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这顿饭吃得有些噎人
蚂蚱大爷蹲在洗脸盆旁仰脸看着豆子,那张不知道多少年没有洗过的脸这个时候张开皱纹一笑,咧开的嘴巴也露出掉出缝子的黄牙,像一张揉皱了的有些年头的狗皮膏药上不小心落下几颗长粒儿的老玉米,映着头上的日头还忽闪忽闪地发了几道光。
豆子看着蚂蚱大爷的这张开心的脸,心里又酸又痛又喜,多好的大爷,这么多年就这样跟庙堂里烟熏火燎的泥菩萨似的熬着日月,好在这么多年没有看见他笑过,今儿终能看见他这样开心地笑了。
蚂蚱大爷拧萝卜似的把两只手交替着在洗脸盆里相互蘸着水拧着洗了洗,就他这两只手这么来回拧着洗那么几下,整个盆里的水都变了色儿了。他看了看盆里有了色儿的水,很难为情抬头看了一眼豆子,自己给自己找着坡儿下驴似的说:“能壮二亩地了。”然后他又两手捧起一捧水往脸上使劲儿地搓,搓得鼻子喉咙里都吭吭哧哧地发出声响来。
豆子在旁边看着蚂蚱大爷这样像犟驴拉磨似的洗脸,心里觉得很别扭,咋的都觉得蚂蚱大爷不会洗脸似的。
蚂蚱大爷一捧一捧地往脸上捂着水,两手把脸和脖子搓得咯咯吱吱地响。在这样的咯咯吱吱声中,洗脸盆里的水的色儿也越来越重了。
豆子看着洗脸盆里慢慢变黑变稠的洗脸水,心里倒有些堵得难受了,在自己的心里,模模糊糊地还记得村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说过,在那场大火之前,蚂蚱大爷的腿也好使,整个人也是利利整整的,就是在那场大火之后,蚂蚱大爷的两条腿也不好使了,整个人也变得邋遢了,衣裳不分冬夏,鞋子也经常单一只棉一只的。老少爷们们心疼,可也没法儿劝他,能咋的劝他?换上谁,那一场大火把老婆孩子都烧没了,腿也烧得不是很灵便了,就是八哥嘴巴,也劝不到他的心里去。
蚂蚱大爷吭吭哧哧地搓了一阵脸和脖子,用那条破洗脸手巾把手脸和脖子来回那么擦了几个来回,立马他整个人就让人觉出不一样了,好像看着要比刚才眨磨眼儿的工夫前精神出不少来。
豆子不认识了一样看着蚂蚱大爷,倒把蚂蚱大爷看得愣怔了。他盯着豆子,用手在脸上糊拉了一下,问:“哪儿还没洗净?”
“大爷,这一洗,看着你精神多了,我都不敢认你了。”豆子说,“就是胡子也该刮刮。”
“不急,等晚抹黑种完麦子回来,没事儿了,我就慢慢地一根一根地用手摸着拔,也得把它给拔干净了。”蚂蚱大爷抬手摸着下巴上的胡子,难为情地一笑,说,“平日里我也习惯了,倒真没觉出自己胡子拉碴的有啥刺痒,今儿你这样一提醒,还真觉出别扭来。”
豆子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蚂蚱大爷笑了笑,然后弯腰端起那盆给蚂蚱大爷洗得又黑又稠的洗脸水走到沤粪池子旁,两手往前一送就泼进了沤粪池子。
“豆子,看着你泼水我倒想起来了,这个沤粪池子你没砸实落,漏水,这样就沤不出肥壮的粪来。等这池子粪出池子了,得好好地重新把它四围里再那么多砸几下。啥叫沤粪?池子里存不住水那儿哪叫沤粪呀!”蚂蚱大爷喊了一声豆子,交代着说,“池子里存住水了,粪沤得还快还壮。存不住水的沤粪池子就不叫沤粪,看着说是出池子的沤粪,其实跟堆的土没啥两样。咱种庄稼讲的是啥?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粪不壮,地就不肥,就长不出好庄稼来。没有好庄稼,哪儿来的好收成!”
蚂蚱大爷的话让豆子越发觉得自己是个种庄稼的门外汉了,虽说庄稼地里也滚爬十来年了,跟蚂蚱大爷这么一比,差得不是一星半点儿,差得老鼻子的远了。庄户人家指望的就是地里的收成,没有好收成,其它的就啥子也别琢磨,别寻思,就是闲着没事儿琢磨着打发时辰,那也是瞎琢磨,瞎寻思。
豆子向蚂蚱大爷点着头,一手拎着空脸盆进了灶房。
灶房上的烟囱里不再有青烟升腾,但是,刚才给散布开来的兔子肉的香气已经不停地晃荡在村子里的房前屋后,勾得不少人家伸着脖子强咽着口水,心里寻思着这个时节会是谁家开了这样的口福。
进了灶房的豆子又端出半盆的洗脸水,跟在豆子身后出来的谷子两手端着两碗满满堆得粮垛一样的兔肉面条奔着蚂蚱大爷过来了。她把一碗递给蚂蚱大爷,端着另一碗就往院子外面走,走了两步,回头向灶房里安持着玉米说:“玉米,案板上的那两碗你给西院的两家邻居送过去,等会儿回来咱们再一起吃饭。”
玉米在灶房里应了一声,很快就两手端着两个满满的大海碗出了灶房,姐妹俩脚跟脚地就出了院子。
不知道从啥时候起,村子里有了这样的规矩,说是规矩吧,也算不上规矩,谁家不依着这样办,也没有谁会去计较,日子都是紧巴巴的,一年四季锅里难得见上荤腥儿,有谁家割大腿上的肉似的改善一回生活,自己家的家人就不一定能够解馋,送不送别人家尝这个荤腥儿,别人家也说不出啥子别辙来。可是,就是这个村子里的人家,哪怕两家一天打上八架,谁家锅里有荤腥儿了,还会左邻一碗,右舍一碗,宁肯自己的家人少吃上那么两口,也要分开来大伙儿一块儿尝尝这个新鲜。
麦子两手捧着一大碗的兔肉面条,轴着嘴巴不停地朝碗上吹着碗里冒出的热气,脚下的步子小心得打着哆嗦一样蹚着迈出了灶房。刚出灶房几步,麦子就要哭了一样冲着豆子喊了起来:“哥,快点儿,烫手了。”
豆子一听,从洗脸盆旁两步就蹿到麦子面前,从麦子手里接过那满满的一大碗饭,瞅着麦子的手,问:“烫着了吗?”
麦子甩了甩两手,脸上立马露出笑模样来,说:“没。我想把这碗饭给大姐端过去呢,没想到咋的这么烫手。”
豆子拉起麦子的手瞅了瞅,见没啥子大妨碍,怪罪似的向麦子说了一句:“刚才在灶房里你谷子姐不是安持你等会儿她给你大姐端过去吗?你倒等不及了。”说着,他端着手里的饭送给小米去了。
麦子好像并没有觉出啥子委屈,瞅着豆子的后脊梁影子进了堂屋,脸上竟然很踏实似的笑了。
蚂蚱大爷两手端着谷子递给他的那堆着尖儿的一大碗兔肉面条瞅着麦子,心里说不出是啥子滋味。他腾出一只手向麦子招了招,喊着麦子到他身边来。
麦子不知道蚂蚱大爷为着啥子招呼她,就依着蚂蚱大爷的招呼到了蚂蚱大爷的身旁。
蚂蚱大爷用筷子把碗里的面条翻了翻,面条下面的兔子肉一下子全都露了出来。他挨个儿把那些肉块儿瞅了瞅,挑出不少放在了碗边儿上,抬头对麦子说:“闺女,端你的碗去,大爷给你挑出来的这些都是肉,骨头少。今儿咱得让麦子这闺女吃个过瘾。”
麦子瞅着蚂蚱大爷看了半天,说:“我碗里也有肉,得等会儿二姐和三姐回来了一块儿吃。大爷,这是二姐给你盛的肉,你吃。”
从堂屋出来的豆子心里又是一震,他瞅着蚂蚱大爷不知道该说些啥子了,蚂蚱大爷这是心疼麦子呀。
“今儿这兔子是大爷你逮到的,你该多吃。”麦子并没有去灶房端她的碗,小大人一样劝着蚂蚱大爷。
“大爷,你别管她了,咱们赶紧吃饭吧,待会儿还要紧赶着下地种麦子。”豆子不知道该说些啥,硬着嗓子对蚂蚱大爷这么一说。
“待会儿谷子和玉米也要下地干活儿,还是等谷子和玉米回来咱们一块儿吃吧。”蚂蚱大爷抬头看了豆子一眼,然后看着麦子说,“一家人一块儿吃饭,哪儿能抢先吃。麦子,你说大爷说的对不?”
麦子点了点头,皱起两个眉头说:“对倒是对,不过,你是大爷,你能先吃。”
“大爷咋的就能先吃了?”蚂蚱大爷越发觉得麦子这闺女太懂事儿了,就逗着麦子问。
“大爷是大爷呀。大爷年纪大,年纪大就该先吃。”麦子很一脸正经地看着蚂蚱大爷。
“麦子年龄小,小孩也能先吃。”麦子的话让蚂蚱大爷心里一个热乎,他瞅着麦子,笑着说,“人们咋说的呀?要先好,大让小?”
“人家说,要想好,先敬老。”麦子看着蚂蚱大爷,咽了一下口水说。
蚂蚱大爷脸上的笑意思一下子定在那儿了,麦子这闺女年龄虽说还小,这话说得要比村子里的很多大人要懂事儿多了,这跟小米这闺女平日里的说教离不开。前有车,后有辙,小米这闺女就是麦子她们姊妹几个前面的车。
豆子从堂屋出来,见麦子站在蚂蚱大爷面前瞅着蚂蚱大爷说话,喊了一声麦子,要麦子进灶房端碗吃饭。
麦子回头看了一眼豆子,说要等谷子和玉米回来一块儿吃。
“早点儿吃饭吧,今儿吃了饭就忙了,晚晌要用邻居家婶子他们家的驴拉耧,赶晚儿咱得给他们家送些草料过去。今儿晚晌你跟玉米两个人放羊带割草。”豆子催着麦子说,“咱们这就先吃饭,不等谷子和玉米两个人了,吃完饭咱们就下地。”
麦子听豆子这么一说,也就依着豆子的话进了灶房。
蚂蚱大爷见麦子进了灶房,又从面条下面翻出两块肉来放在碗边儿上。
麦子端着自己的那个半大的饭碗从灶房里出来之后,看了一眼蚂蚱大爷,向蚂蚱大爷笑着说:“大爷,你快吃饭吧,我碗里也有肉。”说完,她躲着蚂蚱大爷一个人来到院子门口,靠着那个用树桩埋成的门框往下一蹲,埋头吃起碗里的饭来。
蚂蚱大爷喊了几声麦子,让麦子到他身边。麦子只是回着蚂蚱大爷的话,整个人却蹲在院子的门口没有动弹。
蚂蚱大爷把碗里的肉多骨少的兔肉留了下来,这么小的孩子就知道不跟别人争嘴,这让蚂蚱大爷不光觉得惊奇,也很让他觉得心酸心疼。这家的这姊妹几个,可以说日子苦得跟黄连也差不了多少。按说,他们一年也说不准见不见一次荤腥儿,换成别人家的孩子,忽地有肉吃了,几个孩子还不都跟饿狼一样?可麦子这闺女,这么小就知道只吃盛到自己碗里的不去贪念别人的,这该是一个多懂事儿的孩子呀!蚂蚱大爷朝院门口瞅了一阵麦子,然后埋下头呼呼噜噜喝完了碗里的面条儿,起身径直走到麦子跟前,还不等歪头啃着骨头的麦子有啥知觉,他就一翻手里的饭碗,半碗的兔肉一下子全都扣进了麦子放在地上的碗里。
麦子一下子愣住了,她两手捧着兔子脊梁上的骨头,抬头看着蚂蚱大爷,老半天才醒过神儿来。
“闺女,趁热赶紧吃吧,大爷以前吃兔子肉吃伤了。”蚂蚱大爷看着麦子,眨了眨眼,笑了笑说。
“大爷说瞎话哄人。大舅说他吃鸡蛋吃伤,你又说吃兔子肉吃伤了。你们大人就是会说瞎话哄人。”麦子很不相信地摇了摇头,把嘴里啃下来的肉丝子咽下去说。
“大爷跟麦子不说瞎话。”蚂蚱大爷笑着对麦子说,“趁热赶紧吃,待会儿咱们还要下地干活儿呢。”说着,他转身回了院子。
“大爷,你别动,我给大爷盛饭。”麦子一下子从地上站起来,奔着就追上了蚂蚱大爷。
“大爷自己进屋去盛,你赶紧回去看着你的饭,院子外面有狗!”蚂蚱大爷回头瞅着麦子的饭碗,催着麦子。
麦子听蚂蚱大爷说院子外面有狗,忙回头看了看自己的饭碗,果真有两条狗正低头装作没事儿一样翻着贼眼往院子里瞅着动静,身子一点一点儿地向麦子的那个饭碗挨过去。
蚂蚱大爷见那两条狗马上要挨到了麦子的饭碗了,转身弓腰向院子门口冲过去,嘴里还一声震天动地的喊。
那两条狗大概没有想到蚂蚱大爷这一招儿,吓得掉头夹着尾巴嘴里嘎嘎叽叽掉了魂儿似的没命地跑。
蚂蚱大爷见那两条狗一条正南一条正北跑得远了,这才有些放心地回身要去灶房盛饭,临进院子,他还是安持着麦子要赶紧趁热吃饭。
麦子端起地上的饭碗随着蚂蚱大爷进了院子,不过,她没有跟着蚂蚱大爷往灶房里去,而是直奔着堂屋去了。
堂屋里的小米刚起身端起饭碗,给麦子的进来弄得吃了一惊。她抬头看着麦子,端起的饭碗又重新放回到床头前的箱子盖儿上。
“大姐,这些肉你吃吧。你身子里有伤,得多吃点儿好的补补。”麦子向小米说着,就用筷子把蚂蚱大爷倒给她的那几块儿骨少肉多的兔子肉往小米的碗里夹。
“麦子,这些肉你自己吃,大姐碗里也有肉。”小米看着麦子,把麦子夹着肉块儿的筷子又推回到了麦子的碗里。
“我也有。这是蚂蚱大爷从他碗里挑出来倒给我的,他说以前他吃兔子肉吃伤了。我就琢磨着大姐身子里有伤,该多吃点儿肉补补,就端过来给大姐吃了。”麦子见小米又推回了自己夹起的肉块儿,有些不高兴地看着小米,说,“大姐,你多吃点儿肉,胸壳廊子里的伤就能好得快了。”
“麦子,蚂蚱大爷不是吃兔子肉吃伤了,这是蚂蚱大爷心疼你,他自己舍不得吃留给你的,大姐咋的能吃蚂蚱大爷疼你的这份心思呢?”小米向麦子一笑,说,“麦子,知道吗?有句老话说是‘你敬我一尺,我还你一丈’,知道这话是啥意思不?蚂蚱大爷这样心疼你,打今儿往后,你更应该知道心疼蚂蚱大爷。蚂蚱大爷这样心疼你,你要是以后对他不冷不热的,那会把他疼你的这份心思给凉了。传到外观上,人家也会背后说叨你没情没意。”
麦子向小米点着头,说:“大姐,我知道蚂蚱大爷这是心疼我,打今儿晌午我跟他一块儿下地我就知道。今儿晌午回来的时候,他只要我赶着羊,他自己用钉耙撅着那一筐草,这个手里还拎着兔子,他那两条腿一路上都打着摽儿,歇了好几气儿,他也不让背那筐草,说我现在个子小,老是背重东西就会压得不长个儿了。”
“麦子,知道这个就好。”小米很满意地看着麦子,又是一笑,说,“麦子,以前我就跟你说过,今儿再跟你说一遍,这人呐,啥都能不记,就是别人对你的好你不能不记。心里记住了别人对你的好,等自己该报答人家的时候,你得全心地去报答,不能掺一点儿的假。你不能说是为报答人家才去报答人家,你得心里不停地想着人家对你的好,打心眼儿里觉得应该把人家难处也放在心里,打心眼儿里觉得人家的难处就是咱们自己的难处,这样才算是真的把人家对你的好放在心里记住了。”
麦子盯着小米,把小米的话一字一句地在心里重复了一遍,然后又一字一句地记在心里。
“麦子,赶紧吃饭吧。吃过饭还要跟着豆子哥和谷子他们一块儿下地干活儿。”小米向麦子点了一下头,说,“出去陪着蚂蚱大爷吃饭去吧。”
麦子懂了小米的这句话一样端着自己的饭碗走出了堂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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