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二章
生产一直到了半夜。原本夏天便是雨天多,今天夜里也毫不意外,并不是一个晴天。原本应该亮亮的月亮,此刻却被云层遮盖。刚过六月十五没有多久,本来这月亮应该是个半圆状,此刻却看不见丝毫白色的云掩盖在月亮周围,一丝光亮都透不出来。整个天空发着一股静觅的黑,纪柏珣抬头望向那天空,想起自己房中前些天有人送过的一张梵高的真迹。画中那般璀璨的星空,与自己现在所看到的是全然不一样的。
此刻的天空倒像是一张黑色的,巨大的网将这座公馆全都盖在里面,将这座公馆中的一切不堪都包容在了里面,将这座公馆中的所有都吞噬在了里面。整个天色阴沉沉的,看不见丝毫的月亮,更看不见丝毫的星星,自己能看见的只有一层层的发白的云层以及一层层黑压压的云层,层层叠叠的交错在一起,倒像是白天山雨欲来时的情景。
大概是要下雨了。
他的随从三两步走上前来,跟着自家主子一起望了望天,然后说道:“大少爷,您要不然进里间等着吧,大少奶奶一时半会儿大概也出不来,我瞧这天快要下雨了,您再等下去,大少奶奶生产的痛苦,您到时候淋了雨再感冒了,大少奶奶醒过来之后看见您感冒心里也不一定好受。”
纪柏珣摇了摇头,又抬头看向那阴沉沉的天空,心中隐隐的升起一阵不安感。他不敢离开一步,哪怕自己并帮不上什么忙,可是也不敢离开一步,生怕自己仅仅是离开一步,就收到了什么不好的消息,也怕自己离开了一步,就听到了妻子停止惨叫声,然后孩子被带出来。母亲总说多子多福,可是多子多福的前提是妻子在自己的边上,若是妻子离开,那么自己又算得了哪里的多子多福呢?两个孩子生下来就没了,母亲这是多么悲哀的事情。
就像自己的父亲一样,父亲跟二姑生下来没几年就死了母亲,然后爷爷就续了弦就有了,现在的太夫人,哪怕太夫人对自己的父亲跟姑姑都是视如己出,可是说到底,父亲跟姑姑与三姑与四爸都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性格,大概是因为从小没了母亲的缘故。自己自然不愿意让自己的孩子生下来就没了母亲,所以巴不得守着。女子失去了孩子,最多是悲伤一时,就像是四婶娘那样,可是若是孩子失去了母亲,那就不知道是怎样的情况了。
他摇了摇头,拒绝了随从的提议。“我不放心你去帮我拿一把伞来备着吧,若是真的下了雨,咱们就撑伞在外头等着。”
随从点了点头,也没有再硬说转身离去,准备去拿一把伞。
如今已经到了夜里。天色彻底暗下来,这场旷日持久的生孩子,如同是一场酷刑,到现在都还没有结束。妻子的惨叫声时大时小,有时甚至微弱到听不见,这时总让自己的心跟着一颤,然后就看到里面有人急匆匆的出来,在急匆匆的进去,手里端着一碗中药,于是妻子的惨叫声又大了出来,产房里稳婆的声音跟外头医生的还有母亲的声音和妻子的惨叫重合在一起,听得让人心惊胆战。
偏厅的众人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纪罗絪跟纪罗绛期间已经离开了一次,纪幼蓁从女夫子那里下学了,被带着一起回来,纪悟策年纪还小,虽然从出生没几个月,父亲母亲就都离开了一段时间之后才回来。可是自从母亲回来之后,对他的关心却不在少,纪罗绛想着自己好不容易放了暑假,自然不愿意跟儿子过多的分开,于是到了一定的时间,总要去看看儿子。
原本打算将儿子一起带过来,可是又想着这边是产房,带个男子过来也不好,只好将儿子托付给了丈夫,两个人又说了几句话,这才又带着丫头回来。
回来的时候里面惨叫声仍然在继续,这个孩子仍然没有生出来,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去。
纪安沁还是一副紧张的神色,紧紧的捏着手里的手帕子,期待着里头的结果。她素来是没那么多想头的一面,想着让自己这房得到利益,另一面也想着这家里定然要好好的。这家不是一日半日就建起来的,这家里倾注了许多祖祖辈辈的心血,从自己的祖辈到自己的爷爷辈,再到自己的父辈,再到自己这一辈自己知道,这个家并不是如同外人所说的,一日就起来的,而是几百年的积累的结果,所以自己比谁都更希望这个家族繁荣昌盛,因为这是整个家族的愿望。
人家都说多子多福,可是偏偏他们这一代的人并不多,他们这一支继承了上头人的遗产,所以住在了这个公馆里头,可是这公馆里头算来算去,只有四方,实在是太少。更不要说底下的小辈们也没有生了几个,偏偏还产生了自己三妹这个不婚不育的人,从外头捡了个来路不明的孩子回来,还把这个孩子跟本家的孩子配了婚。这样也就算了,两个人却只生了一个孩子,虽然是个男孩,可是一个毕竟还是太少了些。
大房那边又多了一位不婚不育的小姐,虽然大少爷结了婚,可是也如今只有一个孩子。更不要说本来人丁就稀薄,这一代的孩子还又死了一个,如今只剩下九个。底下的孩子此刻林林总总算上出生的,没出生的也只有四五个,自己又如何不担心呢?只不过自己毕竟不是人家房里的人,管来管去也管不到人家那边,只好每日跟自己的女儿说这些话。女儿也只是点点头。
她听着里头的惨叫声,若说现在外头除了纪罗绮谁最关心里头的情况,便只剩下了纪安沁。
纪罗绮刚刚的心情已经渐渐的平复下去。她松开手的时候看到姜阮涟白嫩的皮肤上面已经被自己掐出了一圈,红痕不由得心生怜悯,又有些愧疚,赶紧触电一般的弹开了自己的手,伸出手去轻轻触摸姜阮涟放手,想要揉一揉,又怕自己用重了力道,不揉又怕人忍得疼。
“我用劲捏你,你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好歹你用点镜拍开,我也就不必被我捏的一手的红印子了。你知道的,我素来不舍得对你动手。”
姜阮涟满不在意的看了看自己手上的红印子,将袖子往下拉了拉,盖住了半边手。她抬起头来,仍然是一副温柔之心解语花的样子,轻轻地笑了笑,还安抚性的在纪罗绮手上拍了拍。“能有什么的,你关心大少奶奶关心则乱,我也能理解,况且你又用了几分的力气呢,没有几分的力气,不过是我自己太不经了些,要不然怎么也不至于这样的,你又何必愧疚呢?刚刚有人来说了,大少奶奶那边已经下了催产药,咱们再等一会儿,大概就能有个结果,你一会儿还要进去看你的外甥或是外甥女呢,跟我在这里掰扯什么?”
姜阮涟这话笑盈盈的,声音轻轻柔柔,多多少少也安抚了纪罗绮。纪罗绮点了点头,思绪却又不受控制的往外飘,想到四房那边的事情,似乎是感叹,又似乎是担心。
“人人都说大嫂这胎胎相好,说大嫂情绪稳,说这胎生的时候定然不会太危险,可是却是这样的情况,那么人人都说六妹那边情况不好,到时候又会是怎样的呢?我真不敢想。”
姜阮涟刚刚也有些担心这件事情,可是此刻听见人说出来,却又害怕人过度担心心中不快,所以也笑着安抚道:“物极必反嘛。因为大少奶奶这边人人都说胎教安稳,人人都说好,所以物极必反,遇到了这样的情况,只不过这是个极少的例外,六小姐那边人人都说不好,指不定也是物极必反,到时候顺顺利利的就把孩子生出来了,六小姐的情绪也好了,那边的情况也解决了,你说是不是也有道理?”
纪罗绮被这话一下子逗笑了,刚刚的烦恼或多或少的消散了一些,轻轻伸出手去想要摸一摸姜阮涟放头发却又注意到,这里有许多人在,并不是适合做这样举动的时候,所以伸出去伸到一半的手,便又收了回来,笑了一声。“你惯是会说的,那么我可就信你了,到时候六妹那一胎必然是平平安安的。”
姜阮涟也跟着笑了一声,点了点头。
直至半夜,产房里终于传来了一阵哭声。这一声响亮的啼哭,似乎不仅仅是预兆着新生儿的降生,更是让每一个紧绷神经的人都有了一定的放松,他们盼望了这么久的事情,终于有了一个结果,这一胎足足生了十好几个小时。在这阵哭声传来的那一刻,许多人的神经都一下子松弛了下来,不少人都微微的表现出了放松的姿态,本来一个个都正襟危坐,此刻却都略微的有些往后靠,但又因为仪态不能彻底的向后倒去。
纪柏珣听到哭声的时候,几乎站不住。他紧绷了十几个小时的神经,终于得以放松,听到这个哭声的第一刻,甚至都没有了反应。一旁的随从看见这种情况吓了一大跳,连忙过去一左一右的把人搀扶住,只感觉到自家主子全身的重量都压在自己身上。纪柏珣足足愣神了好几分钟。等过了愣神的时候,随从已经是满脸的笑意。
“大少爷,大少爷,您怎么高兴成这样了?快进去看看吧,大少奶奶生了,是个小少爷呢!”
纪柏珣此刻连人说什么都听不清,只觉得自己的耳朵嗡嗡作响,周围的一切场景似乎都有些虚幻,这里的宅子不是自己所熟悉的,宅子面前的人也不是自己所熟悉的人。好不容易想要开口说话,开口的那一刻,却觉得自己的声音紧的难听,并不像是自己习惯的声音,甚至有些陌生。他几乎是下意识的抓住了身边侍从的手。“大少奶奶呢?大少奶奶怎么样?大少奶奶还好吧?”
随从一下子笑了出来,一边扶着脚步虚浮的人先到椅子上面坐下,一边帮人顺着气,一边说话:“好着呢,母子平安,两个人都好。只不过申孙少爷用了大少奶奶太多的力气,大少奶奶此刻有些脱力,正在躺着呢,稳婆已经把孙少爷抱去一边了,一会儿奶娘就要先去喂奶,医生去看看大少奶奶,给大少奶奶开几副药,大少奶奶最近调养调养也就好了。里头正高兴着呢,就等着您这个做父亲的进去看看呢,您快些起来进去看看吧,孩子都生下来了,父亲还在外面,这是什么事儿呢?”
“好,好。”纪柏珣接连着说了两声,好几乎有些神志恍惚的站起身来,那天他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被人扶着跌跌撞撞的进入那道门槛,也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绕过屏风,只记得自己走到床边的时候,孙若梅苍白的一张脸和高兴着握住他的手。
他记得,孙若梅握着他的手,满脸的笑意,往日里那张动人的脸那一刻毫无血色,可是却仍然是止不住的笑,哪怕额头上面还密密麻麻的浸满着汗,盖在被子里面,只显得脸色苍白。他记得孙若梅说,我对得起你了,我给你留下了两个儿子。
那天再往后的事情,他就记不真切了,印象里他好像低下头去亲了亲妻子汗湿的头发。接下来,他或许坐在产房里面,与妻子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或许在外面看自己新出生的儿子,或许被母亲让人扶到了一边。或许回房休息了,这些他都不知道了,他只记得自己的妻子平安了。自己终究没有因为自己的逆来顺受而害了自己的妻子。自己的一生已然是一场定局,可是自己并不希望有别人在,因为自己的逆来顺受而受伤。
纪罗绮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也没由来的高兴,那么一瞬间,甚至无法从椅子上起身。姜阮涟跟南乔一左一右的才把人扶起来,刚扶起来,人却又一激动倒回了椅子上头。姜阮涟知道这是过度高兴的原因,于是让人先在椅子上面缓着一只手伸出来给人在胸脯上轻轻地顺气。
“你瞧瞧你怎么激动成这样,到时候让你大嫂知道了,又该说别人的孩子不如自己的孩子亲了,你快先缓缓,缓缓之后快去看看你那新出生的侄子,看看是不是也是你喜欢的?”
南乔知道家里人人都不敢跟纪罗绮随意的提起婚事,或者是用婚事开玩笑,于是听到姜阮涟这话的时候还有些胆战心惊,却看到自家小姐只是笑一边笑,一边伸手抓住姜姨娘的手,心中暗暗感叹,果然公馆内的传言从来不是空穴来风,自家小姐对待这个姨娘当真是不一样的。
只不过此刻不是思考这些的时间,两人给了一些时间让纪罗绮缓一缓,眼看着偏厅的人都走光了,立马扶着人往产房那边去。
大多数人都知道,孕妇需要休息,于是其他各房的来这边看了看孩子,又夸赞了几句,各自留东西的留了一些没带东西的,让丫头回去取了送来,又说了几句,眼看着已经是过了半夜,一个两个的也都困了,于是都告辞离去,这边只剩下大房的人。
周玉仪守在儿媳身边,孙若梅实在是太累了,刚刚随意喝了些东西,已经睡下,她坐在边上只觉得十分的高兴。
这个孩子总算是有惊无险的生了出来,纪家也总算又添了一个新丁。
纪罗绮与众人聚在一处一起看了看这边的情况,又说说笑笑几句,帮着把众人送走,然后又回到产房里头,看到自己母亲正高兴地坐在产房边的凳子上。
姜阮涟看见周玉仪自然多了几分拘谨,站在原地,先是行了礼,然后走到人身后,站着不敢多说一句话。纪罗绮看见人这样的反应,心中不免一阵酸涩,明明都是好端端人家的姑娘,为什么偏偏要过来受这样的气,不敢说话,也不敢有什么大动作,在这公馆里面说是个主子,可实际上若是没有自己的庇护,便人人都能踩一脚。
这样的女子这个社会还有多少,这样的制度究竟什么时候是个头?
自己还记得大嫂欣喜的说给家里留了后时候的表情,自己还记得当初温舒宁毅然决然跳井的时候那张脸,自己还记得当初纪罗绾拉着自己的手痛哭,说为什么女子的命运就是这样说,为什么女子就一定要嫁人,一定要有一个孩子,而如今,自己的记忆里又多了一个怯生生的姜阮涟。
这并不是个人的悲剧,而是时代的悲剧。这并不是一个两个女子的不开明不开化,而是整个世界女子,乃至于所有男子的不开明与不开化。或许这个世界过来就是如此的男子,否定女子的价值,男子却又贪恋女子的价值,于是女子成了最后的受害者,可这样的日子究竟何时是个头?
(https://www.uuubqg.cc/12124_12124045/130243679.html)
1秒记住笔趣阁:www.uuubqg.cc。手机版阅读网址:m.uuubq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