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豆腐脑和馄饨

清晨，山上的雾霭仍旧朦朦地笼着半褪夜色，元逍已经起身，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沉甸甸地朝着另一座山头飞去。

        那山头离他极远，几乎像是被人刻意隔在宗门两端一般，元逍出门时天还未亮，抵达山脚时，金乌却已洒出一片暖融融的橙光。

        他按下飞剑，从储物袋中掏出一张面具戴到脸上，熟练地调整好位置，这才再次上路，朝着山顶走去。

        山顶早已聚了不少的人，有些甚至是仗着修为精深，硬生生顶着严寒在此睡了一夜，早已饥寒交迫。一见到他来，人群里便起了些骚动，分出一缕支流向他围拢过来。

        “稍等。”

        青年的声音极为清朗，连清晨的冷意仿佛也被驱散些许。元逍将早已准备好的几个大铁桶提出来，以灵力击出两道火焰在下面慢慢地煨烤，这才不疾不徐地拿出碗筷，很快被围上来的众人接过去瓜分。

        那两个巨大的银色铁桶里不知装了什么东西，不断发出咕嘟嘟的响声，湿热的白烟从盖子边缘的缝隙飘出来，带着咸味的香。

        元逍伸出手，掀开盖子。

        刹那间，一股极为浓郁的香气猛然在疏冷的雪峰之上爆开！

        青年执起勺子，架势熟练，“老样子，一块灵石一碗。”

        “我要一碗馄饨！一碗豆腐脑！”

        “三碗！各来三碗！”

        “别抢啊！我先来的！！”

        “三师兄你这样不地道！师父说过你要学会礼让同门的！让我先来！我先！”

        “……”

        沉寂了一晚的雪峰骤然喧闹起来，一部分人冷眼看着，另一部分人则伸长了手臂，努力将自己的碗向前送去。

        元逍接过其中一个，伸出勺子，在盆中满满的乳白豆花上随意削下几片。特别炼制的扁平铁勺在空中划过一道银亮的弧线，直直落入另一个盛满乳白豆腐的铁桶当中，轻轻一划，便削下一大片嫩生生的豆花，在半空中悠悠地打着颤。

        白色的豆花落进深色的瓷碗当中，更显得色如凝脂，再朝上淋下炖煮了整整一天的老鸡汤，撒上虾米、香菇丁、葱末、香菜，以及调配好的各色料汁，瞬间就让紧盯着的众人更加腹渴难耐。

        那被第一个选中的幸运儿看得直咽口水，一接过碗，便直接舀了满满一大勺送入口中！

        ——鲜！

        肥嘟嘟的豆花上面裹着一层橙亮的浓郁汤汁，一送入口中便带来极为充实的满胀感，甚至来不及停留，这滑嫩至极的豆花便顺着食道一路滑进胃袋，在严寒的冬日里带出一道热腾腾的火线！

        “舒服！”

        他忍不住张开嘴，哈出一道腾腾的白雾，三两口喝完豆腐脑，又端起另一碗馄饨。

        因为身体已经得到过抚慰，这会他才有了闲情去仔细观察这一小碗美食。

        比起豆腐脑，馄饨里的汤汁更为清澈，色泽鲜亮，金黄色的鸡汤中游着几尾白皮的小鱼，鱼尾已经化成了半透明的乳色，看着像是打湿了的山荷叶花瓣，好像一抿就会化开，咬进嘴里才会发现其中竟颇有韧劲。

        面皮里裹着的肉馅并不多，泛着桃花般柔嫩的粉色，明明只有小指盖般大小，咬下之后却瞬间爆开极为鲜香的浓汁。肉馅一定经过无数次的捶打，紧紧地抱在一起，咬下去时还带着不甘的回弹，猪肉的韧劲夹着虾肉的滑嫩，每一次咀嚼都会带来全新的滋味。

        所有人眼睁睁看着他魇足至极地眯起眼睛，嘴巴被汤汁浸得油光发亮，两个腮帮子一鼓一鼓，几乎像是仓鼠进食一般，一口一口停不下来。

        他们在这里吃得如此畅快，任谁也看不出就在半旬之前，他们也和现在仍在旁边冷眼看着的人一样，对这些无论怎么看也不能助益修行的食物嗤之以鼻。

        修真界惯用的做饭技法是把所有富含灵力的食材混在一起，不管口味，只求最大程度地激发其中蕴含的灵力，有些特殊食材甚至会带有增速、拓宽灵脉、长出翅膀等神奇效果。

        那些钟鸣鼎食的世家大族，或许还会保留一部分食材的原味，偶尔动口满足一下口腹之欲，可对于他们这些普通修士，进食只不过是浪费时间、增长杂质，顶多在没有辟谷的时候，喝一喝灵材彻底炼化的丹汤。

        这两道小吃不仅名字奇怪，做法更是简陋至极，完全不符合修真界对美食的定义，本该纯粹的丹汤里被各种“杂质”填满，一看便对修行有害无益。

        但是，为什么……

        为什么这些本该被彻底煮化成丹汤的“杂质”，看起来却是这样该死的美味？

        不是入口就会直接滑进胃袋消化的汁水，而是需要在口腔里加工一遍，用舌尖去感触、用牙齿去碾磨，有的会如同石头般坚硬，有的却又像咬下一块云，轻软的、滑嫩的、饱满的、柔韧的……好像这才是与食材交流的真正方式，好像这才是他们本该体悟的玄妙体验。

        真的……有这么好吃吗？

        吞咽口水的声音如惊雷一般，或许是他们此刻的精神过于集中、心跳过□□速，以至于周边仿佛都被抽成了真空，蒸发的冷气更加强了回声。

        在这群仍旧坚持着不愿尝试的弟子之间，一开始是一个声音，然后层层叠叠，变成震天彻地、连绵不绝的巨大回响。

        半晌，有人瑟瑟举手：“给我各来一碗……尝尝？”

        一碗仍冒着热气的豆腐脑递到他面前。

        哪怕一开始已经抱定了可能会失望的想法，潜意识里更是不断叫嚣着这种影响修为的东西决不能多吃，但是，在舌尖第一次接触到那鲜香奇异的滋味时，这些想法就都瞬间被抛到了海外极岛！

        不同食材既保留了各自独特的口感和滋味，又毫不突兀地糅合在一起，碰撞出更加丰富的口味。

        滋味稍淡、口感滑腻的豆花倘若单吃便易陷入单调，而鸡汤的浓郁却为它镀上了崭新的层次，虾米只有碎雪般大小，滋味却极为浓郁，过度的咸味被豆花冲淡，而它本身偏韧的口感又与对方相得益彰。香菇的外皮同样滑嫩，咬下去却极有韧劲，而且里面汁水饱溢，每咬一口都会迸出丰沛的鸡汁。

        馄饨就更不消说，面衣本身是没有什么味道的，哪怕浇了鸡汤，过于光滑的表皮也留不下太多汁水。但是，里面的肉馅鲜香得如此霸道，哪怕只填装了黄豆大小的一点，也足以起到画龙点睛的妙用！

        有人开了头，这些已经坚持了半月之久的弟子之中又陆陆续续出来了好些，只剩下一小撮顽固派还坚守着原则，眼不见心不烦地闭目打坐。

        呼噜噜的声音在雪峰各处停了又起，这些平素或眼高于顶、或勤俭苦修的剑宗弟子，此刻都放下了各自的矜持，一人抱着两三个小碗，或倚着山石、或立于树顶，吃得像一栏不肯抬头的小猪。

        元逍准备的那点东西早就被分了个干净，连最后一点锅底都被苦苦央求着剜去，直到确认一点点余量都索不到了，围在摊位前的弟子们才终于散去。

        黑压压的人影各自散开，连空气似乎都猛地清新许多。

        元逍松了一口气，浑身已经出了一层薄汗。他微微扯动领口，不疾不徐地收起装备，清点好今天的收入，却没有立刻离去，而是寻了棵无人占据的枯树，安静地望向对面上下一白、高耸入云的雪峰。

        那里就是天下第一剑修、明雪剑尊明千榭的住所。

        传闻他天生道骨，美貌无双，迥异于常人的白发白眸更让他看去如同冰雪浇成，半点不似凡间之人，而他的修行速度更很好地论证了这一点。

        即便如今已经贵为合体大能、天下第一剑修，他的年龄也尚且不到而立，何况他不仅同境最强，更能越级而战，隐隐已有修真界第一人的态势，不知多少修士为他魂牵梦萦、恨不能雪顶折枝。

        他现在在这里摆摊，峰上的人气也并不全是为他而来，这些从半夜就殷殷等着的弟子在最开始，为的只是能离明雪剑尊更近一些，好瞻仰瞻仰他举世无双的容貌、瞻仰瞻仰他举世无双的剑法。

        回忆着书中对这位剑尊的描写，元逍微微抿起了唇。

        他现在所处的修真界只不过是闲时曾看过的一本万人迷小说。

        因为书里描绘的修真界美食竟然是用炼丹的药鼎，将一味味食材投入鼎中，直至彻底煮化、变成纯粹的丹汤，真正做到“营养都在汤里”，生在厨艺世家的他感到稀奇，这才看了几眼，没想到就这样被吸入这本小说里，更穿成了与他同名同姓，性格和经历却都天差地别的炮灰男配。

        在这本书里，主角明千榭是毫无疑问的天道宠儿、气运之子，而他穿成的炮灰男配，修为低微、相貌平平，却与这万人敬仰的明雪剑尊是情敌。

        当然，只是他单方面的情敌。

        原主所追求的是这本文里号称“唯一能配得上明雪剑尊”的主角受洛俟，为了他倾尽家财、鞍前马后，甚至不惜叛离家族，追到剑宗做一个外门弟子，只为博得对方一笑。

        而洛俟对他，只是当做一个鸡肋的工具人，想起来了支使两下，佐证他的魅力，想不起来时，就任他被人唾骂、侮辱。

        因为这些年原身把剑尊当假想敌的种种阴阳怪气，以及洛俟有意无意散布的“元逍对我死缠烂打、恐吓威胁，我实在没办法”的谣言，他在剑宗的名声可以说已经差到了极点，为了遮掩身份、不影响生意，他才不得不每日戴上面具，不敢以真面目出现。

        ——否则恐怕还没下山，就被剑尊的仰慕者们拖出去打断了腿。

        只是不管他身为万人迷主角的情敌再如何想远离剧情，这里作为剑宗里人群最密集的地方，他想赚钱，都是绝对绕不开的。

        既然绕不开，那隐藏一下身份、再暗中观察一下这位情敌，就显得至关重要了。

        倘若这位剑尊出关后第一反应就是去找洛俟，那他自然要赶紧收拾东西跑路。

        如果对方一心只有练剑，对洛俟尚无不正当的男男之情，那他便不必每日提心吊胆，可以安安稳稳摆摊，等挣够盘缠再走。

        眼看晨雾逐渐散去，明雪剑尊的大门依旧没有任何动静，元逍叹了一声，起身准备离去。

        然而，恰在此时。

        背后紧闭了半月有余的院门轰然打开。

        “嘎吱。”

        这声音明明轻微得很，却异常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或许是因为所有人都忍不住屏了息，四周实在寂静得可怕，才让只有筑基修为的他也能清楚地感受。

        元逍立即转身看去。

        从那座甚至称得上有些简陋的院子里走出一个“雪人”：雪衣、雪发、雪肤、雪眸……这几乎与天地、山峰完全融合的人一出现，就如此轻易地夺走了所有人的目光。

        明雪剑尊对这些目光没有丝毫表示。

        他只是沉默地抽剑、挥剑、收剑、出剑……周而复始。

        传言他除非闭关期间，每天都会挥剑三万次，竟然果真如此。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天地间那道银白的光华之上。

        明雪剑尊的佩剑——霁初。

        传闻它由天外陨铁炼制，锋锐无匹，当年明雪剑尊一剑荡平百万魔修、一剑震慑北境玄门，用的就是这把神兵。跟随剑尊多年，这把宝剑哪怕还未蕴生出剑灵，却也已经有无穷玄妙规则之意蕴附其中，普通弟子哪怕只能参悟一丝，也足够境界飞涨。

        元逍的目光同样痴迷地落在霁初之上。

        凌厉的刀锋、弧度合适的剑柄、无坚不摧的剑气……

        这要是把菜刀，天下还有什么骨头是它一刀砍不断的？

        似乎是察觉到这份不同寻常的注视。

        在似慢时快地挥剑三万次后，明雪剑尊第一次没有径直回院，而是稍稍站定，纯白的瞳孔犹如天道亲察，冷冷地瞥向此峰。

        观雪峰上响起阵阵腿软不支的倒地声。

        元逍如梦初醒，恍然看去，第一个反应是：好嘢！他看起来很直男！第二个反应是：

        ……这剑尊，是不是有点斜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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