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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傅岭


  虽然挨了一巴掌,但是说起来还是得感谢一下永乐侯夫人那天来闹了一通。

  一是我正式开始读书学规矩了,二是婶婶再也没有强行要我面见贵客,丢她的脸面。

  婶婶原本是打算送我去私塾上课读书的,可是我年纪实在大了,加上未来皇媳这个身份端持着,不能随意出去抛头露面,只能咬咬牙找了个老先生单独来教我。

  于是我每天的日程开始变得满满当当,上午跟先生学识字读书,下午跟老嬷嬷学规矩,晚上再跟梅奶妈学习做针线活。每天忙得跟陀螺一般团团转。

  我时常想:如果当初坚持这么日复一日地学习下去,我或许真的会成为能让别人称道的知书识礼、规行矩步的大小姐吧。

  一日上完早课,吃完午饭过后,我在榻上小憩,冬月替我轻轻按摩手臂松着筋骨。屋内檀香味浓,熏得我睡意沉沉。正要入梦会见周公时,突然被门外一阵女孩嘻嘻的笑声惊醒。

  冬月正要出去看发生了什么,我屋里的门径直被推开了,苏蓝神气十足地冲了进来,两步一跳地跑过来,一屁股坐到我的榻上,问道: “木兰姐姐,都什么时辰了,你怎么还在睡觉啊?”

  我迷迷糊糊地问她:“你怎么来了?”

  “我娘亲让我以后来跟你一起学规矩啊。”她理直气壮地说道。

  叔叔的五个儿女中有三个是婶婶生的,长女沈苏婷,次女沈苏蓝,长子沈清朗,周姨娘的儿子叫沈益聪按年岁当排第四,林姨娘生的是小女儿叫沈苏锦。

  五个子女之中,只有苏婷姐姐年长于我,她今年十六岁,正是该出阁的年纪了。苏蓝比我略小一些才十二岁。

  苏蓝瞧我刚睡醒仍是混混沌沌的样子急忙催我:“以后我跟你一起学规矩,娘亲说你这清苑太偏了不方便,以后上课改到明堂啦。你赶紧收拾收拾,一会儿要迟到了。”

  冬月伺候我梳洗妥当才罢,苏蓝便急急地拉着我的手出了门。她一路上蹦蹦跳跳的,哼着歌,不知有多快活。

  “以后早课读书你也来吗?”我问道。

  说起读书,苏蓝嘴巴一瘪,开始嘟嘟囔囔:“我才不去呢,小朗读了私塾以后爹爹日日查他功课。有问题答得不好的,直接板子伺候!我干嘛要自讨罪受?况且我娘亲也说了,女孩子又不能当先生,又不能考科举,识那么些字有什么用?”

  说话间,我们已经到了明堂。教我规矩的桂嬷嬷早已等在那里。

  桂嬷嬷是宫里的老人,在宫里待了二十余年,先后伺候过先帝时的灵安公主和静妃娘娘诸多贵人,直到新帝即位大赦天下,得了恩旨才出了宫,是许多达官贵人的座上宾。

  桂嬷嬷穿着一身紫色的对襟开衫,扎得紧紧的盘发上插着一支翡翠簪子,眉眼极细,不怒自威,看起来十分严厉。

  苏蓝本来高高兴兴的,可是一瞧桂嬷嬷威严的脸色她顿时畏缩起来,悄悄拿手指拽我的袖口,嘴巴里小声地嘀咕道:“这个嬷嬷这么凶的?”

  没等我回答,桂嬷嬷直接开口了,她中气十足,声如洪钟:“苏蓝小姐既是新来的,那我要把我课上的规矩与您多讲一遍。” 

  “人无礼则不立,事无礼则不成,国无礼则不宁,你们是高门里的大家小姐,老身说难听些不过是个奴才,可是奴才也自有奴才的用处。丫鬟伺候小姐梳洗,小厮做苦力,管家张罗贵府的大小事务,个人各司其职,而我这个奴才是专门教小姐们规矩的。”

  “我领了这份俸禄,也就尽心尽力地当好我这份差事,若有得罪,还请小姐们莫要见怪、为难老身才好。”一语毕,她细长而锐利的眼光往我们身上一扫,苏蓝几不可见地打了一个寒噤。

  看着我们肃容正经的样子,她十分满意:“那现在开始吧。”

  “木兰小姐,昨儿与您说的行礼的规矩,您回去可练过了?”她首先向我发难道。

  我点点头。

  “那由您先来给苏蓝小姐打个样吧。先做个道万福礼来瞧瞧。”

  “是。”我站出来,十指紧扣放在了右腰侧,弯身屈膝,待到桂嬷嬷点头才站起来。

  “不错,”桂嬷嬷说,“接下来是行揖礼。”

  我回忆昨日练的动作,先把右手放在左手上,然后要用袖子盖住,手举到额头上,鞠躬九十度,再缓缓起身。

  “错了,”桂嬷嬷没有废话,直接抽出腰间的竹条。“伸手。”

  我咬咬牙伸出了左手。

  “昨儿也是罚的左手,今天换一只,别给小姐打坏了。”桂嬷嬷云淡风轻道。

  “请您罚左手吧,”我说,“右手伤了,就不好练字了。”

  “好。”桂嬷嬷面无表情,看不出情绪来。她也不多说什么,拿住我的左手,细细的竹条一下就抽了下去。

  桂嬷嬷的竹条着实厉害,又细又韧,初始的一阵疼痛以后,火辣辣的灼烧感随后在掌心蔓延开来,细细密密的疼痛感搅在一起,又疼又热。

  我一阵哆嗦,咬紧牙关没有哼出声来,然后瞧着她的脸色,讪讪地将火辣辣的手收了回去。

  “知道错在哪儿了吗?”桂嬷嬷云淡风轻的问。

  “是,”我疼得语气一颤一颤的,“鞠躬起身时,手应当随着身子去额头,然后放下的。”

  桂嬷嬷微微颔首:“不错,小姐下次可记住了。”

  “是。”我慢退了一步,回到苏蓝身边,只见她脸色煞白,像是吓坏了。我伸出右手轻轻捏了捏她微微颤抖的手,然后她才慢慢镇定下来。

  晚上回到清苑时,因为一连挨了好几天的手板子,我的左手手心已经肿得许高。梅奶娘也不让我做女红了,她拿着芦荟膏一边替我抹着手心,一边心疼得掉眼泪。

  芦荟膏对清淤化肿是最为有用的,只是我伤得重,梅奶娘稍一碰我,我就疼得忍不住“嘶——”出声。

  “天天这么打下去,手都要废了呀!”冬月在一旁急得团团转,“哪有嬷嬷这么教人的?她在宫里当差的时候,我可不信她能这么打那些娘娘、公主的!怎么出了宫成了这么个脾气么?” 

  秋练也在一旁附和道:“是不是我们没有给桂嬷嬷打点,她当我们失礼了?刻意给着小姐脸色呢?”

  她眼睛一转又道:“又可能,是不是夫人那边,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

  我把头深深地埋了下去。

  梅奶娘瞧我不对,立马掐断了她,呵斥道:“没影的事,你们一来一回地还传得有鼻子有眼的了?桂嬷嬷在京城名声多大,她会故意为难一个闺阁小姐吗?所谓严师出高徒,这话最是不假。你们这些小丫头片子什么都不懂,只会胡生事端!再胡说八道,明天就别吃饭了!”

  “我……”秋练还欲争辩些什么,冬月直接拉住了她。她们看了看我,交换了一个眼色,这个话题终究还是没有继续下去。

  第二日一早,我坐在了西厢临时充当学堂的屋里,一边温着书一边惴惴不安地等着先生来上课。

  昨夜我手疼得紧,梅奶娘左右不让我读书了,我只有早早睡下,书还没有来得及背。

  许夫子是京城青书学堂的一名老夫子,名望很高,手下教出来的许多才子在京城都是排得上名号的。他虽然不比桂嬷嬷严厉,但是自有一套规矩,也是不得冒犯的。

  我正埋头背书,突然听到秋练小小声地唤我:“小姐,小姐,先生到了。”

  我懵懵懂懂地抬头一看,来人却不是许夫子。门口一个约十六七岁的少年迎光站着,笑盈盈地看着我。

  我养在闺中见人不多,但是瞧着他确实十分好看的,穿一身儒生的青绿的长衫,头上系着发带,双目流水一般清澈,面若桃花,笑脸盈盈。

  我呆呆地望着他,他已经抢先一步,大步走到我的面前,冲我作揖道:“沈小姐好,在下傅岭字子愚,从今日起,就由我暂代许夫子的位子,教您读书了。”

  “许夫子去哪里了?”我问。

  “许夫子回老家临安了。”傅岭道,“他的母亲患了重疾,需人照料,走时托了我来给您上课。我这边已经请过沈夫人的意思,她也已经答允了。小姐您不必担心,虽然傅某不才,才疏学浅,但是教小姐您读书认字,却是绰绰有余了。”

  “……”

  他的话实在太多了,又说得快。噼里啪啦像一串爆竹似的,在我耳边炸了一通就没了。

  我看着他的笑脸愣了半晌,只道:“好。”

  傅岭也不客气,他直接拿起我摊在桌上的书本,翻了几页,扫了一扫,又丢还给我:“开始读千字文了啊。”

  “是。”我回答道。

  “那从头到尾给我背一遍来听听吧。”他随手给我扔出了一个小考题。

  我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千字文我还没能从头到尾背下来。只能凭着自己的记忆,模模糊糊地开始背起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中间我断了几次,傅岭一提醒我还能继续背下去,直到“海咸河淡,鳞潜羽翔”以后却是一点都记不起来了。

  我惴惴不安地看着这个新先生,怕他说我愚钝,但是他却一副不以为意地样子,拍拍袖子,问我道:“许夫子还教了你什么?”

  “学了三字经和百家姓了。”

  “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傅岭一咂嘴巴,“老套老套。”

  他这么一说,我顿时感觉被嫌弃了。“我才刚刚开始识字……许夫子让我从最简单的开始学。”我小声替自己争辩道。

  傅岭用手堵在耳朵上外扩的样子,朝着我夸张地喊道:“小姐,您说话能大点声音嘛?先生我听不见~见~”他还给自己配了回音。

  我感觉被羞辱了,狠狠地剜他一眼,任他怎么逗我都不肯再说话了。

  “罢了罢了,”傅岭无奈道,“不爱说话是吧,那你先来写两个字我瞧瞧……”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我摊在桌面上,裹着纱布的手噎住了。傅岭一扶额,满满地嫌弃道:“那你这又是怎么回事?手弄成这个样子,不知道先生要来上课的吗?”

  我有点委屈,莽莽撞撞地在堆满书的桌上铺了一层凹凸不平的纸,不服输道:“我右手又不妨事的,不耽误写字,我这就写给你看。”

  说罢我提笔就要往纸上写字,傅岭手疾眼快直接把我台面上的白纸给抽走了,笔尖上的墨直接滴在下面垫底的书上,弄脏了一片。

  我瞪大了眼睛怒视他。

  “小丫头片子,说你两句还来脾气了。”他一脸嘚瑟又有点贱贱地道,“你这是写字还是斗气呢?去去去,位置给我让开,让先生教你要怎么写字。”

  傅岭拔走我手上的毛笔,将我从椅子上赶了下来,把堆积的书本挪开,然后铺好白纸,拿着笔对我比划道:“瞧好了。写字的时候,要像我这样,体态端正平稳。右手掌心压纸,笔、指、腕、臂和谐一体,行书方能流畅顺遂。”

  他一边说着好像很了不起的话,一边在我的白纸上稀里哗啦地画了一堆。他美滋滋地欣赏了一会儿,然后嘱咐我道:“一会儿墨干了,你一定要拿去叫丫鬟们裱起来啊。放你闺阁里面挂着,日日对着看,揣摩学习一下。”

  “……”这个新先生是不是脑子不大好,我心里暗搓搓地想到,又不是书法名家谁要挂你的画。

  我再仔细一瞧纸上,乱七八糟的不知道让他画了些什么,我一个字都认不出来,便装模做样、不懂装懂道:“小先生啊,你这写的有这么好么?怕不是欺负我识字不多,乱画唬我的吧。”

  我话音未落,傅岭一个爆栗就磕到了我的额头上。

  “啊!”我捂住头,惊叫一声。

  “你什么都不懂,我不跟你讲道理。”傅岭气定神闲道,“让你裱起来、挂起来你照做就是。我是先生,你得听我的。过两天我要查的。”

  我的五官皱到一起,用表情表达不满和抗议,然后下一秒,他又敲了我一个爆栗。

  “我都没说话了!你!你!又打我!”我有些气急。

  “让你长长记性,不能对先生不敬。”傅岭笑得狡黠,像个偷着了鸡的狐狸一般。

  我们正在西厢吵闹着,突然门被扣了扣,婶婶从门外走了进来,一脸喜气,热情地对着傅岭道:“傅先生好,上课呢么。我这边还有一件事情,想一并拜托了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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