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二章

说话间姜父既然已经回来，外面传来木门被推开的吱呀声响，屋内的三个人齐齐地停止了话题，扭回头去看木门那边的洞况。姜子陶最先从外头回来，一把推开门走进来，有些不大适应的跟家里的三个人问了好，然后快速跑到母亲那边去，在母亲那边握着母亲的手坐下，眼睛又止不住的往姐姐身上飘。
跟来的两个人是在后头一起回来的，两个人一起掀开了帘子，走进屋内来，象征性的跟屋里的几个人问了个好，然后各自找地方坐在一边。紫嫣看着他们两个的行为举动，心中多少不大高兴，但又懒得与他们计较，只想着左右，这是在别人家里，人家不计较也就算了，自己又何必多事。再说了，在此刻多事反而不显得自己守规矩，倒是给自家主子招了麻烦，自己不愿意讨这个嫌，于是也只好闭口不言。
姜父是在最后回来的，一边进来一边把被打开的门关上，将手里的东西刚刚已经放去了库房，此刻正在屋子里面轻轻地打着身上的泥土。
姜阮涟此刻却突然觉得父亲跟自己走的那些年并没有什么变化。父亲仍然是那样的，那样的辛苦，那样的疲惫，为了这个家的生计不停的奔波，哪怕是大过年的日子，都要为了那山上的几个东西过年都过不好。自己当然没有话说，自己隔三差五的寄钱回来，看来父母并没有打算交纳钱用了，父母说的或许也有道理，这样的年代，谁知道哪一天就又要打起来，到时候兵荒马乱的，这座山头上面物资就更紧俏了，留着钱好歹能有一条生路。
姜母从饺子里面抬起头来问道：“怎么样？有人抢了吗？”
“还没呢，家家户户都忙着过年，咱们赶了个好时候。”姜父一边说一边伸手拿毛巾擦拭自己脖子上的汗，擦完之后又将衣服脱下来挂在一边，“咱们也没都采完，山上的东西本来就少，咱们只不过是怕后面踩不到，所以这才赶了个前头，可实际上哪能就咱们都踩了，不给别人留条活路呢，这个时候大家都不容易，你说是不是？”
姜母点了点头，又转回头去包饺子。“你说的是我也是这个意思，哪能就都采完了，大家乡里乡亲的，以后要真有什么事还指着照应一把呢。”她说完，想起来还有人在，也不愿意再继续过多的讨论这个话题。一边包着饺子，一边催促自己的丈夫去换衣裳。
姜父点了点头，转头进了东屋，将帘子拉上，然后换了一件干净的衣裳再出来。说是干净的衣裳，其实也只不过是干净罢了，已经洗的有些发白，连那布都不是从外头买的，而是家里自己织的粗麻布，穿在身上倒是有些磨的慌。只不过穿了这么些年，早就习惯了，小时候还有些不大适应，现在只觉得这粗抹布也没有什么不好，如果要说不适应，那当然是半点都没有的了。
姜阮涟看着父亲身上的粗麻布，想起来自己在出嫁之前也是穿的这样的衣裳，只不过现在却是从来都没有见过那粗麻布，就连家里的家人身上也没有见过了。如今看见这粗麻布，总觉得心里恍如隔世，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裳，心中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自己似乎穿上的不仅仅是一件灵罗绸缎，而是隔绝了自己与这边的大门。自己总觉得自己跟这边还是一样的，可是如今回来却发现自己在这几年里面潜移默化中已经早就跟这边不一样了。
自己并不知道究竟是哪里不一样，可是自己却也能敏锐的看出来，的确是不一样的。自己不知道这种变化是好是坏，却总觉得自己从前的生活离自己是越来越远了。这或许并算不上一个坏的变化，可是自己也不知道能说什么。
紫嫣时刻注意着自家主子的神色，看见自家主子神色稍微有变，又看向刚换了衣服出来的姜父，心中立刻明了笑，盈盈地站起来说道：“瞧瞧我这记性，倒是把事给忘了。大太太还有府里的各个主子们，专门给两位带了布料和衣裳过来，说着也算是新年的一个意思，我倒是一直忘了没拿出来，如今看见这衣裳我才想起来，当真是我疏忽了，我现在就去拿去。”
紫嫣说着，便笑盈盈的掀开帘子走了出去，去到仓房那边整理了刚刚放下的行李，从里面挑挑拣拣的把衣服找出来，又专门拿一个布包好了，走进屋子里来。
姜父看着人走进来，又把一个包裹递在自己手里，有些手足无措，看了一眼姜母。姜母也顾不上包饺子了，两三步走过去，想着立马解开那个包袱，可是看着那包袱的布料，又看了看自己布满皱纹和面粉的手，又将手缩了回来，最后她用眼神示意儿子。“你去吧，你手干净，爹娘的手不干净，你去解吧。”
姜子陶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并未多想，快步的走上前去，伸手将那包袱解开，里面露出来几件上好的段子。姜子陶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好东西，在烛光的照耀下显得闪闪的，如同自己曾经见过的湖面一样，伸手摸上去只觉得冰冰凉凉的，却又不动人，滑溜溜的，自己倒也说不出像个什么。衣服的材质比自己现在身上穿的要顺滑的许多，上头还有一些花纹，自己从来没见过。
“这是什么东西啊？这也是布吗？”姜子陶有些惊奇的大叫起来，看着自己从未见过的漂亮玩意儿，感到十分的新奇，“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布，倒是跟姐姐身上穿的一样呢。”
姜阮涟两三步走过去，将那里头的一件衣服拿起来递给姜父。“这是家里头的一点心意。自然不是件件都是绸缎的，他们也知道父母干活不方便，我也说了，父母用不着那些绸缎的，反而不实用，我知道您二位穿上还要心疼，只不过是三四件绸缎的，能给父母平常没事干的时候点缀一下罢了。其他的到大多都是些布穿着比现在的要舒服也更耐磨一些，两位就穿着干活就是了。”
姜父伸手在那布料上面摸了摸，像移开手又却不想移开，最后还是站的远了一些，连连的摆手。“可用不着，可用不着，这样好的布料哪里是用的着的呢？我跟你妈穿你妈俱乐部就挺好的，哪里又劳烦你费心费力的带这么一些东西来呢？这些东西都不便宜吧？”姜父一边说一边手，又在上面摸了摸，但还是将那包袱合了起来。
“是呀是呀，你老惦记着我跟你爸干什么，这些东西都不便宜，你拿回去吧，你拿回去自己穿也好。”姜母也跟着应和道伸手把包袱的另一个角也盖了起来，一副推辞不要的样子。
姜阮涟看着父母推辞的样子，伸手还要再次把那包袱递过去。紫嫣看见几个人推推嚷嚷的，也知道对方大概是觉得这东西不便宜，怕家里头破费，可是对方显然是不知道家里究竟是何等的财力，这几件布对于家里来说并算不得什么东西。
她笑了几声，又将那包袱解开。“二位快别推辞了，二位看我身上穿的，我身上穿的跟这个布料都是不一样的，我们原本想着拿这样的布料来，是不是太侮辱了二位？可是姨娘又说送别的，或许二位也不舍得穿，这才送了这样的布料，哪里算得上是什么贵不贵了？这东西不贵的，二位尽管放心，穿着就是一年磨坏个十来件，又值得什么呢？只不过告诉我们那头一次，我们自然又能再送一堆来了。姨娘是不穿这样的衣裳的，这样的衣裳在我们家里头都不值什么的。”
姜父姜母听完这话，互相看了一眼，眼神中都带着犹豫，犹豫了片刻还是姜父先点了点头，将那包袱仔细的收了。“既然都这样说了，那么我们就收起来了，我们老头子老婆子到这么大还没穿过这么衣裳呢，我们也好好的穿一穿。”
“这就是了嘛，既然带来的就是给您们二位的，这来的时候带来的许多个包袱，除了我们平常用的，其他的都是给你二位带的呢。”姜阮涟看着父母把那包衣服收进去，终于笑了出来，一边笑着一边说。
姜母又坐回到案板前，听着这话，却又忍不住的再次推辞。“哎呀呀，你在那边的日子过的也不知道怎么样，又何必总是惦记着我们这边呢，你没出嫁之前，家里也活的好好的，现在家里又少了一张嘴，再加上你前些年托人送回来的钱，日子过得好着呢，你不用惦记着我们，只管把你自己的日子过好就是了。”
姜阮涟知道母亲这是关心自己，拧了拧嘴没说话。
紫嫣看见自家主子不说话，自然也跟着不说话，又捞了凳子在一旁坐着，听着传唤。倒是带来的那两个人听见这一番对话，心中不免有些发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总也不敢大声笑出来，只好暗自憋着。
姜阮涟在家里住了有一段日子，大概是七八天，又大概是八九天。每天的日子其实都是没什么意思的，只不过是今日重复昨日，昨日重复明日，可是自己却觉得乐此不疲，只想着住久一点，再住久一点。现在的生活跟自己小时候似乎没有什么区别，又似乎改变了许多。小时候自己帮着家里干活，整日跟在母亲后头，忙前忙后的，或者是跟父亲说几句话，后来弟弟出生，自己又帮着照顾弟弟，只觉得自己就是这个家里的人。
可是现在出嫁再回来，却觉得许多事情都不大一样了。从前母亲让自己干活的时候，从来不会说一句不用，如今自己要去帮着母亲却要让自己去一边坐着。这种事情一次两次自然是没什么，可是母亲说来者是客的时候，自己却又心中忍不住的酸楚。的确的，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自己已经是外头人的媳妇，自然也不算是这家里的人，自己以后若是要落，也不能落在这个家的族谱上面了。这种认知让人的心里忍不住的发酸，可是想着自古以来女子都是这样，又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可发酸的。
姜母不知道女儿心里这些心思，一边高兴着女儿在这边住的日子久，一边又想着既然是客人来了，便不能按照往常那样吃，可是这山上连个卖东西的地儿也没有，大过年的又都关了门，家里的存粮再吃两天也就不多了，于是有些犯难。
姜阮涟自然也想到了母亲家中的存粮，或许是并不多，自己回来的太过突然，也没来得及让人来通个信，母亲大概也在发愁着吃饭的事情。家里的存粮或许够一个月，可是那只是三个人的一个月，对于七个人来说，半个月也就足够了，自己在这边住的这段日子，只怕家里剩下的余粮也没有剩下多少，父母大概不舍得把那钱拿出去买一些粮食，只怕等到自己走了，父母跟弟弟又要过一段省吃俭用的生活。
紫嫣在这边住了这么些日子，倒是逐渐习惯了，只觉得这边跟城里也有各自的好处。城里固然是更繁华一些，那边家里固然是更大一些，可是在这边反倒是更自由一些。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管着，也没有那么多人杂七杂八的说什么，更没有人平日里管谁。今天又多拿了一块钱，谁又多要了一道菜之类的事情，大家各自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虽然条件是不好了一些，可是日子倒是过的没那么烦了。
她晚上休息的时候还总要跟姜阮涟说两句话，絮絮叨叨的总是念叨着这头的好。姜阮涟瞧见人这样絮絮叨叨的说有些发困，又觉得有些想笑，于是开口调侃。“你既然觉得这里这样的好，不如我走，就把你留在这里，怎么样？”
这原本是一句玩笑话，不曾想紫嫣居然真的认真思考了，最后还是摇了摇头。“姨太太这话不对，我固然喜欢这里，可是我更得贴身照顾着姨太太，我走了，让别人照顾姨太太，我不放心。若是我不照顾姨太太，那我自然是想回到这里的，虽然日子是难了些，可是这样的自由也是咱们家里羡慕不来的，您说不是吗？家里您看着是什么事都没有，可实际上各房之间暗潮涌动，从来就没停过一个两个的八百个心眼子，就等着你往坑里跳呢。”
姜阮涟对于这番话不置可否。自己在那边家里的时候从来没有察觉过这样的事情，有时候总是觉得那边家里的事情乱纷纷的，可是却又不知道乱在哪里，虽然看着各房主子表面上的关系是好的，但是私底下也听说过各房主子闹过的矛盾，但又想左右跟自己没什么关系，所以也就不说了。她一切只当自己不知道，如今听着紫嫣的话也只是笑着回答。
“那是你不知道这边的日子究竟有多苦，等你真正过来过了，你就会发现你还是怀念那边的日子。我想起来你们家小姐说的一句话，那句话说的对呀，人呢总是贱，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得到的反而就觉得不好了。”
紫嫣低低的笑了一声，回答道。“这一听就是绮四小姐，那个家里除了她呀，没人说这样的话。”
姜阮涟翻了个身过去，声音又放柔了一些。“你说的对，快去休息吧，咱们在这边住不了几天了，今天休息，明天早点起，还能让你最后再享受享受山野间的自由。”
紫嫣听到这话就不再说话了，翻了个身，面对着墙睡下了。
姜阮涟在这边住的日子，转眼就要到了头，再隔一天就是那边派人来接的时候。姜母在这种时候也顾不上家里的米吃了多少面，又吃了多少菜，吃了多少留下的肉，又吃了多少只一心想着自己的女儿就要与自己再次分别。不管如何，自己对女儿总归是思念的，许多年不见，自己心中总是说女儿已经过上好日子了，大概在那边就是不能常回来看父母的，可是如今女儿既然回来了，自己又恨不得让人住的久一点，再久一点，生怕人住的少了一日。
前些日子女儿说要在这边住一段日子，自己总觉得这一段日子应该是很长的，可是不曾想这一段日子就过得如此的快，一眨眼明天女儿就要被接回去。
姜阮涟自然也舍不得自己的父母跟弟弟，一家四口人坐在一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的轻轻地用手帕凯的脸，有的人觉得自己要撑着面子，所以不能哭出来，但是转过头去还是有些浑浊的泪水，还有的人年纪还小，眼泪也止不住。听说姐姐要走，不由得悲从中来，于是一家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也免不了哭作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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