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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亭中月


  玄莤答道:“山脚的水每一日都在高涨,山下的族人只好都搬到了山上,桥都被冲断了,眼下怕是下不去了。”

  姞娮说道:“这个不用担心,我既然被天帝指派下来治水患,便有办法能到得了山脚,你只管在前面带路就行了。”

  玄莤点头说是,然后转身往前走去。

  姞娮望着玄莤的背影想,从刚刚见面到现在为止,这个白鹂族的王子说了那么多的话,好像没有一句是重复多余的。

  看来,他平日应该也不怎么喜欢说话,他不说话,姞娮也就没有开口,两个人一路上静悄悄的,直到眼前没了路,玄莤才转过身来说道:“只能到这儿了。”

  姞娮上前仔细查看,她望着脚下四溢的浑浊的水流,陷入了沉思,这个地方的水患要比她想的更为严重,要想根除水患,应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最起码,要先找到引起水患的原因,这也不是一朝一夕之间就能解决的了的。

  她想了想,对玄莤说道:“好了,可以回去了。”

  玄莤有些不解的看着她:“这就好了?你想到解除水患的方法了?”

  姞娮无奈的摇摇头:“还没有,要先想办法查清楚水患的原因再说。”

  玄莤这才说道:“那好,我们先回寨子吧。”

  姞娮将身上的包袱往肩上拉了拉,问道:“你对这里很熟悉?”

  玄莤表情淡漠,微微点了下头:“是,我从小便出生在这。”

  姞娮继续说:“这里不远处便是魔界的边界,你有没有见过魔界中人?”

  玄莤忽然停下脚步,他认真的瞧着姞娮,眼神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几乎可以穿透她的灵魂。

  姞娮被他瞧的浑身不自在,连忙后退了好几步。

  过了好一会,玄莤才重新挪动步子,他将头扭过去,淡淡的说了声:“见过。”

  姞娮对玄莤肃然起敬,她在神界这么些年,今日才是第一次见到凡人,而玄莤今年不过十五六岁,竟已经见过魔界中人了。

  姞娮本来还想问些什么,但一瞧见玄莤冷冰冰的脸,还是闭上了嘴。

  姞娮想:于凡界众人来说,白鹂王已属迟暮之年,就算身体康健,怕是也没有多少日子能熬了。等白鹂王故去,玄莤便是白鹂族的族长,要等他殒身,少说还要个四五十年,左右在这里待个四五十年,才能回得去神界,还是少惹他为妙。

  她来凡界之前,也打听了不少关于魔界的事情,白鹂族东陵便是魔界的属地栒状山,是魔族三王子雷渊的封地,离此地不过一百多里,驾着云去,不到一个时辰也就能到了。

  魔族之主杛琁死后,长子杛羽掌管魔界,杛羽狂妄自大,仗着自己有些本事,全然不把神界放在眼里,魔界已有三千多年不曾上贡天庭,天帝现下还能容忍魔界最大的原因是:杛羽与雷渊兄弟在魔界势力相当,各自为政,正忙着争权夺位,无暇顾及其他的事情。

  杛羽心里十分忌惮雷渊,似乎只有他在,他魔界之主的位子便坐不安稳,而这个雷渊,也非泛泛之辈,他早就拉拢了自己几位手握重权的叔父以及杛琁的第二子魑鸾,与魔主分庭抗礼。

  这于神界来说,倒也是一件好事,既然魔族内讧,就不可能将心力放在别的事情上,他们近期内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动作。

  但世事无绝对,谁也不能保证,他们有朝一日不会联合起来,一致对外,所以该防的还是要防。

  天帝派姞娮下来,也有这方面的考虑,只要魔族一有什么风吹草动,神界便能立即知晓。

  无论出于什么目的,将要产生什么样的结果,迄今为止倒了霉的,却只有姞娮一个人。

  姞娮跟着玄莤到了白鹂族的寨子,却见那个跟随白鹂王离开的小孩子在寨子门口等他们。

  他一见到姞娮,连忙上前去,张开双臂堵住她的去路。

  姞娮愣了一愣,仔细瞧了几眼玄域后,抬头望着玄莤,用眼神求助。

  玄莤像是什么都没有瞧见一样,扭过头去对身边的人细声说着什么,姞娮求助无望,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她半蹲下来望着玄域问道:“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玄域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说道:“我要学法术,你能教我吗?”

  望着玄域真挚的眼神,姞娮有些不忍心拒绝,她想了想,答道:“这个,可以,但要等到你成年之后。”

  玄域抬起脸问:“为什么?”

  姞娮问道:“那你先告诉我,你为什么想学法术?”

  玄域想都没想,便脱口而出:“父王和王兄很辛苦,我想帮他们。”

  姞娮闻言,转身朝玄莤望去,玄莤听到这句话时,似乎也有所动容,她有些触动,转身柔声回答:“这个,学法术是很苦的,等你长高了,不怕苦的时候再学。”

  她想了想继续说道:“你现在还是小孩子,做你这个时候该做的事情便好了,其他的事情就交给大人去做。”

  玄域伸手拉着她的袖子问:“你是神仙,你能帮我们的,你帮帮我们好吗?”

  姞娮正要回答,远处一阵咳嗽声传来。

  她直起身子来,见白鹂王与夫人正朝这边走来。

  白鹂王走近笑道:“大祭司回来了?我这里没有什么山珍来款待大祭司,只在舍下备了几杯薄酒,为大祭司接风,还请大祭司赏脸。”

  姞娮不好拒绝,说道:“多谢白鹂王盛情。”

  姞娮跟着白鹂王进去时,席间众人席地而坐,皆已就坐,白鹂王也坐了上首的位子,白鹂王左右皆有一空位,而姞娮与玄莤却都未落座,这让姞娮犯了难:凡界以右为尊,她作为天帝之女,根据礼制,是该坐在右边;可这里是白鹂族,自己虽是天帝亲自指派的大祭司,但白鹂王究竟还是白鹂一族的主人,若她贸然过去,坐错了位置,只怕都要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她在原地犹豫了半晌,又听得白鹂王说道:“大祭司请坐。”

  她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了两步,这时身后有人轻轻拽住她衣袖,她稍一回头,就听见有人说:“不用紧张,坐父王右边的位子便好。”

  姞娮听出来是玄莤的声音,心里万分感激,走上前去,依言坐在白鹂王右手边的空位上。

  玄莤坐了左边的位子,玄域因年幼,所以未能参加宴席。

  白鹂王笑着向席间的众人介绍:“这位就是神界派来帮助我白鹂一族的天女,也是我白鹂一族的大祭司,诸位以后要对她毕恭毕敬,大祭司说的话,就是本王说的话。”

  席间众人闻言,知道了白鹂王对姞娮的态度,心里也便有了底:神界派了大祭司下来,那白鹂族算是有救了,他们也不用担心水患与魔界的事情了。

  姞娮肯定不知道,白鹂族的众人此时正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她的身上,可她呢,她自己也不清楚,自己从神界来到白鹂族,究竟要做什么,能做什么,又做的成什么。

  席间众人都来敬酒,姞娮多饮了几杯果浆,便借口说喝多了,想要出去走一走,白鹂王见此情景,顺势说道:“大祭司远道而来,今日定乏了,玄莤,你送大祭司回住处。”

  姞娮求之不得,连忙应和道:“那便失赔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出来,等远离了宴会厅,姞娮连忙转身向身后的玄莤道谢:“方才,多谢你了。”

  玄莤微微点头,漫不经心的答了声:“嗯。”

  姞娮不知道怎么接话,只好不说话。

  两人七拐八拐的走了好久的青石路,在一间看起来相比其他屋子精致百倍的竹屋前停了下来,玄莤抬手指着竹屋说道:“这就是你的住处,竹屋简陋,定然比不上你在神界的住处,你若是不嫌弃,就先住下来。她们是服侍你的丫头,你要是缺什么,告诉她们便是。”

  姞娮顺着他的手望去,这才看到竹屋旁边站着的两个小姑娘,她连忙摆着手说道:“我不需要这么多人侍奉,我一个人惯了,突然多了这么些人,会不自在的。”

  玄莤瞧了瞧她们,伸手指了指左边的小姑娘,说道:“你留下照顾大祭司的起居。”而后他瞥了眼右侧的小姑娘,继续说道:“你回你原来的地方好了。”

  两人一齐屈身回答:“是。”

  姞娮见玄莤做了决定,只好点头不再谢绝。

  玄莤临走前说道:“你先歇息,明早我们再论水患的事情。”

  姞娮答道:“好。”

  竹屋前的一个小姑娘跟着玄莤离去,见玄莤走远,刚刚被玄莤选中留下来的小姑娘上前,想要将姞娮身上的包袱拿下来。

  姞娮吓了一跳,忙说道:“不用了,我自己拿着便好。”

  女子微微一笑,说道:“大祭司跟我来吧。”

  姞娮为了缓解气氛,开始找话说:“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将竹屋的门推开,回答:“白芨。”

  姞娮点头道:“你的名字很好听,是谁给你取的?”

  “是玄莤王子。”她解释道:“我一出生,父母便去世了,是玄莤王子救了我,他将我收留在这里,还给我重新起了名字。”

  姞娮问道:“你们的这位玄莤王子,好像不怎么喜欢说话?”

  白芨领着姞娮进了竹屋,说道:“玄莤王子的娘亲在很多年前就去世了,他从那时候就不喜欢和外人接触,也不喜欢说话。”

  姞娮附和道:“原来是这样。”

  白芨将床榻铺好,说道:“大祭司,这里都收拾好了,您早点歇息,有什么事情叫我,我就在外面守着。”

  姞娮忙说:“不用了,你也去歇息吧,我睡觉的时候,不喜欢旁边有人。”

  白芨只好点头,说道:“那您好好歇息,我就不打扰了。”说完,她退了出去,将竹屋的门关上。

  姞娮舒了口气,将包袱放在榻上,起身打量起屋中的陈列摆设:床榻、妆台、书案一应是楠木制成的,桌椅与这屋子一样,都是竹制的,榻前的木雕屏风看上去精致华贵,姞娮却看不出来它是什么材质的。

  床榻边系着紫色的布幔,在床榻两边垂下,她将旁边的衣柜打开,几件凡界女子穿的衣裳整整齐齐的叠放在衣柜里。

  她回身将床榻上的包袱打开,将自己包袱里的几件衣裳拿出来,放在旁边,之后将包袱塞了进去。

  洗漱收拾一下,躺在榻上时,却总是睡不着。

  她翻身起来,穿上丝履,又披了件衣裳,推开了竹屋的门。

  月亮洒下清辉来,将整个凡界笼罩在下面,夜风无声,吹来安宁静谧,门口的青石阶也像是披了一层银色的纱衣,姞娮被这景象吸引,心里忽然想知道门口的石阶通向哪里,便轻轻迈着步子踩了上去。

  她认定一个方向,接连左拐右拐了好几下之后,一个八角亭子出现在眼前。

  亭子旁边便是一片开阔地,几步开外的地方,是一个不大的花圃,不远处还有一棵树,看着已有些年纪了,最粗的树干上用几根结实的藤条系着个秋千,秋千正随着微风慢慢的晃荡。

  姞娮正盯着秋千出神时,亭子里忽然发出杯盘清脆的磕碰声,她连忙警惕的问道:“谁?”

  或许想起自己是个神仙,她状起胆子,打算走近看一看。

  亭中人手拿酒樽,听到脚步声后抬了抬脑袋。

  姞娮松了口气:原来是玄莤。

  她仔细瞧了瞧天色,望着玄莤问道:“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歇息?”

  玄莤没有说话,只抬起手指了指对面的石凳,姞娮走过去坐下。

  姞娮忙解释:“我睡不安稳,出来走一走。”

  玄莤脸红红的,像是黄昏时天边升起的云霞,看着像是喝醉了,但姞娮看到他明澈的眼神,他分明是清醒的,他轻轻摇着手中酒樽的半盏酒说道:“你十六岁的时候在做什么?”

  姞娮拼命想了想,紧接着摇摇头:“我不记得了,我记事的时候,已经是几千岁的时候了。”

  玄莤动作一滞,将半盏酒放下,拿起酒壶斟满,又拿过来一个酒樽,倒了半盏酒,推到姞娮面前。

  姞娮有些迟疑的望了他一眼,伸手拿起了酒樽。

  她觉得玄莤心情不好,却不知道他为什么心情不好,只好猜测道:“是为了水患的事情?”

  玄莤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像是听不懂姞娮的话,问道:“你说什么?”

  姞娮重复:“你在为水患的事情烦心?”

  玄莤笑了笑,没有回答。

  姞娮执着道:“不是为了这件事,那是为什么?”

  玄莤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在烦心?”

  姞娮想了想:“我听师傅说过,凡界之人饮酒,无外乎两种情况,春风得意时,与人同饮,失意伤怀时,一人独醉。你一个人大半夜在冷月凉风下独酌,不像是前者,便只能是后者了。”

  玄莤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后,笑了起来。

  他这一笑,倒让姞娮心里没了底,她小心翼翼的问:“怎么,我说错了?”

  玄莤道:“第一,我是在此饮酒,但你也在此,故我不是独饮;第二,得意与失意,不过是一念之间;第三,神仙的术法再厉害,也看不透人心,此时我心里想什么,你不一定能知道。

  姞娮心道:废话,我又不是你,怎么知道你心里想什么?

  她本来还想好好谢谢他今日在宴席上帮了她,听到玄莤的话后,又将所有的感谢之辞尽数憋了回去。

  玄莤不停地灌酒,才过一会,酒壶里的酒就见了底,而之前还很清醒的玄莤,不过一刻钟,便一头栽倒在了石桌上。

  姞娮站起来使劲推了推他,玄莤一点反应都没有,她正考虑要不要用术法在他头顶上召唤个响雷时,醉成一滩烂泥的玄莤猛地拉住她的胳膊,呓语道:“娘亲……娘亲,对不起。”

  姞娮吓了一跳,却没办法将自己的胳膊抽回来,只能任由他拉着,一个时辰之后,姞娮终于有些困了,她想了很久,决定将眼前这个烫手山芋交给别人,她刚准备采取措施,就听见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她吓得不轻,要知道,这可是在凡界,还是深夜,要让别人看见,她与这个凡人不清不楚的待在一处,她就算再多长几十张嘴来,也说不清楚。

  她急中生智,使了个隐身的术法,侧身到一旁站着,而石桌前的玄莤一没了支撑,一头栽倒在地上。

  不远处走来几个侍者,上前来七手八脚的将玄莤扶了起来,架着他走了。

  姞娮想着玄莤离开前的样子,笑的合不拢嘴。

  她回到竹屋,在榻上躺了一小会,外面的天色就明亮起来,她翻身起来,收拾了一阵,才将竹屋的门打开,白芨便端着水盆走了进来。

  姞娮洗了脸,顺口问道:“玄莤起来了么?昨日说好的,要商讨水患的事情。”

  白芨淡淡的回答:“王子有些喝多了,还没有起来。”

  姞娮故作惊讶:“喝多了?”

  白芨将拧过的帕子递给姞娮,解释道:“昨日是玄莤王子生母的忌日,他心情不好,多喝了几杯,怕是午后才能醒过来,大祭司若是有事找他,恐怕也只能等到午后了。”

  姞娮回想昨夜里的情形,这才知道玄莤为什么会做出那样看似奇怪的举动。

  姞娮想了想,有些迟疑的问道:“那他的母亲是……”

  白芨叹息着摇摇头:“我们只听说玄莤王子母亲的死与魔族中人有关,别的事情因为王上不让私下议论,所以不是很清楚。”

  姞娮自言自语道:“难怪,昨晚上见着他的时候,他一直在灌自己酒,原来是因为这件事情。”

  白芨停下手上的活计,目不转睛的盯着她,仿佛姞娮的脸上沾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姞娮察觉到落在她脸上探究的目光,直起身子问:“你老盯着我做什么?”

  白芨认真的盯着她问:“大祭司昨夜里见过玄莤王子了?”

  姞娮连忙否认:“啊?什么?没有!”

  白芨凑过来:“我方才明明听到大祭司说昨夜里看见玄莤王子喝酒了。”

  姞娮摆着手不自然的否认:“我哪有说过?定是你还没睡醒,听错了。”

  白芨意犹未尽,还想问什么,姞娮连忙抄起自己的法器,逃也似的出了门。

  凡界的清晨,林间的鸟儿在枝头叽叽喳喳个不停,云霞悄然攀上天际,催促着沉睡的大地早些清醒。

  姞娮伸了个懒腰,踩上云头,打算去四处看一看,好了解一下白鹂周围的环境。

  山脚的水患明显有加重的趋势,不过才过去半日的光景,水面便往上升了好几寸,照这样的速度,不到半月,这水患便能将白鹂族所居住的山顶吞没。

  这对姞娮来说,实在是迫在眉睫的麻烦,以她如今的术法,没办法驾驭火魄珠,水患的原因至今也未能找到,而离这不到一百里的地方,还有个是敌非友的魔界,这些麻烦撞在一块,怕是能够一般人几辈子烦的了,即便她是神仙,现下也有些吃不消了。

  在山上各处转悠了一遍,回去白鹂族时,已是几个时辰之后了。

  姞娮回去的时候,竹屋前早有人等着了,不过不是和她约好的玄莤,而是昨日那个吵着嚷着说什么也要跟她学习术法的白鹂族二王子,玄域。

  姞娮连忙笑脸相迎:“二王子怎么来了?可是找我有事?”

  玄域手里拿着一片亮晶晶的贝壳在她面前使劲晃悠:“我是来找你学法术的。”

  他竟然还惦记着这事?姞娮开始拼命的后悔,昨天为什么答应他。

  她有些伤神的揉了揉额角,打算装糊涂:“二王子是不是记错了?我是答应了教你术法,可我也说了,现下不行,要等你长大了才可以,我还有事,你先回去吧。”

  玄域一听,坐在地上耍起了赖:“不行,我就要学,你要是不教我,我就告诉所有人,你刚刚欺负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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