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第九章
邵鹏鹏穿着白色衬衣,黑色长裤,席地而坐。干净的手指弹着吉他,唱起沈庆的《青春》,阳光洒在他尚未成熟的脸上,空气中弥漫着礼堂里陈旧的味道。
青春的花开花谢让我疲惫却不后悔,
四季的雨飞雪飞让我心醉却不堪憔悴。
轻轻的风青青的梦,轻轻的晨晨昏昏,
淡淡的云淡淡的泪,淡淡的年年岁岁。
带着点流浪的喜悦我就这样一去不回,
没有谁暗示年少的我那想家的枯涩滋味。
每一片金黄的落霞我都想去紧紧依偎,
每一颗透明的露珠洗去我沉淀的伤悲。
在那悠远的春色里我遇到了盛开的她,
洋溢着眩目的光华像一个美丽的童话。
允许我为你高歌吧以后夜夜我不能入睡,
允许我为你哭泣吧在眼泪里我能自由的飞。
梦里的天空很大我就躺在你睫毛下,
梦里的日子很多我却开始想要回家。
在那片青色的山坡我要埋下我所有的歌,
等待着终于有一天它们在世间传说。
青春的花开花谢让我疲惫却不后悔,
四季的雨飞雪飞让我心醉却不堪憔悴。
纠缠的云纠缠的泪,纠缠的晨晨昏昏,
流逝的风流逝的梦,流逝的年年岁岁。
一曲结束。
我沉浸在他的世界里,无法自拔。
那里有他的歌声,有他对自由的渴望,有他的茫然和憧憬,也有他的无惧和无畏。如果......
如果,有我。
该是多么美好。
我盯着他。
此刻,如果有镜子。
镜子就会告诉我,我的目光是何等炽烈,热情,不顾一切。
但我手里没有镜子。
邵鹏鹏也没有注意到我。
没人注意到我。
包括闹闹。
她的注意力都在邵鹏鹏身上。
“不错哦,有进步。”
大红的指甲戳在邵鹏鹏的眉心,也戳进我的心里。
先是虎牙,再是指甲。
手中的小说被拧成了麻花。
我别过脸去。
想哭。
邵鹏鹏抬起脸,得意洋洋:“承蒙娘子夸耀,为夫甚为喜悦。”
周围立刻响起肆意的笑声,混合着几声架子鼓的敲打,康威开着大胆的玩笑,“小夫妻俩又打情骂笑,需要哥儿几个回避吗?放心,哥们给你守住门外,保证谁都进不来,你们二人,想干嘛干嘛,想多久就多久。大不了哥们晚饭不吃了,让你们尽兴。”
我细心呵护的小苗儿,被康威重重踩了一脚。
奄奄一息。
回家的路上,我心里别扭到不行,觉得委屈,又不知道这委屈从何而来,闹闹也难得沉默。他们今天的排练时间很长,疲倦是正常现象。
快要走到小区门口时,闹闹突然停下来,“宅宅。”
我心不在焉,“嗯?”
她不带任何情绪,直勾勾盯着我,“你今天,怎么了?”
我别过头,“没事。”
“别瞒了。”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到底怎么了?”
我回避她的眼神,“我没事,你发什么神经。”
她像是冷笑,又像是生气,“你根本就不会撒谎,脸红,脑儿门红,耳朵红,脖子红,哪儿都红。说吧,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我“嘁”了一声,不理她。
“你到底说不说。”
“没事,你别瞎猜,就是干坐了一下午,有点累。”
“拉倒吧,你今儿一下午,眼睛红得跟兔子似得,是坐出来的?你逗谁呢?凳子长钉子了,膈着你了还是扎着你了?”
平素大大咧咧的闹闹,竟有细嗅蔷薇的本事。
“你要不说,今儿我跟你没完。”
我没由来地生气,甩开膀子大步走到家属楼的背阴处,找了个角落蹲下。
她们三人,合起伙儿来,连戳带踩,虐杀了我心中的小苗儿,竟然还来问我怎么了?
“你咋这么烦呢,都几点了,再不回家,你妈非得收拾你。”
闹闹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姿态,“你丫也知道我妈守着点等我呢,赶紧的,不说没完。今儿我就跟你扛上了,你说也得说,不说也得说。”
我要怎么说呢?
我自己都没想明白的事儿,能一下子说明白?
我们僵持了不下十分钟。
闹闹先扛不住了,单刀直入,“我替你说了吧,你是不是,喜欢邵鹏鹏?”
我绝望地闭上眼睛。
好吧,她果然了解我。
比我自己,还要了解。
她神色一黯,方才那股子气势倒是颓了。
全年级乃至全校,都知道邵鹏鹏和余小于是官配。
全年级乃至全校,都知道易歌和余小于自打穿开裆裤起,就是闺蜜。
多么俗套的情节。
窗户纸被捅破了。
她毫无顾忌,一句话就将我钉在道德的耻辱柱上。
我孤立无援,横刀夺爱这个罪名太过沉重,别说十七岁,就是二十七岁、三十七岁、乃至八十七岁,我也背不起。
肩上一沉,我勉强睁开眼睛,闹闹的视线从斜上方落下来。她比我高十五公分,这么按住我的肩膀,让我不免尴尬。
第一次墙咚,竟然给了她。
最关键的,是“她”而不是“他”。
我扭了扭,试图摆脱,“干嘛啊,把手拿开,我不跟你玩拉拉。”
闹闹冷笑,“老娘跟你玩拉拉,还用等到今天,十年前就把你办了。”
“......”
她用额头抵住我,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
她的嗓音很尖锐,语气里有不容置疑的真诚,也有她一贯的嚣张跋扈。“宅宅,你听我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爸出事那会儿,你每天寸步不离守着我,安慰我,哄我开心,我那会儿就发誓,要和你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我眼睛发涩,差点掉下泪来,“你别说了,我都知道......”
正因为知道,才觉得难,她怎么待我,我又怎么会不知道。
“我和邵鹏鹏认识不少年了,从初中起就是同班同学。凭心而论,我也觉得他不错。那样的男孩子,长得又帅,学习又好,会打篮球,会弹吉他,咱们年级里,有多少个女孩,就有多少个女孩喜欢他。你喜欢他,证明你审美正常,这没什么可耻,你不要有心理负担。”
她这番话,前半段话还算正常,到了后半段,她开始鬼扯,“既然咱们眼光一致,那么可以证明,咱俩三观也也一致,咱俩三观一致,那么就可以证明,咱俩的友谊一定天长地久。”
我被神一般的逻辑震慑到。
难怪她数学成绩一直提不上去,她的求证手段......是体育老师教的。
她得出结论,“我要的,不是邵鹏鹏,是你。我这句话,你听明白了吗?”
我抹着眼泪,为她这番话,也为自己的龌龊无耻。
闹闹眼中,我比邵鹏鹏重要。反观我,竟然动了夺人所好的心思。
我还是人么?
闹闹顿了顿,问我,“你看这么着,怎么样?我放弃,邵鹏鹏归你,咱们俩之间不变,行吗?”
我再次为自己的行为感到不齿。
纵然人生阅历不过短短十七年,爱情之于女人的友谊,杀伤力有多大,属于常识。
闹闹不依不饶,“宅宅,行吗?”
她反复问我,行不行。
行不行。
我要怎么回答?邵鹏鹏不是一件衣服,不是一件玩具,他是个活生生的人,不是她的,也不是我的。她想给我,也得邵鹏鹏同意才行。
她的这番话,刁蛮任性,无理取闹,甚至带着三岁小孩的幼稚,却那么温暖。“我可能没你那么喜欢他,你今天的表情,我反正是做不出来。”
她干脆使出激将法,挖苦道:“还有我说实话啊,你眼睛大皮肤好是真的,可是论五官,论身高,论气质,你真不如我,我知道这话是挺伤人的,所以我一直不招同性待见,但异性就不一样了。你看这几年,追我的人多了去了,等我再长大点,绝对是前凸后翘的绝世美人儿,到时候追我的人,肯定跟优乐美奶茶一样,能绕地球好几圈儿。所以,少一个邵鹏鹏不算少,多他一个也不算多。你就不一样了,好不容易看对眼了,喜欢就去追,我帮你。怎么样?”
她说了很多,我忘记了一大半,只有最后一句,我这辈子都忘不掉。
“我这辈子,就认定你了。宅宅,算我求你。”
现实的骨感远远大于梦想的丰满,那个关于邵鹏鹏的,卑微的梦。
年少的闹闹,用笨拙的手段维系着我们之间的友谊。
年少的我,用抵触的态度回应着闹闹的执着。
闹闹自以为不着痕迹地为我创造机会。她隔几天就会借用邵鹏鹏的随堂笔记,交由我还给他。她会逼着我陪她去操场上锻炼,佯装路过跑步的邵鹏鹏。她从校园里随便拔一束野草,拿去“老歌手”的排练场地,在她和邵鹏鹏合唱结束后,高吼着要我装作歌迷,扑过去献花,却不亲手去接。
她是个认死理的人。
我也是。
我反对,抗拒,甚至大吵大闹,连续多日不理她,一个个拳头都落在软棉花上。
闹闹执拗地做着她认为正确的事情。她越是努力,我心里那份屈辱与难堪就越是无处发泄。有一段时间,我甚至病态地怀疑,她只是想看我的笑话。
在那段异乎寻常的关系中,我太过自卑,自卑到分辨不出闹闹的真情假意,还哪有能力去看清邵鹏鹏的心。
我一味地认为,闹闹在友谊和爱情之间,选择了我,但这并不代表,她不喜欢邵鹏鹏。
她对邵鹏鹏的喜欢,不会比我少。
这份毫无根据的推断,让我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当然,这是后来的故事了。
很久以后的某一天,在见识过闹闹飞蛾扑火式的爱情之后,我才明白。那个时候的闹闹,没有骗我,她不喜欢邵鹏鹏,或者说,不是我以为的那种喜欢。
她和邵鹏鹏之间,自始至终,不过是十七岁的懵懂与虚荣,与爱情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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