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落日谷
一阵冷风吹过来，姜宛微微一抖，惊醒了过来，睁眼就看见十三爷将换下来的染血的袍子扔进了火堆。
众人打个盹的工夫，这位仁兄已经把自己收拾得干净清爽，新换的蓝袍上还有一股若有似无的幽兰香。许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他回头笑了笑：“姑娘怎么不多睡会儿？”
姜宛：“”
这人是除了九哥以外，第一个看出她女子身份的人。
她索性也不装了，大大方方道：“宁城中疫病盛行，正是消失多年的血热症，我们即刻便要去寻药，三日之内必须赶回盘宁。”
“盘宁城？我出关之前，还未曾听说疫病爆发啊，”他略一思索，便反应了过来，“想来是野狼族入侵盘宁之时，带来了血热症。”
姜宛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这个人功夫极高，行事讲究，包裹里换洗衣裳都带了好几套，却跑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当野人，怎么看怎么可疑。
“萍水相逢，又承蒙十三爷出手相救，本来不该多嘴，只是不知十三爷渡河又是为何？”
宋晏回答得干脆利落，一点磕绊都没有，“寻仇。”
姜宛：“啊？”
“我母亲是宛国人，当年因为摩苏部落家破人亡，到死念念不忘故国，”宋晏道：“我成年之后，一心练武，便是想替她报仇，取了摩苏可汗的狗头尽孝。”
姜宛神色一动，轻声道，“摩苏王庭位置隐蔽，你能找到么？”
“有两条路可以进去，”宋晏道，“大路守卫森严，后面一条小路要通过落日谷，可惜我和秦月转悠了几天，一直没找到落日谷的入口，倒是看到了好几处埋尸的土坑里尸体异变的情景。”
姜宛神情一肃：“您可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那天杀的乌赫人搞鬼，”十三爷目光微冷，“姑娘既然跟军中之人一道行动，应该知道海木青，以及十之八九的人中了海木青都无法活到兽化罢？”
“对，这也是乌赫的蛊奴大军始终不成气候的原因，”姜宛点头，“如此伤天害理的做法，把同类驯化成兽，或许老天爷都看不过去。”
“这乌赫人可不管老天爷怎么想，他们一心一意要改造海木青。有一天我们看到几个乌赫虫师鬼鬼祟祟地往野狼族聚集地走，出于好奇就跟过去了，结果发现他们囚禁了十来个得了血热症的狼兵，选了其中病得快死的两个人下了蛊，不出一个时辰，这两个人便直接开了瞳，虫师正兴奋不已，那二人忽然爆体而亡。”
“所以昨夜我们遭遇的死尸，都是生前被乌赫人下了蛊？”姜宛蹙眉，“可是乌赫人以往为了兽化成功，不都是选身强体壮的青年人么，为何特意选快要死的人呢？”
在跳跃的火光下，宋晏嘴角微微一提，是一个带着血气的微笑。
他轻声道：“他们是故意的。云琅大祭司偶然发现，中蛊之人的经脉和骨骼在一开始异变时损坏越彻底，兽化成功的可能性反而越大。他想到了多年前的血热症，这种病正是破坏人的骨骼和经脉，病死的人筋脉枯竭，骨头一碰极碎。”
姜宛悚然一惊，“所以，他是故意让血热症重现世间的？”
“不错，”宋晏声音微沉，“根据那几个乌赫虫师的谈话，大祭司找出了当年因血热症死去的病人衣裳——乌赫人居然把这样的东西在潮湿的地穴中存了几十年，心思实在险恶。这件事其实从去年就悄悄开始了，大祭司先拿自己人下手，后来不知为何，又瞄上了隔壁的野狼族。”
姜宛惊骇极了，她听过这位云琅大祭司是个疯子，没想到他能疯成这样。
“同类相残，与畜生何异？！”
她骂了一句，重重地用剑砍向地面。
乌赫大祭司若此刻出现在她面前，估计能被她当豆腐砍了。
此时闻均望了望天边，走了过来：“该赶路了。”
姜宛点点头，对宋晏道：“十三爷，我们要进落日谷了，多谢相助，不知十三爷在大周所居何处？日后回了大周，一定请您喝酒。”
“哦我是上京人氏，”宋晏答得痛快，“那我可等着姑娘这顿酒了等等，你们说去哪里？”
“落日谷，长生草只生长在那座山谷中。”
秦月与十三爷迅速交换了个眼色，十三爷点点头，转过头对姜宛道，“不知是否可以跟你们同去？我们可以帮你们取得长生草。”
姜宛疑惑地看他，十三爷坦坦荡荡道：“不不，不必这般看着我，我不是侠肝义胆——相传落日谷东南角的一条小路可以通往摩苏王庭，只是我俩一直没能找到落日谷在哪里。”
姜宛只是略一思索，便答应了他们——这二人功夫这么高，就算她拒绝，恐怕他们缀上也不是难事，不如同路走，也算有了两个劳力。
其实落日谷的入口，当初也不是她找到的。
她跟着斥候们在关外东奔西走了一个月，颇有收获，临到要回去前，他们猎了两只鹿，烤肉喝酒，结果一不留神被巡逻的狼兵发现了，姜宛跟其他人失散了，误闯入了乌赫人的领地，偶然发现了两个染了血热症的乌赫人，其中一个还是乌赫可汗的长子。
姜宛用她那稀松二五眼的乌赫语听了半天，勉强听明白了：那个长得高大英俊的乌赫人是个驯兽师，不知为何染了血热症——今日她算是想明白了，这个人恐怕是被故意染上试验蛊虫的。
驯兽师在乌赫地位很低，也就比奴隶好一点，所以后来大祭司从驯兽师里选出的虫师才对他那么忠心，对他们而言，成为虫师是改变命运的唯一路径。
姜宛记得，大祭司要把那驯兽师关起来自生自灭，大王子一怒之下，索性让自己也被传染了，这下所有人都慌了，火急火燎派人去了落日谷寻长生草。
这拨人走得急切，没有注意到后面还有个小尾巴。
这小尾巴退出来时还留了心眼，用林秀教她的记号方式标出了沿途的关键路标，除非地龙爆发改了山河样貌，不然两三年内都能寻到踪迹。
“这大王子对驯兽师倒是有情有义，”宋晏感叹一声，“只是五年前赫术兵败，大王子等人也被斩首了。”
姜宛顿了顿，似乎想到了什么，只是轻声道：“他们的情谊非比寻常，虽然能为了对方不顾生死，也是令人动容。”
这日黄昏时，姜宛带着他们来到了一处山洞外，她仔细看了洞口，嘴里翕动着什么，又俯身用尖石在地上勾勾画画，十三爷低头望去，见她竟是在演算些什么，末了她扔了石子，沿着山洞壁一路摸过去，以中指量着距离，口中数着“一，三，七十一，十三十九好了。”
她站定在某处，招来两个斥候，“来，把这块大石头搬开。”
石头一被挪开，竟露出了一个黑黝黝的入口。
姜宛松了口气，一马当先钻了进去，其余斥候毫不犹豫地跟上。
秦月若有所思，低声道了句：“灵狐。”
十三爷一点头，“没错，她怕留下的标记被人抹去，所以做记号的方式很特别，都是把不起眼的石啊木啊以一种复杂的规律摆放。我看她演算的方式，的确是有灵狐建造机关暗道的基础。这姑娘身份不简单啊。”
后面一路上，姜宛时不时便会停下来推算，带着众人穿过山洞，穿过荆棘丛，甚至穿越了一处瀑布，披星戴月地朝目的地赶去，终于在第二日天蒙蒙亮时，她驻足在一处参天古木的树藤前，深吸口气：“到了。”
随着那巨大帷幔似的树藤被扒开，眼前豁然开朗。
原野开阔，草木繁盛，他们走过树藤后，发现脚腕都被淹没在茂盛的草里，野兔时不时跑过，山坡上盛放着黄灿灿的金娘子，远处的溪流边还有各色小花。
“落日谷竟然有这样的景致，”十三爷感叹道，“世外桃源也不为过了。”
“还不是人来的少？”姜宛摇摇头，“千百年后，这样的山水怕是难寻咯。”
“长生草在哪里呢？”闻均拔出弓箭，严肃道，“兄弟们已经准备好了，哪怕有野兽也不惧——”
姜宛从箭篓里取出一个东西，一抖开便是很大的布袋子，她朝脚下努努嘴，“喏，采吧，就是这些草。”
她蹲了下去，把袖子一挽，直接薅了一大把脚边的草，“落日谷满地都是长生草，我总怀疑这些兔子天天啃，几十年后怕是要成精。”
闻均：“”
还以为长生草有多金贵呢！
一行人吭哧吭哧地拔了半天，把树藤下面那块地都快薅秃了，穷凶极恶地装了二十多袋，姜宛才叫停，背起了自己身上的两袋，“行了，一株长生草的药力就能救十个人，这些足够了。”
她一转身，这才看见宋晏含笑望着她，“姑娘此行已经成功了一半，希望您回程一路顺利，我们大周见。”
姜宛这才想起来，他是要从落日谷再去摩苏王庭寻仇的，就此便要分开了。
“多谢十三爷，”姜宛点点头，“日后我一定来上京找您——小心！”
一个黑影忽然朝十三爷后方袭来，姜宛险险地将他一带，躲过了这一击，黑影仰天长啸，林间竟有虎豹接连应和，兽吼齐鸣，让人头晕目眩。
几十只猴子在林间翻腾，俯身对着他们龇牙咧嘴，头上长角的公鹿围着他们奔跑，闻均只觉头皮发麻，下意识往他们来时的入口一看，冷汗刷地就下来了。
树藤之下，两只白额老虎正在慢慢踱步，同时死死盯着他们，在老虎的头上，一只身体比碗口粗的大蟒正顺着树干游动。
世外桃源在一瞬间变成了修罗地，明处暗处的野兽把他们团团围住。
黑影走到了光下，原来是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明显是蛮人的长相，五官硬朗，此刻双目发红，看他们的眼神活像要吃人。
“大，周，人。”他用生硬的中原话开了口，舌头僵硬，像是许久没说过话。
姜宛紧握弓箭，示意众人缓缓后撤。
“无意打扰，只是取些救命的药草给家里人，”宋晏忽然用一口流利的乌赫语开了口，“我们会立刻离开的。”
蛮人依旧用赤红的双目死死盯着他们，目光划过了那二十多袋长生草，“你们，大周人，该死，不许拿走。”
他望着那长生草的眼神有些古怪，有几分温柔，又有几分癫狂。
姜宛忽然觉得，这个人似曾相识，像是在哪里见到过？
蛮人用赤红的双眼紧盯着姜宛：“你真像那个人，那个人后来嫁给了大周的将军，你，你是不是他们的女儿？”
他不等姜宛作答，又自言自语道：“是，你一定是，一定是！我要杀了你们，我要杀了你们！”
伴随着他一声长啸，群兽咆哮，白虎和公鹿朝他们疾奔而来，而树上的大蟒身子倒仰到了极致，随后露出尖牙，猛然朝着姜宛砸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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