”
“何出此言?”阿瑶不知卫庄又在哪给她挖坑,然后抱着鲨齿站在边上等她掉进去。
一股鄙夷的目光扫视过来,阿瑶一激灵。
“魏无忌,昨日死了。”
魏无忌死了?
比起她的婚约者死的突然,阿瑶的脑瓜里都是“魏武卒呢?”,这件秦军都刺不破的铠甲,究竟被什么刺破了?
此刻,她并不悲痛,反而过于刻板地还在算计卫公子是不是期待看到她哭天喊地的嚎啕大哭来着?
“哦。”她点点头。
夜色过于朦胧,许是韩国过于温暖的晚风消磨了卫庄的理性,他竟有一瞬间从这个字中听出了无情的心境。
呵,这不可能。
无情心境,当年师傅教导时只随口一说,说心根清净是万中无一的武学奇才。
这个丫头?
不可能。
阿瑶挠挠头,“那魏武卒现下如何?乐灵太后的脸色应该很好看吧,与她处处作对的王佐消失了,应当有利于大魏朝中稳定,少些明争暗斗。”
“魏武卒的归属暂时收到乐灵太后手中,没了魏无忌,十年之内大魏朝堂都是那个女人的囊中之物了。”
“可卫公子,你听起来很乐在其中啊?”
“呵。”
等阿瑶再想开口时,卫庄已经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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