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天外天.星渚花宵(一)
“你听说了吗!优昙钵花再现了!开了一整片雪浪花海啊!”
“是真的吗?在哪里?祥瑞之兆,见者受福啊!”
“优昙钵花再现,转轮圣王降世,莫不会是……要改朝换代了?”
“嘘!嘘!小声点,这儿可是王城……”
“好好好,管什么政治呢!咱们只管赶去赏花呗!”
那一年,优昙钵花再现的奇谈,快速传遍了欲天神族的大街小巷。
相传优昙钵花属于天界灵花,纯白鲜丽,香远益清,端坐于群山之颠,数劫方现,只值转轮圣王或世尊出世时,代表一个和平新时代的即将降临,是最祥瑞的征兆。
这对欲天四国的神民而言,实在是太令人兴奋了,虽怕犯了当权者的忌,一堆人仍千里迢迢赶到三界之交的轮围山,只为了亲赌优昙钵花满山盛放的极景。
毕竟几千年来,年轻的神族终其一生都未曾见过优昙钵花,他们被权力倾轧的战乱折腾至今,也累了。
太初之后,和平就像一场遥不可及的模糊古梦,众生欲望杂染,六道纷扰。凡人仰望着升天的美梦,人触及不了的天族,却梦着终战的净土。
欲天部与洵天部对立已久,各据一方,享乐并无殊异,修行方式分歧甚远,在古佛住世时期,诸天再怎么不睦,也会收敛几分。
古佛涅盘后,正法灭尽,自此,世间再无能令诸天共敬的世尊。
两大天部打了几场全界混战,更将周边的圣兽诸族全都卷入战火之中,欲天部在战后割裂为四国分治,勉强以四国联邦的方式,与洵天皇朝维持冷战,双方各自养精蓄锐,划界对峙。
直至今日。
当乡野民间争相走告优昙钵花的消息,欲天四国的王室们就有点坐立难安了。
打破均势意味的只有两种可能:
第一种,叫做改革,第二呢,叫做革命。
当权者谁愿意往这条路想呢?
上一次花开,已是遥遥远远的古佛时期,各国王室对花事也挺好奇的,但自恃身分尊高,多忍了一些时日,才各自微服乔装溜到轮围山去瞧瞧。
不瞧还好,一瞧,大家脸都青了,气得捶胸顿足,连声问候彼此的老母,原本传说开得满山遍野的花海早就被拔得一干二净,只是晚到一点,什么都没得赏了。
被谁拔的?
欲天部势力第一的宗主国,末利神王。
原来赏花还得争谁占得先机,末利神王实力最强,不只拔得头筹,居然连优昙钵花都连根拔走了。
简单粗暴,欲天共主只需他一个,除此之外别无分号!鬼扯什么转轮圣王?他当然不允许,索幸连无辜的稀有灵花都一并铲除。
末利神王不仅简单粗暴,还缺少了生态保育的概念,很不可取。
其馀三国的贵族们咒骂连连,但讲道理无效,论国力打也打不赢,只好败兴回家了。
宛如闹剧般的花事没多久,民间又开始流行别的八卦,传得沸沸扬扬。
传说,“终战星见”要出现了。
◎
在欲天部的极北之境,便是迷雾森林了。
由迷雾森林延伸出来的流沙河,贯穿了欲天四国的领土,宛如一条黑色的银河,周边镶嵌着银蓝色的辉光。
汇集了足下小界无数众生的七情六欲,爱染缠缚,那些沉积的血肉压缩辗转,最后化为滋养欲天部的能量。
对欲天的居民而言,旧河道的方圆百里,全是最肥沃丰饶的良田。
却没有人想靠流沙河太近。
河畔密密麻麻长满了荆棘,交织错综成为一道道天然围篱,只要试图越雷池一步,就会被割得鲜血淋漓。
偶尔,欲天想要撷采一些沃土远运,来改良较为贫瘠的地力,就得先跟蔓延丛生的荆棘奋战,无论是以火焚烧,或以利刃砍劈,都是人人退避的苦差事。
拨开危险的棘刺,异香浮动,那儿藏了一种出淤泥而不染的荆棘之花。
墨蓝色的花沉郁如夜色,摇曳间却萦亮,像是布满慑慑星辉的静夜。
那花儿名叫漓珠,是奇香,亦是奇毒。
他和她出生的晚,没能赶上那一年迎风飘摇的优昙钵花海,可他一点也不愁,一笑遍罢。传说只是传说,他喜欢的,是荆花漓珠。
在边境一眼初见,就爱上了,也说不上为什么。
漓珠只能生长在流沙河畔,在日翳天宫是种不活的。
可是他总不放弃,特地遣人弄了好几株来,硬要移植回日翳王宫,栽在书斋前。
枯萎了他又运来新的,来来回回,当真钻研起养花之道。
就为了园艺这种小小事,跟摄政王杠上了好几次。
“我偏要种。气他。”他说。冷俊的脸庞带着恶戏的笑。
养花事小,亲政事大。
她知道他是在赌气,旁观着,并没有想出言拦阻的意思。
她也觉得漓珠美,但看着他被花刺割破的伤口,不免心疼。
“值得?”
“我爱。”从小到大被暗杀无数次,他早惯了,总要学习把挑战当乐趣。
他日日细心浇养,连指尖都沾染那沉着的隐香,更显端然,摄政王最恨他这点,掐着他却除不了他,他连静静的养花都那么矜贵,那么危险。
漓珠有毒,人人都怕花开,唯独他不畏。
他只怕花谢。离开了原生的流沙沃土,花儿总是谢的很快,一点办法都没有。
可他逐渐发现,若以鲜血灌沐,漓珠就能娇美如昔。
他好奇心起,这回直接改种在尸冢上,反正宫闱斗争中最不缺的就是死者。
花瓣闪耀着珍珠般的色泽,更灿烂了,连颜色都逐渐转为绛红,如鲜血如艳火。
竟以血肉芳华为食。
啊,死亡之花。
“少主殿下。”她轻唤正在赏花的他。
“你就像这花。刺的很。”
“怕刺,你就别抱。你放手,我就走了。”
“你真的是‘终战星见’?”
“你希望是,我就是了。”她说。
他似笑非笑,却朝她伸出了手。
“那可糟了,全洵天部都想杀你呢,你离了我是不行的。”
他知道她无法抗拒他。
她总是偷偷看他,在清谈时,在酒宴时,她就坐在斜后方不远不近,观察他的举手投足,他嘴角虚假却似真的笑,看得入迷。
他当然知道自己好看,更故意直勾勾的盯着她瞧,她又急急忙忙撇开脸,心慌得很,不敢和他精光湛然的眼眸对视。
“你这样盯着我看,又不说话,到底在想什么?”她背过身娇嗔。
“你在我御书房里一天没出来对吧。”
“.....我可没翻你什么政治机密哟!桌上的折子我没看、锁起来的法器我也不敢动,我爱待你的书房,只是喜欢你收藏的那些地图和古籍而已......”
她感觉被冤枉了,一口气辩解一大串才停下来。
“泠泱。”他定定的喊她本名。
她心虚低下头,“唔,只有......偷翻了你的衣柜。”
主要是翻他刚换下来的大衣暗袋内是否藏些什么。
曾经有一回她翻到了两句情诗,正是他的字迹,没写完,可内容暧昧又私密,分明是为她而写的。
她暗自窃喜等了很久,却始终没等到他自己拿出来,两人仍是日复一日不冷不热,船过水无痕,她这才确定他永远都宁可随笔写写又销毁,也不肯拿出来给人看。
就是要端着那副清冷的架子,一步也不让。
之后她逮到机会便偷偷摸摸翻一下,食髓之味,一种摸彩抽奖的微妙心态。
“我命人作了几件新裳,早送到你房里了。”他淡言:“见你没换上,就知你没回去。”
“哦,嫌我穿的太平常?”
她不太服气的打量自己,一身绛色衣裙,除了迎风款摆的水袖以外没有其他多馀的纹绣缀饰,艳红却素雅,不似一般宫娥嫔妃总是镶金带玉比美。
她是术臣,不是歌伎舞娘,术臣就该有术臣的样子。
“可以更好看。新的那几件,我叫人袖子再加半寸,腰线再收紧点,还有这儿.......再放宽些。”
他以指尖滑过她的腰际,顺着弧度再往上,他性感的嗓音在她耳边轻笑,她本能微微缩一下颈子,却没真闪开。
沈溺着,也不想闪开。
她脸一红,“怎那么清楚?你何时拿尺帮我偷量了?”
“你刚刚不是问,盯着你看时在想什么?”
“................”
“我的花儿。”他轻抚着她的长发低语:“我的星见。”
◎
“星见”是欲天部对于预示师的称呼,顾名思义为“能见星相轮相之人”。
那一年,在发生末利神王把花拔光的暴行之后,民间又开始传诵一首奇怪的儿歌,彷佛烧不尽的野火,春风吹又生。
“欲天部等了又等,天星终于落下啦。
二代星见睡醒了,三代星见逃走了,
四代星见迷路了,被五代星见杀掉了。
日影没,星星都亮啦,君臣遇合战事兴了,
最后一个星见走呀走,不小心爱上圣王了。
半月升,天部开战啦,星辉殒落战事终了,
爱人不可以回答星见,星见为他赴死去了。
最后一个星见去哪呢,大家都在想念着你呢,
你站在理想国的尽头,没有未来也没有过去。
欲天部等了又等,和平终于来临啦。”
这预谶意义不明,旋律却轻快,连尚不识字的孩童都能朗朗上口。
议论国事,预言战祸,同时又预言着和平,谁在妖言惑众?这可不能轻忽。
这首谶歌很快又飘到欲天王室的耳里。
唱的乡里小儿不解其意,讯问也问不出所以然来,都说是听人唱的,听了好玩,一次就记起来了。
张家娃儿说是听隔壁李家娃儿唱的,李家娃儿说是听邻村的刘家娃儿唱的,这样一个搭一个,终于给欲天的日翳国问到了底。
一个不认识的异人教唱的。
那神秘异人一身半黑半白的轻衫,非僧非道,白布蒙眼遮去了大半的脸,那人手执戒尺,状似双目失明,走起路来却步履如飞,仿佛视物无碍,就这样出现在满是碎岩乱石的僻壤间,谁也不知来历。
小儿问他从哪来?
那人信手往身后一指,轮围山峰岭绵延,黑黝黝的荒凉,一望无际。
日翳的国力在欲天四国中排行第二,虽比起欲天之首末利国差了一截,但王室的见识依旧不俗,一听心里就有底。
那个异人,是早就消失在历史洪流的大丞相。昊誉。
昊誉的才华过人,当年周游列国声名大噪,身兼四国丞相,力主合众,共同对抗洵天皇朝,致力促进欲天部统一。
入相前,年轻的昊誉初出茅庐,只身夜闯日翳王宫,第一次密会时,穿的就是那身异服。
“在下二代星见。昊誉,学成出山,自证自得,愿为君上谋求和平。”
那人不卑不亢的自荐,这些秘辛全记载在王室的古籍上。
星见的眼睛能预见宿命,借力使力扭转未来,天生就该是君王身边的顶尖术臣。
然而,星见并非没有敌手,敌对的洵天部也有这种奇才,在洵天,与星见能力相当的预示师,被尊称为“圣者”。
洵天有多名圣者在操盘献策,见缝插针,欲天四国却只有一位星见,统合时矛盾甚多,二代星见昊誉后来蒙冤出逃,下落不明,奇才就此殒落,非战之罪也。
欲天善战善攻,但缺少能与洵天圣者抗衡的术臣,运筹帷幄就输人一截,交锋时屡吃闷亏。当年昊誉被末利举国冠上千古骂名,直到他黯然离去,大家才渐渐惊觉,原来没有星见是不行的。
末利神王蛮干几次,就铩羽而归几次,大错已成,神王拉不下脸,谁也不好说出口,越觉无趣,两大天部遂进入冷战时期。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物换星移,连君王都换了几代,没想到昊誉这个堪称古人的预示师居然还活着?
他消失许久,如今却再度出现,为何负伤,失了星见之眼?却又留下这则回归的预谶?
但既然是昊誉写的谶歌,那就绝对错不了,毕竟昊誉是欲天史上最强的星见,后来的术臣都望尘莫及。
这诡异的乡野奇谈让欲天部为之一振,所有欲天贵族都想找到昊誉,延请他复出。
但各国王储心照不宣的是,如果能找到预言中的“最后一位星见”更好。
按照昊誉抛下的预谶,最后一位星见即是“终战星见”,应战争而生,亦死于战争结末,为欲天带来长久的和平。
届时,四国将归于一统,星见选中的圣王就是欲天共主,战争游戏的最后赢家。
得到终战星见,等于得到天下。
当然,敌对的洵天不乐见这样的未来实现,尤其是洵天“圣者”们。
自此之后,关于每一代星见的传闻层出不穷,真假难辨。
欲天忙着找未来的星见人选,另一厢洵天同样使出浑身解数,忙着追杀可疑的星见人选,不只天部,各族各界都不放过,宁可错杀一百,也要防范未然。
这场寻找军略师的前哨战,竟持续了千年之久,过尽千帆皆不是,双方同样陷入胶着。
渐渐的,欲天人越来越失望,洵天方则暗喜斩草除根,而昊誉的谶歌也再度被遗忘了......
◎
他第一次遇见她,是少不经事的时候。
他在一场政治谋杀中负伤,却给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遇着了。他怕她吓跑,又怕她出卖他,便随口承诺要娶她为妻,还把她的家传玉佩砸裂取了一半,作为定亲信物。
她根本没弄清楚他是谁,也不懂背后牵涉到的政治权谋有多复杂,却傻傻的应了。
“你要记好喔,我是喀尔靡家的,我爹是边疆很有名的大将军……”
“你是喀尔靡家族的小郡主?”他脸色一沉:“呵……你爹那年没来勤王呢。”
“勤王?什么意思?” 她眨着眼睛有点迷惘。
“……没什么。等我当家,我必来娶你。”
“那你是哪家的?”
他笑着吻她,下一秒就弄昏了她。
当然,他回到腥风血雨的王宫后,再也没想过要找她。
找了又能如何?他自保都没把握了,何必再拖一个无辜的弱女子陪葬?
对她有情,就该远着。远着,就不想了,藏在记忆里久了,就像心头的白月光。
很多年以后,他第二次遇到她时,正是在流沙河畔的荆花林中。
满身血污的她躺在那儿一动也不动,枕着一具残破到难以辨识的母狐妖尸体,她的眼睛半睁半阖望向天际,空茫的像是没心的人偶。
他也不知道当时为何那么急切,不待护卫开道,就不顾一切踏进去了。
好像有什么在指引他、呼唤他,非去不可。
靴子陷入黑色流沙的泥泞,举步维艰,他拂开毒藤蔓,挥剑斩碎了无数花瓣。珠光艳泽的落英,随着凛冽的剑气飞扬,细细碎碎的如星尘,洒落了她一身。
恍然间,他以为自己看见了堕星,穿越亘古长空,落入了纷乱的红尘。
她始终没搞懂谁救了她,他也没说。
一命换一命,扯平了,不过如此。他想。
也是后来的后来,他才明白,那正是她蜕变的第一日。
正如昊誉的预言,五代并非生来即是星见,她杀了四代星见芊薇,唯有浴血方得华彩,一如漓珠。
他当时不知道那是正在实现的未来。
他正巧遇上了踩着预言重生的五代星见。
“四代星见迷路了,被五代星见杀掉了。”
四代星见芊薇知自己将惨死于未来的五代之手,从那之后,芊薇活得寝食难安,弃官叛逃,只为寻找尚未出生的五代,想抢先一步破坏自己的死亡预言。
要不是如此执着,芊薇也不会死。
要不是芊薇认定是她,急着杀她,或许她也不会成为五代星见。
何为果?何为因?
能观见宿命的星见,却困陷在自身的宿命里鬼打墙,相信这些,只是更感迷惘。
或许这也不是理由。
全都不是。
她好像早就忘了当年那恶戏般的婚约,也忘了他的模样。
于是他什么都不说。
谁也不说,就好似从来都没发生过。
但她终究跟了他。
(https://www.uuubqg.cc/109_109309/6130695.html)
1秒记住笔趣阁:www.uuubqg.cc。手机版阅读网址:m.uuubq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