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纪罗绾定亲的事情很快，不过短短的半个月过去，就已经定下了定亲的日子。是在下个月的四号，在城里举办订婚宴。订婚过后便要定下婚期，按照两边的意思，都是明年。
纪罗绾自己没说什么，女大当嫁这是天经地义的，况且这门亲事是母亲定下来的，自己也没办法去反驳，除了答应，别无办法了。只是自己并不知道自己未来的丈夫是什么样的人，是不是心里还住着别人，是不是对自己有感情，以后是不是爱自己，未来的日子是怎么样的，这些自己都没有办法去想，也都实在是想不到。只是这家中突然出嫁的人不止自己一个，家中许多人都这样，比如二姐，比如大婶娘，比如母亲，谁又不是突然的被告知了亲事，连反驳的余地都没有，就那样子抬上花轿。
按照母亲告诉自己的，对面是中国银行的行长，家里左右是要面子的，等到成亲的时候自己得先抬过去，好歹是给足对方面子，住一个月之后再回来，往后便是在这边住着。
纪罗绾没多说什么，点了点头，答应了。先前家里也有过这样的先例，只不过因为家中联姻的都是世家大族，要不然就是高门权贵，自然对方是要些脸面。本身儿子入这边孩子姓纪人家脸上就已经有些过不去，自然在这方面提出来的要求，家里不会拒绝。
尤青换了一身艳丽的衣裳，她原本也喜欢这一类花红柳绿的东西。绿色的云锦上面大片大片的红色织锦，周围点缀了一些小的花卉，看着便觉得花团锦簇，艳丽无比。原本只是盘发，今日却又额外插了金钗，倒是看着整个人珠光宝气。
看见母亲这样就想起大婶娘，藕荷色或是香槟色的衣衫，漂亮的玉坠子，得体的镯子，与自己的娘倒是天差地别。为何同样都是这家里的儿媳，自己的母亲却比不上人家半分呢？
纪罗绾在这里想的出神，尤青却已经等不及了，兴高采烈地坐在一旁说话。
“这门亲事是母亲千挑万选给你定的，人家家里是十足的好，跟咱们家也算是门当户对，况且也不用你过去，这还有什么不好的吗？这对你而言，你赚大了，你说是不是？下个月四号是定亲，到时候自然有对方聘礼送来，你这边的嫁妆呢母亲自然给你备齐，咱们走样子，还是你去那边，只不过后头你是要回来的，咱家自来这规矩，那边也答应了。”
纪罗绾被母亲摁着，听着母亲括噪的声音，思绪渐渐飘远，若非是听什么，倒真是没听懂许多。只是尤青不管这些，自顾自的说完，看着女儿没反应，急得朝人手上一拍，眉头都拧起来，怒道：“你这死丫头，想什么呢？我的话你听到了没有？这可是大事，你想什么能比这件事更重要？这是你的亲事，你觉得这门亲，母亲在家里的地位也好啊。本来你外祖那边出了事儿，母亲就担心，现在可好了，你嫁给银行行长的儿子，母亲也就不担心了。”
纪罗绾被那么一拍，手上火辣辣的疼，惊得抬起头来，正好碰上母亲说话。这些话听得人心凉。自己以为母亲是真的爱自己，尽管许多事情已经告诉自己不是这样，可是那毕竟是自己的母亲，自己仍然对这份亲情抱有幻想。可是如今这算什么呢？母亲亲口告诉自己真相了，不是吗？自己只是母亲用来提升自己在这个家里地位的工具，是母亲的一个傀儡，如同母亲的那些珠宝首饰一样，都只是一个工具，一个装饰品。
她们之间真的有亲情可言吗？母亲说了半天，这门婚姻或许对于母亲来说是好的，可是母亲一直没有说，这门婚姻对自己有什么好处？究竟有什么好处呢？自己真是想破头也不知道。或许对自己是没有好处的，可是只要对母亲有好处，母亲会管这些吗？母亲从小就不喜欢自己，如今大了，自然是更不喜欢，哪有突然喜欢的道理呢？说到底是自己多想了，认为母亲会像别的母亲那样关心自己，是自己一直做着一场不切实际的梦，如今倒是该发现，自己只是母亲的工具罢了。
纪罗绾这样想着，心情越发的沉重，下头的牙齿轻轻地咬住嘴唇，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自己什么都没做错，偏偏生活要这样。大婶娘能够让四姐自由选择婚姻，甚至最后可以退步，允许四姐就这样过下去，可是母亲却不愿意给自己一点点的余地，只想着她的好处，从没想过对于自己而言这桩婚姻是什么。
尤青见纪罗绾没反应，急得又拍人一下，这下子用了劲，纪罗绾手上立马红了一片，疼得缩回手去。一旁的飞仙跟百合被这样弄得吓了一跳，眉头皱得紧紧的，但是因为这是自家主子的母亲，自然什么都说不了。四太太总是这样，对小姐非打即骂，没有几日是好脸色，当真是苦了小姐了。
二人互相对了个眼神，不约而同的这样认为。
纪罗绾默默的往旁边挪了挪，将自己的手收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我有些累，母亲没事的话就请回吧。”
尤青听见这话，眉头一拧，看样子张嘴又要骂。可是今日好歹是忍住了，马上是要结婚的人，往后自然有夫婿管着，也用不着自己管了，自己便也不管这么多。冷冷的又瞪了一眼，起身说了几句话，这才转身离开。
飞仙跟百合送了人，立马跑回来，却瞧见纪罗绾趴在檀木桌子上，整张脸埋在袖子里，身体一抖一抖的，大概是在哭。
二人早就想到这样，每次四太太走绾六小姐不哭一阵子。四太太总是这样，明明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却闹得像不是亲生的一样，当真是让人看着心惊。谁家母亲会这样对亲生女儿呢？整日里非打即骂，好脸色都不给几分，到头来还要怨人怯懦，这当真是没道理的事。
飞仙率先走过去，掏出手帕要给人擦眼泪，纪罗绾把手帕子接过来，期期艾艾的，仍然是继续哭。
百合走过去，在身边蹲下，轻轻伸手抚摸纪罗绾的脊背。“小姐，你别伤心了，四太太自来就是那样的，咱们谁不知道呢？您没必要回回四太太走了都哭一场，这不是伤了自己的身子吗？好歹放宽心些，往后您成了家，四太太管您管的就少了，您的日子可不就好了嘛？”
不说这话还好，一说倒是正中了纪罗绾伤心处，人非但没有停止哭泣，反而哭的更加大声。若说刚刚还是小声啜泣，那现在就快要变成嚎滔大哭。印象里纪罗绾一直像个猫儿似的，说话哭泣从不大声，永远都是小小的缩成一团，如今这样好像是头一回。
飞仙百合面面相觑，各自看了对方一眼，都束手无策。小姐这样不是一日两日，大概如今终于到了爆发的时候，止也止不住。两个人只好一边柔声安慰，一边让人继续哭，但愿这一次哭完了，能把心中的郁结之气哭出来才好。
“你们不晓得，母亲厌恶我，尽管我不知道为什么。可能她恨，恨我不如四姐那样的容貌，恨我不像二姐那样的仪态，恨我不像绛姐那样的心智，可是这又怨得了谁呢？她那样的人，便也就只能教出来我这样的了，那几个她连想也不用想。她觉得我不争气，可是我又能怎么办呢？是个事情都专裁独断，哪里有我自己做主的份？我纵然是想争气，我又到哪里去争呢？”
纪罗绾说着又一头扎到胳膊上，身体起伏的弧度更大，哭得近乎晕眩。
自己往日从不这样，各种事情都是小心翼翼，明明是这家里的小姐，反而活的不如丫头。如今这一下子哭开了，倒是说话声音也大了不少，竟然突然的觉得痛快。可惜自己平日从不敢这样，比个丫头还谨小慎微，生怕有什么错处，又招来母亲的责骂。如今算是想明白了，并不是自己有错母亲才责骂，而是只要母亲想责骂，那自己就是有错的。
事到如今，自己不得不认清这个残酷而又冰冷的现实。那不是自己的母亲，那只是自己借她的肚子托生罢了。那到底是谁呢？不知道，左右一定不是自己的母亲，谁家的母亲会是那个样子？谁家的母亲会这样对自己的亲生女儿呢？
这面正哭着，飞仙百合实在没了法子，又不能把人放在屋子里任由人哭去，这要是哭坏了眼睛可怎么处呢？可是若是要劝，也实在劝不住，当真是让人犯难。
这里正急着，外头传来话说绮四小姐跟姜姨娘来了，二人喜出望外，飞仙留在屋子里，百合立刻出去把人请进来。
百合快步走出去，在左边拉住纪罗绮的胳膊，满眼焦急之色，却又忍不住的高兴说：“您来的正是时候快些随我进去吧。”
纪罗绮原本只想着今日无聊过来看看，自己马上就要走，好歹把这家中的人都见一见。正好想着姜阮涟今日也没什么事儿，在屋子里闷着也是闷着，便叫了一起。正好路过这儿，想着进来转一转。
自己这个妹妹素来胆子比老鼠还小，如今到了出嫁这样的事情，可能心中是不愿意，可是又不敢往外说，自己便想着过来劝导劝导，好歹让人心里好受些。不曾想刚进门百合就过来，火急火燎的把自己往屋子里拉，到时让自己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是也快速的跟着往里走，生怕是里头出了什么事。
“刚刚四太太来了一趟，说了小姐两句，小姐这会儿正难过着，我跟飞仙怎么劝也劝不住，正好您来了，您快帮着劝劝去吧。”
纪罗绮与姜阮涟互相对视一眼，快步往过走，掀开帘子进了里头，便看见纪罗绾伏在桌案上痛哭。
飞仙看见人过，忙着拍拍纪罗绾的背，轻声说道：“小姐，绮四小姐跟姜姨娘过来了，您好歹先别哭了，不然让人看见这是什么样子呢？”
纪罗绾听到话吓了一跳，连忙把脸抬起来，胡乱伸手抹了几下，脸上的泪痕却仍然不干净。哭了这么半天，连眼睛都肿起来，隐隐约约都有红血丝，可想而知，究竟是怎样的悲痛？
纪罗绮看人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心中更加了几分怜爱。好好的孩子，天生让自己那个四婶娘搓磨成这副样子，可真是可惜了。
快步走上前去，按住想要起身的纪罗绾，在旁边坐下，轻声劝慰道：“我本来想着路过来看看你，不曾想是这样一个情况。刚刚百合跟我说了，说是四婶娘来了一趟，说话不大好听。你跟四婶娘计较什么？谁不知道她，整个公馆里都知道她说话不好听，你作为她的女儿，有什么意外的？好歹珍重自身要紧，至于四婶娘的话，你只当是放了个屁，听听过了也就算了，干什么真的当回事，折磨自己呢？”
姜阮涟也在一旁坐下，瞧着那人实在是可怜，忍不住也帮着劝道：“是啊绾六小姐，只听听就算了，何必当真呢？若是旁人说的每一句难听的话都要当真，那你有多少泪水够流呢？只怕你这点泪水要从春天流到冬天，又从冬天流到春天，那可是流也流不完的。你好歹自己放宽心，像我这样。我刚进家门的时候，身子不好，气色也不好，后来还不是自己看的开，不然也不会这样。你就算不为着别人，你好歹为着你自己呢？”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纪罗绾又因为有人在这里，好歹是伸手抹了把眼泪，暂时停止了哭泣。可是哭泣停住了，内心的悲伤却停不住，如同泉涌一般，滚滚而来。
她声音仍然有些梗咽，带着压不下去的悲痛之情。“我怎么不知道呢？可是那是我的生身母亲，我能说什么呢？我真的就能不管吗？可是她真的是我的母亲吗？谁的母亲是这个样子呢？哪个母亲会用那样的话说自己的女儿，平日里对我也是非打即骂，别人看着我是小姐，不知道多么快活风光，可实际上，我活的未必有个丫头自在，这算什么事儿呢？”
纪罗绾说着扑到纪罗绮怀里，声音透着衣服传过来，闷闷的。“四姐，有时候我也真羡慕你。你有勇气逃婚，可是我就没有，我只能逆来顺受的接受。或许我对于这桩婚姻本身没有那么抗拒，可是我当然也不是期待的。大婶娘能够让你就这样子活下去，可是我要是说我不同意这桩婚姻，只怕母亲能活生生的打死我。我或许不是她的女儿，只是如同那些珠宝一样，为的是给她增加一分夺目的光辉。”
纪罗绾说着又流下泪来，泪水浸湿了纪罗绮的领口。纪罗绮心中也是万般无奈，自己纵然有心帮忙，可是说到底是有心无力。连自己都未曾真正的逃脱，又怎么去帮别人呢？自己面前尚有万般艰险，实在已经无力对别人伸出援手。况且自己这个妹妹的事情，自己也解决不了。只要婚约存在，成婚只是迟早的事情。
姜阮涟原本就是多愁善感的人，看到这一幕，也忍不住落下眼泪，拿起手帕轻轻的擦拭着自己眼角的泪珠子。纪罗绾略微抬起些头，正好看到姜阮涟垂泪，眼神中似乎带着羡慕，悠悠地说：“如果我如同姜姨娘这般美貌，是不是母亲对我的意见就能少一些？母亲恨我不如四姐漂亮，也不如二姐绛姐，可是我又为什么这样呢？难不成是我想嘛？”
说着又倒回去，泪水止不住的流出来。
纪罗绮轻轻地抚摸着人软软的头发，知道自己也帮不上忙了。这是劝不动的，这并不是婚姻才导致的如今的状况，而是十几年来家庭的压迫所导致的。十几年的压迫不会因为自己的几句话就被化解，也不会因为自己就消失，这没有人能解决。自己所能做的只是轻轻地拥着她，一下下的在人的脊背上抚摸，除此之外，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旁人看来，这是世家大族，不少吃穿用度，花钱如同流水一样，所以觉得里头的生活定然是旁人想不到的快乐。可是其实又是什么呢？一个个无奈的人被困在这所院子，与其说这是巍峨的公馆，不如说这是一所牢笼，一所困住这里所有人的牢笼。大家都被困住了，谁都出不去，终其一生在里面寻找出路，有人选择固步自封，有人撞得头破血流，可是大家最终殊途同归，都将被这里埋葬。
众人都不再说话，个人心里想着个人的事情，悲伤却是一处的。各自想着心中的悲伤，谁也没有心情再去劝别人。哪个人有没有些悲痛呢？连自己都说不通，又怎么去劝导别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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