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粮草官
崇华九年冬天,大漠深处的野狼族偷渡哑口河,进犯大周西北重镇盘宁城。
盘宁城的主官裴庸是文官出身,上个月刚来赴任,马都还骑不利索。听到野狼族兵临城下的消息,裴大人扒着城头往下一看,只见上万的蛮人和野狼一齐嘶吼,冲在最前面的蛮兵和狼已经开始往城墙上爬,被盘宁城守军倾倒的火油烫得嗷嗷叫。
其中一只巨狼忽然一跃而起,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窜至墙头,正好与俯身的裴大人看了个对眼,发出一声长嗥。
裴大人浑身一抖,踉跄着后退,摔了个四脚朝天。
旁边的闻均默不作声地拉弓射箭,将那只天赋异禀的狼射了下去。
“大人,”闻均冲地上的裴庸点点头,“起来,求援。”
裴大人虽四体不勤,脑子是十分清醒的,性命攸关之际也不计较下属的态度,连滚带爬地跑去点燃烽火,向重兵盘踞的甘州城求援。
甘州城地势险要,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西境军统帅姜淮直接拨出三万精锐编为甘州军,守卫国门,驰援四方。
如今的甘州军守将身份还有些特殊,正是今上的亲侄儿,楚王李晔。
楚王少年时一度被囚于乌赫,被定国公救出后未回上京,而是直接进了淮都的军营,从普通校尉做起,五年来征战无数,在腥风血雨中步步高升,半年前成为了甘州军主将。
上京门阀世家谈起,都说他战场上用兵如神,下战场吟诗作画,铁血柔情,是个一等一的斯文人。
只是当幕僚林秀带着盘宁城求援的消息赶到甘州军的大营时,正好看见这位一等一的斯文人一把摔了茶杯,冷冷地看着蹲在地上的一个人,帐中诸位将领都不敢开口劝解。
楚王李晔眉目深邃,又继承了李家人特有的秀气轮廓,生了一副清俊的好相貌,只是为人克制寡言,平时息怒都不在脸上,这人倒是好本事,竟能让楚王动了怒。
林秀定睛一看,那蹲在地上的身影眼熟得很,分明是昨日送来军粮物资的粮草官——
“阿念?”林秀惊讶道,“这是怎么了?”
定国公世子姜念去年入了军营,在定国公这些年的铁腕下,西境安稳,导致姜念到现在也没捞到上战场的机会,便负责押送粮草去西境重镇,再将各处情形报于父帅。
姜念跟条丧家之犬似的蹲在地上,讨好地唤了声“林叔叔”,也不说到底怎么回事。
林秀虽不明所以,但眼下军情紧急,他顾不得其他,立刻上前将盘宁城的战报呈至李晔的案前。
李晔压了压怒意,伸手展开战报,迅速看过后沉声道,“一万余野狼族围困盘宁城,裴庸向甘州求援。鲁威,即刻传令下去,让第三和第四营集结待命。”
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将军应声领命而去。
“殿下,此次不知由哪位将军领兵?”林秀问道。
李晔伸手取下长剑:“我去一趟。”
帐中诸将互相对视一眼,都有些惊讶。
这次野狼族进犯,虽吓破了裴大人的胆子,但是常年跟蛮人打交道的老将们都知道,野狼族看着凶恶,真到了战场上,也不过是一帮畜生和茹毛饮血的狼兵,在正规军的围剿下从没讨到什么便宜,殿下着实不用亲自去。
“殿下,您的伤还没好利索,让老朱去吧!”一个身材高大的将领站了起来,拍拍胸脯道,“不过是一帮驯兽的蛮子,老朱去活动活动筋骨,再替您打两张狼皮回来做大氅——”
诸将都笑了起来,李晔也淡淡笑了笑,随即摆了摆手。
“野狼族常年在大漠深处,今年却几次三番进犯边境,这次更是来了一万余人,其中必有古怪,”李晔道,“此番必须生擒他们的将领,问出渡河的缘由,我得亲自去一趟。”
臊眉耷眼地蹲在一边的姜念这时抬起了头,眼巴巴地看着李晔,“九——殿下,我也想去!爹说了不能纸上谈兵,带我去战场上长点见识呗——”
他声音很哑,像是得了风寒,林秀听着觉得有点可怜。
李晔却冷笑了两声,俯身在姜念耳边说了一句话。
姜念委委屈屈地抬眼看了看他,到底不敢造次,闷闷地“哦”了一声。
林秀忽然觉得世子似乎哪里有点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
军情紧急,诸将都领命而去,一时就留了林秀和姜念在帐中,亲兵进来要为李晔整理甲胄,李晔道:“不必,我自己来,你先下去吧。”
亲兵其实知道他的习惯,楚王从少时起,就不喜令旁人近身。
但是这次亲兵有些为难,“可殿下两个月前肩背处受的伤还没好全呢。”
李晔摆摆手,亲兵只好退了出去。
两个月前摩苏部落内乱,溃败的一支趁夜偷渡哑口河,李晔亲自率兵围剿,期间不慎被流箭射中,至今右肩也有些不得力,这会儿穿甲胄两次都未能将肩甲戴好。
林秀知道他的性子,也不讨嫌去搭把手,倒是姜念看见后一声不吭地走上前,踮脚帮李晔整理好了肩甲。
李晔转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却没说什么。
林秀在心里啧啧称奇:到底是一道长大的情谊,楚王殿下对姜世子近身,竟半分不悦都没有。
姜念咕哝道,“伤都还没好全呢。那些野狼听说凶残得很,会吃人的。”
“只有林先生在这里,你别压着嗓子说话,回头嗓子该不舒服了,”李晔忽然伸手摸了一把姜念的头发,“真是不让人省心。”
姜念撇嘴道,“我先前还押送粮草去了盘宁城和雍州,一切妥当,没被人认出,也就是在九哥这里才露馅了——话说回来,九哥你怎么认出我的?”
林秀一下瞪大了眼睛——
姜念此刻的声音变得清越悦耳,分明是个女孩子的声音!
他总算觉出哪里不对劲了:姜世子自小爱读圣贤书,向来讲究斯文,再丧气也不会这么没气质地往地上一蹲,而且他虽身量不及楚王,也不至于要踮脚才能帮楚王穿戴肩甲。
“阿,阿宛?!”林秀险些咬着自己舌头,“你怎么在这里?你哥呢!”
这人竟不是定国公世子姜念,而是他的孪生妹妹,定国公府的三小姐姜宛!
“有一位大儒来了淮都,与龙光寺高僧论道,我哥心心念念想去围观,”姜宛小心地瞟了一眼李晔,“我嘛,又想来军中历练,便帮他顶了这趟差事,各得其所,两全其美——”
李晔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姜宛住了口,又偷偷冲林秀撇了撇嘴。
“你们俩真是——”林秀叹口气,“国公爷没发现么?”
姜宛颇为得意,“我爹忙着在西大营练兵,雍州的布防我都是写下来让亲兵送给他的,我爹回信里还道‘吾儿此番做事细致,对西境布防亦有见解,大有进益,为父甚是欣悦’!”
林秀看她尾巴快要翘上天的样子,失笑道,“话虽如此,大周军纪严明,女子不得从军,你和阿念这番作为,若是让别人知道了,怕是连你爹都会被言官咬着不放,下次不可了。”
“还敢有下次?”李晔想再多说几句,但是营帐外亲兵已经候着了,他便冷冷道,“回甘州城北的院子待着,等我回来。”
姜宛和林秀看着那颀长的背影消失在营帐外,同时叹了口气。
“林叔叔为何叹气?”姜宛问道。
“男儿建功立业虽好,亦不可操之过急啊。”林秀轻声道。
他心下隐隐不安,却也不便跟姜宛细说——定国公麾下将领中,就属楚王殿下出战最多,可他已是亲王,比起要攒军功的其他人,他原本是最该从容的人。
除非殿下的心思不止于此。
他回过神来,又问姜宛:“你又为何叹气?我看殿下虽生气,怕也是雷声大雨点小,你从小到大但凡闯了祸,他最多就是让你面壁思过,重话都没说过几回。”
“九哥方才吓唬我,说再敢冒充阿念,他就让爹把我送回上京,由祖母管着我,”姜宛哼了一声,“每次都用这招,我都懒得理他。”
林秀觉得她死鸭子嘴硬,方才谁怂得一句话也不敢回嘴来着?
西境军一干将领们都知道,国公爷军务繁忙,从少时便住在国公府的楚王便承担了兄长之责,管教姜家这对双生子,姜念倒是一心读书不惹事,这位三小姐却像是猴子托生的,没个消停,还自小就心心念念要当大将军。
楚王对她最上心,自然也管得严,尤其不喜她往军中跑。
“你为何不想去上京?”林秀道,“上京多繁华啊。”
“祖母一心想把我嫁出去,”姜宛含蓄克制地翻了个白眼,“不过我爹说了,我要嫁谁得看我自己的心意,让祖母别瞎操心。”
林秀哑然失笑,“国公爷也是真疼你。那我派人送你去殿下的府邸?野狼族并不棘手,想来殿下五六日后便能回来了。”
没想到姜宛眼睛一亮,“此话当真?那我可就先去找故友叙旧去了。”
林秀顿时有点牙疼,“祖宗,你这故友怕也是军中之人吧?殿下回头知道你跟外男相会,又得生气——”
“不是军中之人,不是男人,”姜宛连连摆手,“放心罢!”
她将嘴一抹,笑眯眯地跟林秀打了招呼,整理了一下头盔便大摇大摆地走出去了,在林秀看来就是活脱脱的定国公世子姜念。
大约也就楚王和定国公能一眼认出她来。
林秀摇摇头,姜宛身手不弱,人又跟个泥鳅一样滑不溜手,倒也不必担心她的人身安全。
他没想到的是,姜宛出了军营径直骑马回城,黄昏时便到了一处小楼外,此刻夜色初临,楼里楼外已是华灯璀璨,门前站了好几个妙龄少女,一见从马上下来的年轻将军,一叠声地喊着心肝儿,将人拉进了小楼。
小楼正上方写着三个大字:惜花阁。
——纯良的林军师不知道,此地便是甘州城里最富盛名的青楼。
姜三小姐的确没说谎,她没见军中之人,也没见男人,她来逛青楼来了。
她熟门熟路地往楼上走,刚到楼梯口,忽然听到有人在议论:“盘宁城被野狼族围困了,听说对面的大将是木达佐,这人命够硬的,去年世子爷出关时,他不是被世子爷重伤了么?居然活下来了,这次还亲自领兵进犯。”
姜宛的脚步猛然一顿。
糟了!
木达佐居然没死?他可是知道那个秘密的人,若是让九哥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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