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一章 修

　　殷妙望着窗外明亮而温暖的日光，久久的没有说话。

　　说实话，重生到现在，她都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还需要做什么，想要做什么，再世带来的疲倦感和迷惑性困扰着她。殷妙看着自己柔软细腻的手指，连着拇指的大鱼际上深深浅浅的印着无数细密交错的横纹和竖纹，恍惚想到那个人和自己说的话，她一直过的努力而幸苦。

　　院中，丫鬟们叽叽喳喳的说着闲话，蓬勃生气。

　　“听说郢都的规矩可严了，真的说错一句话就要被撵出去吗？”

　　“我也不知道，明天就要走了，之前还没觉得什么，整天兴奋极了，可真快到了这时候，心里却慌的厉害，不止是我，你看小姐如今……”

　　“我看小姐压力也大，这么要强的一个人，为了一手好字，当真一日不曾松懈，又学了筝，也日日的练，女红、绘画也不曾懈怠。要我说呀，学这些不过是锦上添花，获得老爷的宠爱才是最重要的，就像玉姐儿那样，撒得了娇，嘴儿也甜，小小年纪就哄得了老爷给她买这买那，一个庶女都活的比小姐滋润。”

　　“你以为小姐学这些是为什么，就是为自己争口气罢了，她还能有什么办法？”

　　窗外小声的对话声停了下来，丫头们默契的没有说下去，殷妙懒懒的歪在床上，闭上了眼睛。上一世，父亲从县城的主事升到了七品的京官，带着姨娘和庶出的姐姐弟弟上了任。彼时殷妙的娘亲刚过世不久，家里便留下了她在祖宅中做孝，那时候她才三岁，已经懵懂的明白自己的处境，对她要求严厉的母亲已经不在了，临死前，这个女人脸色苍白的攥着她的手，目光凶狠而涣散，让她一定要过好日子，一定要漂漂亮亮的生活，一定要嫁个好人家。那时她这么小，站在病床前无助又无知，亲爹不喜，姨娘姐姐离心，她就这么跌跌撞撞的长大，尝尽人情冷暖，这种漫长无望的折磨才是最痛的，所以她才将母亲最后的遗言当成救命的稻草，就这样在别人眼里的好了一辈子。

　　只是上辈子太短了，繁花似锦，如梦如幻的世家生活像梦一般不真实，而精美华服下的痛苦却令人记忆犹新，殷妙拉起被子包住自己的脑袋，仿佛有了阻挡，就好像让她有了盔甲一样。周庄梦蝶，还是蝶梦周庄，上一世如同黄粱一梦，仿佛人生所有的欲望与梦想，都在提心吊胆中实现，所以再世无欲无求，放下了心上的包袱，整个人变得空旷寂寥起来。

　　这种茫然无知的状态一直伴随着她走进马车，颠簸在进京的路上，她无力改变什么，也不知道要改变什么，她才六岁，即使上一世有着二十年的过往，也对抗不了现实的沉重无情。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随行的贴身丫鬟初晴见状忧心忡忡，自从夫人死后，独留在祖宅的小姐每日都过得压抑，这种寄人篱下的日子让她们主仆两个人几乎掰着手指头数日子，期盼着过了孝期与京城的父亲团聚，大房吝啬势利，祖母顽固封建，治家混乱，一个孤身又不得父亲喜欢的小姑娘成了谁都可以拿捏得存在。其实殷家本就不是大家，没有什么传承，全靠着殷铁生的功名建起了宅子，团聚了亲人，可多年贫穷的生活让这家人刻薄无情，即使住在一起，也伴随着无休止的纷争和吵闹，短了针线要闹，少了油盐要吵，在外面即便装的清高，也抹不掉内里的空虚刻薄。

　　或许殷妙的母亲就是因为这样的环境，即使临死也是憋了一口气，要让她的女儿嫁得好过得好，好给他们看。这口气慢慢的在小小的女孩子的心中长成苍天大树，成为她生活的方向，可惜她不知道怎么做，听闻富贵人家的小姐们才艺双绝，所以她也日日不辍，学到连所有人都耻笑她，可她停不下来了，因为这是她的精神支柱，是她对于追求美好生活的定义，她停不下来。

　　但再世而来的殷妙停下来了，即使上一世，所有人都羡慕她，以小官之女嫁入簪缨世家，做得世家妇，丈夫风流雅致，吹了一手好笛，夫妻两人琴笛相伴，过的精致写意，但再世而来的殷妙停下来了，只有经历过才知道，如果自己想要追求更高的生活，那必然要付出同等的代价，生活不会教你什么，只会让你在一次次的失败中成长，彼时的殷妙心里有一股气，让她不停地向上走，可现在殷妙的心里，这股气散了。

　　她明白初晴的担忧，好不容易盼来苦尽甘来的出头日子，应该高兴才是。只是她们的这种执念，注定是要落空，实际上，殷铁生从来没有接她回京城的打算，而且已经有了抬丽娘为继室的打算，毕竟人家为他生了儿女，铺了进京的道路，而原配只是秀才的女儿，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然而，殷铁生却突然改变了主意，这说明让殷妙进京的这场交易的好处，有着让他宁愿舍弃未来嫡子的风险，这条路是个火坑，但殷铁生毅然决然的将殷妙推了下去。

　　可即使知道，知道自己最后选不上，可那种被辜负被欺骗的恨意，徒然间让殷妙模糊了眼眶，只要一想起姨娘姐姐幸灾乐祸的笑容和殷铁生毫无廉耻的牺牲理论，那种恨意即使隔了一世，也让她难受的颤抖不已，再世这么多天过去了，她没有兴奋，没有规划，等到准备面对已知的未来的时候，那种深入骨髓的恨意，裹挟着痛苦汹涌而来。上一世，她就这么笑着挺过去，一直坚强的向前走，可这一世，殷妙哭了，捂着胸口哭的天昏地暗，惊得一旁的初晴不知所措，又是擦脸又是递毛巾，一遍一遍的安慰道：“小姐别哭，马上就见爹爹了，小姐不是一直盼着吗，别哭了......”

　　是呀，上一世她一直盼着，父亲的关爱仿佛天边的云朵，她要很努力很努力的算计，才能触到一点儿边角，可其他的孩子不是这样的，她见过灯会上，孩子骑在父亲的脖子上，高兴地手舞足蹈的样；见过多年未见的亲人，为了团聚不顾一切的决心；见过大街上，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而被马车撞到的父亲，忍着痛安慰嚎嚎大哭的孩子，说不疼，爹爹不疼。

　　她的心里真的好痛，那种得不到的痛苦，那种曾经逼着她为之奋斗的痛苦，委屈的让她嘶声力竭的哭喊，初晴不得不让马车停下来，变着法子安慰道：“是不是马车里呆着闷到了，我们下去走走吧，好小姐，我们出去走走吧。”

　　马车外，正午温暖耀眼的阳光刺痛了殷妙的眼睛，她睁着泪眼朦胧的眼睛，环顾四周苍翠幽静的风景，阳光洒在她的身上，第一次让她觉得有了暖和的舒适感，她抽噎着被初晴扶到路边的大石头上坐下，不经意间痛苦突然散去，心境豁然开朗。

　　很久之后殷妙才明白，这是一种“走出来”，封闭的空间呆的太久，住的太长，即使知道自己难受也一直持续下去的生活，只要愿意走出来，就像今天这样，从封闭的马车上走出来的这么几步，就是一次胜利。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想要”二字，曾经困住了她一辈子的人生，即使现在的殷妙并不明白，但她因为泪水洗净了双眼，因为哭泣平和了心境，她突然生出一个想法，甚至于觉得，真的要是选上了也不错，不必日日面对暗潮汹涌的纷争，胆战心惊的盘算要说什么样的得体的话，劳心劳力的为未来为家族殚精竭虑。眼前的风景虽然千篇一律，但在此时的殷妙心里，是再美不过了。

　　人生本就不止一种选择，如果你知道未来你会花团锦簇的生活，或许你会选择原先的路，你认识未来即将见面的人，轻易得到上一世处心积虑得到的爱人，过上前世费尽心机挣来的日子，她会过的很好，或许还会有孩子，不会因为思虑过度而流产血崩，死在生产的床上。

　　但殷妙累了。

　　民间流传着这样一个说法，还曾是妃子的太后为了扳倒皇后独孤氏，在独孤氏探望自己六岁的病中的小女儿的时候，故意闷死了自己的孩子，嫁祸皇后。此后，本为妃子的太后曾氏成功上位，凭借自己出色的政治手腕扶持仍处幼年的儿子为太子，在帝王重病时把持朝政，即便太子登基为皇，仍旧大权在握，至此，母子相争十余年，但终是皇家正道，太后曾氏被迫移居莲花寺为先皇祈福，然而不过一年，太后以思念早逝的女儿为由，想借此传达自己对于子女的思念之情，想要以此回宫。但帝王曲解，广征世家贵族官家六岁女童，挑选合适人等，入寺陪伴太后。

　　上一世的殷妙就被父亲殷铁生推了出来，和众多不受宠爱的女孩子一起，参加遴选，这是她心中的刺，是她不得父亲喜爱的实证，一碰就鲜血四溢。这一世，她心境平和，不反抗不挣扎，至此，无欲则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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