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食骨村十
雨水义无反顾地填向这个山坳中的村落,打散了刚刚凝聚起来的一丝暖气。两人缩在黑伞之下,飞快地穿过岔路,向溪边走去。
“到了。”一张口,雨丝携风一口闷下,范霓忍不住咳嗽起来,“咳咳,时间差不多了。”
手机光来回扫过溪面。
眼瞧着宋冕开始解扣子,范霓犹豫开口:“我来吧?”
察觉到那道探寻的目线,她默默挺直了背。
“就你?”宋冕笑了笑,脱下外套,露出花棉裤里塞着的白衬衫。
又拿出那卷从灵堂二楼找到的麻绳,一端系在身侧粗壮的油桐树干上,另一端系在腰间。弯腰解开鞋带,赤脚踩在草丛中。
范霓躲在伞下:“时间到了。”
9点。
宋冕弯腰解开鞋带,赤脚走进雨里。
衬衫很快被打湿贴在胸口,隐隐露出肤色,头发上挂满了细小的水珠。他滑下土坡,迅速踩进冰冷的溪水中。
在他们没有看到的地方,发丝间一滴细小的雨丝挂上发稍,凝聚成一颗小小的水珠,那颗水珠在雨水的加成下越滚越大,很快,那根发丝被压弯了腰,打在脸颊上。
水珠不断流淌间汇聚成更大的水滴,“啪”的一声轻响,从下颚角滑下,坠入溪中消失不见。
呼吸一瞬,起初,溪面只漾开一点绿豆大小的波纹。
不好!
宋冕眼神一凝,迅速后退。
溪水中,那颗“绿豆”波纹不知被什么东西推动,水面先是不断起伏,翻开白色的气泡,紧接着那些开始沿逆时针旋转起来,白浪翻滚在深黑的水面。
一个旋涡竟然出现了!
旋涡眨眼间直径暴涨到两米宽,覆盖整条溪面。男人一脚已经踩上岸边,另一只脚却像被水泥灌死在溪中。
无法动弹。
又失败了。
身侧的麻绳瞬间绷紧,范霓的手机光忙顺着不断颤动的绳索一路往下。光在男人绷紧的小臂上,连同手背暴起的青筋一起,让她明白那旋涡的吸力。
也有可能是什么潜藏在水面下的东西,死死咬住了宋冕的脚。
她一边靠近,一边喊着他的名字:“宋冕!……”
“退回去!”男人暴喝出声,此刻溪边危险,谁也不知道大浪何时会出现。
手腕艰难地拧动,借着巧劲把绳索一圈一圈缠绕在手心。宋冕拔河一样,一点一点地往后拔出自己的脚。
先是脚踝。
紧接着,好不容易把脚跟拉离水面。
终于,眼看距离足够接近,他一手缠绕着麻绳,左手猛地一脱,旋即勾住岸边巨石。再借着巨石,整个人侧身一倒,从溪水中脱出。
随着他离开溪面,水流重又恢复正常流淌。
白衬衫在土坡上蹭得斑驳一片,他第一次有些狼狈地出现在范霓面前。
猫腰钻进伞下,宋冕解开腰间救他一命绳索:“不行。”
被男人这一连串的动作惊到,范霓心底后怕。
宋冕偏头睨道:“怎么?”
挂上一个虚假的笑容,范霓夸奖他:“……没什么,您可真莽。”
“哦。”薄唇轻启,宋冕微抬下巴,算收下了,“一般。”
范霓的眼神落在地上盘成圈的绳索上,这麻绳只有拇指粗,刚刚有一瞬,她以为这根绳索会撑不住受力而绷断。
简直就像是游戏中专门保命的道具一样。
她心底还是慌乱,脑子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这是一场游戏。
宋冕早就告诉过她的。
而游戏……可以使用道具。
她若有所思地轻叹一声:“道具吗……”眼神微闪,因寒冷而放回口袋的手指间,夹出了一片冰冷的铁皮。
——她亲手摇下的铁签。
她俯视着弯腰穿鞋的宋冕,只犹豫了一瞬,“我觉得……”
“应该我来。”她说道。
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往她这一瞥。
嗓子里还是发痒,范霓咳嗽了两声,才哑着嗓子继续说道:“守灵的顺序明明可以更改,抽签这件事就变得毫无意义……”
“如果抽签不是毫无意义的事情,也不是作为扰乱玩家视线的烟雾弹,那么它应当别有用处……”
比如,给予特定的人,特定的权限。
“你听过signalflag吗?”她在交谈时,总喜欢直视人的眼睛,因为眼睛很难撒谎。
“在一段信号传输中,需要有一个旗子告诉它里面已经有了信号,换而言之,线索就在里面。”
“没听过也没关系。”她抿了抿唇,说出了她认为正确的推论,“今晚真正选铁盒选中的名字,不是你。”
“是我。”
范霓皱眉看向那条诡谲的大溪,明明心下忐忑,语气里却是笃定的:“如果今夜有人能成功过河,那个人应该是我。”
“是溪,谢谢。”宋冕挑刺道。
范霓终于没忍住,朝他翻了个白眼。
“如果错了呢?”宋冕语气淡淡的,却能破开雨幕,直入耳膜。
“那就错了。”范霓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弯起嘴角,仿佛她本该这样。
她像是在反问自己:“都是成年人了,还学不会为了自己的选择负责吗?”
长睫微动,宋冕一时无话,只是接过伞撑在头顶。
“你来。”他后退半步,让出身后那片水域。
范霓深吸一口气,弯腰解开鞋带,思忖片刻,还是没有脱下棉服。她正在发热,再受寒第二天估计不大好。捡起地上的麻绳,缠在腰间,刚准备打个死结。
精雕一样指节分明的手指探入眼帘。
“你这样……”那张锋利的脸温和下来的时候,相当赏心悦目,“等下大水一冲,绳结要么散开,要么结成死扣解不开。”
绳子在范霓腰身上多缠绕一圈。末了,绳头缠上主绳,手指灵巧地绕上两圈,轻轻一拉。男人难得主动解释:“这是普鲁士结,一旦受力就会卡住,但不会卡死。”
“好了。”他的手轻柔地撑在范霓后背,指尖微动,把她从伞下推了出去。
“去吧。”
范霓回头看着他黝黑的眸子,转身向前。
脚趾踩在杂草丛生的土坡上,锋利的草叶枯枝相当膈人。她顺着斜坡,缓慢下滑,站到水边,试探着用脚尖触碰了下溪面。
水面漾开一小圈波纹,又很快消失。
范霓没有着急,耐心地等了一会儿,才一脚踏进溪水中。
掌心隔着铁签死死地抓在麻绳上,仿佛这样做能给她足够的信心和安全感。
相信自己的判断,她悄悄对自己说。
山涧水通常更凉,因发热而潮红的脸被风一吹冷静了不少。她捂住口鼻,闷声轻咳——另一只脚还留在岸上。
这样的姿势哪怕等下出现变故,她都能更快地退回岸边。
她安静地单脚虚踩在溪水中。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范霓听见了一声叹息。
“别等了,能过。”
短促有力的话音并没有给予她足够的信心,她仍然保持着这个有些搞笑的姿势,静静等待着变故的到来。
“我说。”一张脸凑在她耳边,“能过。”温热的呼吸吹动了鬓边的碎发,酥酥麻麻的。
“哦。”嘴里答应着,脚下还是有些犹豫。
范霓慢吞吞地把另一只脚也挪进来,站在溪水中,心里默数,一秒、两秒……
一分钟。
两分钟。
“五分钟了。”指尖敲在屏幕表面,光从下颚打过去,宋冕整个人看上去像是蜡塑的假人。
脚底是嶙峋碎石,表面大多覆盖青苔,滑腻而又粘稠。但好在,她已经迈出了第一步。
她小心翼翼地往前试探着,生怕脚下变故突生。
“脚下长针了?”宋冕撑着伞,头发湿漉漉地黏在额头上,“大步走,你怕什么?”
催促的声音一而再响起,她终于忍不住了:“我刚刚催你了?”
宋冕挑了挑眉。
她偏头一本正经道:“你知道小明的爷爷为什么长寿吗?”
不经常上网冲浪的宋冕:“?”
“因为他从来不多管闲事。”
说罢,确定了安全,范霓蹬蹬蹬从溪水里走回来,捡起放在地上的鞋子,又蹬蹬蹬走回溪水里。
这一次,她过的很快。
本来这就是一条宽不过三米的溪流,既然可以安全渡溪,自然不过几分钟就走到了对岸。
宋冕好笑地看她板着脸穿回鞋子,用力解开腰间的绳索。
“范霓。”
他声音不大,但仍清晰地穿过大溪,“12点前,必须回到灵堂。”
女人摆摆手,消失在对岸密集的树林中。
土坡后是一片密林,宋冕的手机光照消失在拐角的树后。
脚下是一条被踩踏露出泥土的小路,两侧树林仍然幽深喧闹。风雨穿林打叶,在想象中把树木暗影催化成一个个黑影,藏匿在深处。它们交头接耳,用窸窣声迎接玩家的到来。
黑暗中追寻光亮的不仅仅是同类,还有野兽和鬼魂。
手电筒光被关闭,只留下屏幕最低两格亮度。
走在羊肠小道上,范霓仔细观察着四周。
不知什么时候,雨下得更大了。茂密急邃的雨幕将能见度降到最低,连声音都被雨水声吞噬,传不出更远。
不知冒雨走了多久,脚下被突兀裸露出的树根或是藤蔓一绊,范霓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没等她痛呼出声,不远处的小道上竟然出现了一点光源。像是深海中引诱着无辜鱼类前来的发光器一样,等到小鱼虾靠近,就一口吞掉。
发着青光的光源在一片黑暗中格外显眼。
范霓不敢出声,就着泥水往身侧一滚,藏进了右手边半人高的草丛中。指尖按在一个光滑的表面上,她心下一惊,来不及查看手下按着的东西,只能先关了手机,再随手扯过一些藤蔓罩在头顶。
刚刚藏好身形,那边的东西应是听见这里的动静,循着声响找了过来。
随着那团光晕逼近,范霓悄悄捂住了口鼻,连呼吸都轻了下来。
一件泛着青光的稻草人慢慢近了。
范霓呼吸愈发轻缓。
“看来,有人来了?”苍老而熟悉的声音响起,原来不是一个稻草人,而是一个用蓑衣全副武装的老头子。
从草缝间,她看见了一只提着灯笼的、皱巴巴的手。
是村长。
灯笼被提高,有人在找她的踪迹。只是雨下得太大,大雨冲掉了她的脚印,土路上只剩下几个泥水坑。
“快出来吧,这么晚了,老汉带你回村里去。”苍老声音响起,那个本是熟悉的声音不知道为何带上了一丝阴森的感觉。
她不敢露面,只能静静地爬伏在草丛中。
村长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没有四下搜寻。
片刻后,他咕哝着:“看来老汉眼花了,走咯。”
光晕不断变小,直至彻底消失。
周围又暗了下来。
但范霓仍旧不敢动。
雨下得很大,整条小路淹没在泥水里,走路时不管脚步多轻都会带起水声。
她没有听见村长离开时带起的水声。
无声地换了口气,范霓不动声色地爬伏在草丛里,静静等待着。膝盖的疼痛拉扯着她昏沉的神经,她咬住嘴唇,兀自忍耐着。
又等了一会儿,面前的小路大亮。
村长根本没有离开!
他似乎认定了这里藏了人,提高灯笼——范霓这才看到,竟然与村里悬挂的是一样的灯笼,照在小路两旁的灌木草丛中。
眼瞧着他已经查看另一边的灌木丛,转身面向这边。
范霓心下着急,但仍然不敢动弹。
村长再三强调过,不许在9点之后在外游荡。虽然这已经被证实过并非直接的杀机,但如果直面发布者本人呢?
她不敢赌。
发着青光的纸灯笼逐渐逼近,范霓的额角开始冒汗。
忽然,手下那个圆溜溜的东西突然动了一下,带起草丛一阵细微的波澜。
她听见村长阴笑一声:“我看到你了。”
范霓心下叫苦。
这可糟糕了。
手掌下的东西轱辘轱辘滚动着,破开两侧草丛,滚了出去,磕在村长的鞋面上。
“唷,是你呀!”就好像见到了自己认识的人一样。
村长不知为何停下了探寻草丛的行动,弯腰抱起了那样东西。透过杂草缝隙,范霓看到他手里捧着的似乎是个包了白布面的瓦罐。
看来刚刚摸到的就是这个。
稀碎的对话还在继续:
“伢子好好听你娘的话,不要老是想着到外面野……”
村长的声音硬拗出一种慈祥意味,像极了小区楼下的大爷大妈看着玩闹的小孩子:“还有三天啦……”
瞳孔微缩,今夜是守灵的第四夜,距离结束可不就是还剩下三个白天。
“走,我带你回你娘那里……”
灯光随着脚步声响起,又一次逐渐弱了下去,泥水踩踏的声音伴随着话音逐渐远去。
范霓又等了片刻,才悄悄地撑起酸痛的身子。
她低头透过一片黑暗,看着刚刚摸到东西的右手,悄悄跟上了那个逐渐缩小的光点。走之前,她把手机调成静音。
10点12分,要快了。
要掉不掉地尾随着前面提灯的村长,又走了一段路,范霓悄悄算过,大概是一刻钟的样子。
前方豁然开朗。
雨不知何时停下了脚步,一轮弦月从云后露出脑袋。
那些树木藤蔓消失了,露出面前一片足有一个足球场大小的空旷地带。
随着白灯笼一阶一阶向下,范霓这才看清,这竟然是一个巨大的坟地。四周都是鼓起的坟包,玄铁一样泛着金属光泽的墓碑在月华的照耀下清晰可见。
这是一个阶梯型布局的坟场,背靠着大山,以中间最大的坟冢为中心,一圈一圈地分布着不同的坟包。
这里没有遮挡,范霓不敢靠近,只能借着月光看清了最外层的一圈墓碑上,密密麻麻地刻着人名。有的名字被描成红色,有的仍然还是黑色的。
俞南风。
范霓无声地念出其中一个名字。
这些人名都是以俞开头,想必是同姓村庄。但奇怪的是,这些墓碑上都是男人的照片,没有一个是女人。
奇怪。
这里不是连电力都没有,怎么会有照片呢?
不等范霓细想,一声悲鸣从最底层的坟前传来。
是村长。
那个一直看上去阴恻恻的老头子,发出了嘶嚎一样的哭声。
在这个空旷而巨大的坟墓堆中清晰地传了出去。
“一哭望乡子归天……”
“二哭鬼门桃山关,三是金鸡谷来过……”
听清了那些歌词,范霓猛地睁大了双眼。
她知道了!
“四是恶狗棒驱赶……”
“……五七阎王难说话,五盆纸花平安路……”
断断续续地悲鸣像失了幼崽的母兽,老头佝偻着身子扑倒在墓碑前,连纸钱都忘了烧。
“六是衙差无布盖,七七黄泉引路人……”
范霓蜷缩在一个墓碑后,理清脑子里纷乱的线索,悄悄把手机打开。
10点49了,她必须赶快回去。
她和宋冕约定好,12点之前一定要回到灵堂。
脚下一动,膝盖一疼。
“嘶——”她轻声吸了口气,看来刚刚摔得不轻。
悄悄看了眼坟场中心,那盏白灯笼居然开始移动了!
糟糕。
村长也要走了。
她弯着腰,扶着身侧的树干一点一点地往回赶。
说来也奇怪,走回了树林中,这里仍然下着瓢泼大雨,似乎坟场上空那一轮弯月只是一个梦。
来不及细想,她频频向后张望,脚下仍然不停。
不能被村长逮住!
可是她毕竟生着病,膝盖还再次摔伤,速度肉眼可见地降了下来。纸灯笼的光已经出现,范霓忽然想起,不远处曾经路过一个被藤蔓遮掩的山洞。
她忍住疼痛,加快了脚步。
又走了快五分钟,身后的光已经不到二十米。
手边一空,范霓心下一喜,果然没记错。
她悄悄地拨开藤蔓,钻进洞里,又转身恢复了洞口的藤蔓。
做完这些,她想了想,还是后退了几步,藏在洞口一块大石后。
做完这一切,透过细密的藤蔓,纸灯笼的光恰好出现在洞口。
那光晕只是亮了一会儿,很快就滑过,走远消失。
范霓舒了口气。
鼻尖涌上一股子难以言喻的臭味。
像是动物尸体腐烂的味道。
她小心地打开手机,大略地扫过。
这洞里面居然不小,越往里越开阔。
最深处甚至连手机的手电光都照不透那团浓黑,不远处还有一个洞口,洞前不知为什么放了一张老旧发黑的木桌,木桌后是一片黑洞洞的水潭。
范霓被那木桌挑起了兴趣,木桌上似乎还放着些什么。
她滑下洞里,走到木桌边。
上面放着一块约十公分长宽的方形皮革——柔软、泛黄,像是曾经见过似的。
范霓拿出口袋里的人皮,放在边上。
果然,一模一样。
她犹豫片刻,还是拿起了那块人皮。
“咕嘟咕嘟——”
水潭忽然冒出几个气泡,在静谧的洞窟里,吓得范霓猛一哆嗦。
没来得及细看,手机忽然震动起来。
——是闹铃。
“守灵需要在十二点开始上香,不要迟了。”耳边仿佛还有那人轻微呼气,范霓皱了皱眉,抓住两块人皮一窝风塞进口袋里,转身往外爬。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频频回首,总觉得洞里还有什么东西在。
直到她又暴露在雨中,才猛地甩了甩头,沿着小路离去。
洞窟顶上无尽的黑暗中,一滴浓腥发臭的涎水滴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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