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如果有一天你走在潮溪口村,在村里巷陌阡道上随便拉住一个人问一问陈远清家的事,那人保准跟你竖起一个大拇指夸赞。
或许你会觉得夸张,可是实事不假。
陈远清家里有钱,是村里第一家“万元户”。只这一件就让村里的其他人家赞服不如,可是他偏偏又生了一对出息的儿女,这两者加起来不禁让人联想到四个字“老天不公”。可是嗟叹有什么用呢?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这人家几世修来的福气,你又有什么办法呢?
先八卦陈远清的发家史。
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改革开放初始,陈远清是当年那批最早下海的人之一。那时候机遇多,市场还处于蓬勃生长的阶段,等待着新新力量的灌输。陈远清是当过兵的人,胆大心细又吃苦耐劳,再加上年轻人一颗好用的脑袋瓜顶,在这样形式大好一片的前景下要说不赚钱也是挺难的。
陈远清赚了钱没有像当时有一波人那样把手头的钱再向外发放高利贷,利用利滚利收取高额利息,相反的,军人良好的克制力和本分使他没有在日益繁华的闹都里吞蚀自己,守着一颗单纯的心回了家盖起了村里第一栋二层砖楼房。
这在现在并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情,而在当时却是不得了的大事。陈远清家楼房落成那天,全村人都聚来观看“西洋镜”,热热闹闹的壮观场面不亚于现在的明星见面会。
陈远清的发家史八卦完了,那就再来说说他的这对出息的儿女吧。
潮溪口村谁不知道陈家兄妹出息的,尤其是大的,每学期年级第一就不说了,这不,这次小升初升学考试又得了个全县第一,那些中学的校领导排着队踩烂人陈家的大门门槛只为了人家家长一个点头。
这样热络的大环境下,愣是村里最没文化的人也看出了些门道,纷纷赶着看热闹的自家小孩以陈家兄妹为榜样:学习学习再学习!
陈羽光闷闷不乐地坐在厨房桌子边的竹藤椅上,收音机里女播音员播报着新闻以及时不时发出的“沙沙”的干扰音,她听不懂更不会花什么心思去听,只一味单调重复着手里剥石榴的工作。
下学期她就要升三年级了,哥哥也要去读初中了,初中的学校都在县上,单是坐车也要一个多小时才能到,以后她要想再见到哥哥只能等到周六周日他回家的时候了,这事还是隔壁婶婶告诉她的,她自己不敢问哥哥,怕影响哥哥的心情,他这个暑假过的不太顺心,虽然他嘴上不说,和她说话的时候还是那么温和,可是他心里的苦和不好受她能体会,她全都能体会。
妈妈已经不止一次地在他面前指着他的鼻子骂他“赔钱货”,“读什么书?读书读那么好有什么用?”“又要给你交钱,钱钱钱!就知道用家里的钱!”这些话像针,最尖最利的针,刺在了哥哥的心上,同样的,也刺进了她的心里。
她望着哥哥低垂着头,什么也不说,不狡辩不反驳,静静伫立,心头泛起一丝细密的疼痛,轻微细触,难受的很,她想做点什么,为哥哥做点什么让他不至于太难受了。
想来想去,她看见妈妈新买来搁在水缸隔板上的几个又红又大的石榴,心里有了主意,对!给哥哥剥石榴吃!
哥哥最喜欢吃石榴的,她知道的。可是妈妈老是留给她吃,一个都不让哥哥碰,她想拿给哥哥吃总是被妈妈发现,于是妈妈“警告”她,“哥哥不能吃石榴的,一吃石榴他身上就要痒要烂的。”
妈妈骗人!她有几次把石榴拨出几粒放在袋子里藏在袖子里给哥哥吃,哥哥吃了都没事呢!
可是妈妈骗人的事情好像不止这么一件。前两天她还听妈妈抱怨哥哥是个赔钱货,今天她路过堂屋的时候听见妈妈和那位西装革履的叔叔说话,本来也没当什么紧,可是心里一个念头升起“可能和哥哥有关”,于是站在侧门偷听了一会儿,隐隐约约听见那个叔叔说,“……只要陈可恩来我们学校……多少钱都没问题……”然后她听到妈妈不客气地开价声,那分明笑颜逐开的脸上哪有一丝一毫因赔钱货带来困扰?
大人们说话,小孩子家家的听不太懂。索性也不去听了,转到偏屋继续剥石榴。
哥哥的成绩那么好,不知道以后等她小升初的时候能不能考的那么好的成绩?手上的动作越来越慢,低头望着那一堆石榴皮,心里陡升起一丝丝不安和烦躁起来。
对了,哥哥不是老夸她聪明吗?
她成绩虽然没有哥哥那般好,但是不是才上三年级吗?只要她更加努力勤奋一点,说不定要不了多久也可以和哥哥站在一个高度了。
想到这里,不觉弯起了唇。手上的动作快了几分。
只是哥哥的成绩她可能永难企及的,想到以前旦凡哥哥名次落后一点或者考不到年纪前二都会被父母一顿棍棒伺候,反观她呢,稍有一点点成绩进步,妈妈就爱抚地摸摸她的头,“乖乖,真棒!真不愧是妈妈的骄傲!晚上想吃什么,妈妈给你做。”
她诚惶诚恐地接受着这些对于哥哥来说永无可能享受得到的待遇,心里满满填充着对哥哥的愧疚,好像一个小偷,偷走了本该属于他的宝贵。
她凝重地呼出一口气来,爸爸妈妈为什么不能对哥哥像对我一样好呢?难道是因为他是哥哥所以应该有所承担?所以他就有权利和义务为她做错的事也一并承担了去吗?
摇摇头不去想,把一堆去了果实的石榴皮攒在一起扔进垃圾桶,小心地把那只盛满了晶莹透亮如水晶般的粉色果实的瓷碗放进一个不易被察觉的角落。哥哥去菜场卖蔬菜还没回来,她要等哥哥回来的时候亲自交给他。
一转头,看见吕丹霞怀里揣着个厚厚大信封,没看见她似的,脚步急急的略过她往旁边那扇门去了。
“妈妈!”她叫住妈妈,从偏屋里紧跟而出,看到吕丹霞停下脚步回头看她,“……客人走了吗?……”
“嗯……”吕丹霞的脸上有一丝异样。
“那……哥哥的学校……”家里的事情她并非不知道,陈羽光看了眼妈妈怀里的信封,有点明白又有点不明白的样子。
“你别管……”吕丹霞伸过手来摸摸女儿柔顺服帖的乌发,“……这事就算说定了……”
她还想说两句,看见吕丹霞步履匆匆地往楼上两大步地跨,心里一时划过一种奇怪的感觉,说不出个道理,只是觉得妈妈今天的举动好奇怪。
渐近傍晚陈可恩和陈远清才披着落日的余晖回来。她听见门口车子的响动声,欢呼一声,“哥哥回来了!”匆忙跑出去帮着他们卸下一车的篮子和果蔬。
“今天卖了好多啊。”她望着篮子里所剩无几的蔬果,隐隐开心起来了,一抬头看见哥哥被汗水浸湿的头发贴在额前,那对蕴满深意含笑微微弯起的黑黝黝深不见底的好看眼睛此刻也正无声地注视着她。
夕阳西斜,她大半边脸颊映进火红的落日最后的余晖中,红彤的像只熟透的苹果,让人忍不住想咬上一口。她伏上哥哥的肩头,低低柔柔的声音落进他耳中,“哥哥,累坏了吧?走,我给你看样好东西去。”说完,不由分拉着哥哥的手小跑着往西偏屋的方向去。
陈远清把车子推进放杂物的小屋子带上门走出来,脚步刚迈下第一级台阶目光落在了兄妹俩紧拉着的手上,那欢悦跳动的身影,干净清澈,只有年轻的生命才能迸发出来的能量。他默默注视了一会儿,回过神来他们的背影早消失在视线之内了,才想起来忘记锁上杂物间的门了。
“哥哥,你看!”陈羽光把那瓷碗上面她精心罩上的封纸一层接一层地剥开后,茶色瞳仁里的光芒逐渐黯淡下去了。
石榴果实已经不再是初始水晶一样晶莹剔透饱满颗粒了,放了大半天,密封的空间不透气,那饱满的果实失了水分,变得焉焉的,软塌塌地挤成一堆。
“唉,坏掉了……好可惜啊……”女孩失落地叹了口气,捧着瓷碗护在胸口,转个身往水缸旁的灶头边走,可恩见状叫住她,“乖乖,等一下,”两步走至她面前,伸手拈起两粒放入嘴里,张口轻轻一嚼,顿时酸酸甜甜的果汁四溢,甘甜芬芳弥漫唇齿间,很快地滑入舌根钻进喉口,甜津津的味道如那汁水般流淌一直甜进了心里去。
一直在旁紧张关注着哥哥表情的羽光在哥哥的脸上看不到答案,不放心地问:“哥哥,是不是坏了?我说坏了不能吃嘛。”最后那句似是自语。
“很甜。”可恩望着妹妹紧张的表情,笑了。这温和如四月和煦阳光的笑容很快消除了羽光心里所有的焦虑和失落感,很甜,表示石榴没有坏哥哥很喜欢,只要哥哥喜欢,她费再多的时间和精力都是值得的。
心里欢欣起来,代替了原本沉重的失落,她迎着哥哥如春风般轻柔拂过的笑容仰起脸咧开缺了几颗牙齿的嘴巴朝着他笑。
“你也尝尝。”几乎是话音刚落,男孩捏着石榴果实的手指近在眼前,下一秒,那一年四季都稍显凉意的指腹点落在她的唇上,她就着他手指的力道将那颗他精心挑选的还没失了水分的饱满果粒含进齿间。
浓郁馥馨的果香伴着唇上清冽清晰触感在舌尖和牙齿间来回滚动,真的很甜呐!她忍不住在心里暗叹。
晚上吃饭的时候,一向为妻命是从的陈远清因为妻子没找他商量私下替可恩选择了并不让人理想的学校的事当着两个孩子的面和妻子大吵了一架。
男人要么不发火,一旦发起火来,那气场和阵势不是女人尖锐的叫声和哭声比拟得了的,尤其是陈远清这种还当过兵的。陈羽光从没见过陈远清发这么大火,以前他也有打骂哥哥火气大的时候,可是那些时候也都是妈妈的火气盖住了他的火气,他真正生气的样子原来这么可怕。
碗盘筷子撒落一地,陈远清整个人笼罩在盛怒之下,从额头一直红到脖子像油锅里煮熟的虾,青筋因愤怒而绽开,他整个人因这怒气膨胀了起来。而一旁的吕丹霞也丝毫不甘示弱,昂头瞪眼,农村妇女大而粗厚的手掌拍在桌上尖锐刺耳的声音像高速飞行的子弹颗颗直指人心。
烈焰熊熊燃烧,两人没有一个肯退让一步的,个人都觉得个人有理,吕丹霞更是一屁股坐椅子上抛出一句轻飘飘不负责任的,“学校不好?学校不好你早干嘛去了?等我收了人家钱你来告诉我这所学校不好了?现在钱也收了,难道还让我退不成?爱读不读!”她解下围裙掷在桌上。
“钱钱钱!你眼里除了看的见钱还有什么?!”
“陈远清,你个死没良心的!”吕丹霞跳起来对陈远清又打又推的,是气极了的样子,“我嫁给你以后你除了给我造了这栋房子以外还给过我什么?!钱钱钱,我就是认钱怎么了?!我不认钱乖乖下学期的学费怎么来?还有餐费?还有乖乖置办新校服的钱?别说的好像你很清高的样子,如果不是我省吃俭用,就靠你经商的那几个臭钱,我们家早就完蛋了!”
陈远清被老婆推着后退几步,扶住门框才没倾倒,“你还想要多少钱?钱再多也不能拿可恩的前途开玩笑!”
吕丹霞冷笑,“他的前途是前途,我们乖乖的前途呢?没有这笔钱乖乖下学期读什么?”
陈远清望着蛮不讲理的妻子,突然觉得累,余光扫过远远离开纷争中心此刻正站在灶头后面的自己的那对儿女,叹了口气,哑着嗓音质问妻子,“真的吗?家里……这点钱都拿不出了吗?”
吕丹霞铁青着脸不说话。这么多年的夫妻感情,陈远清明白妻子刚才的话是怄气话。也是啊,家里再没有钱也不可能穷成这样,更何况妻子的偏心他再清楚不过。并不是说陈远清不偏心的,只是他再偏心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大局总还顾着。可恩和乖乖都是他的孩子,他总这么告诫自己。
眼前的一幕把羽光吓傻了,瑟瑟躲在哥哥怀里连哭都不会了。她呆呆看着母亲咄咄指着哥哥的鼻子骂,“死东西,混账东西!让你读书!看见我们为你的事吵架,好了?满意了?开心了?”吕丹霞越骂越生气,越生气越停不下来,冲过来强行把他们拉开,手指头点着可恩的额头,可恩吃不消那力道一个趔趄向后倒去,头撞到了水缸光滑的壁上。
“哥哥!”羽光想跑过去扶起哥哥,却被妈妈死死拦着,看着哥哥手撑着地面吃力地爬起,眼泪终于刹不住车,“哗”的一下哭出声来。
他想走过去安慰妹妹,告诉她别担心他,没事的,却被正轻抚女儿的母亲一个瞪眼怔住了,脚底像生了根似的怎么都挪不动一个步子,他强力地说服自己“没关系的,这一切对于我来说都没关系的,我还能承受,还能承受的”,硬生生地将委屈的泪水逼退,再抬起头来时,他的眼神如炬,在妹妹的哭泣声她凝泪的眸光里,看一眼爸爸,又看一眼妈妈,才缓缓开口:
“爸爸,妈妈,你们别吵了。南中虽然风气不好,但是能免去我三年的学杂费为家里省去一笔开支,爸爸你别担心我会学坏,你放心我一定不辜负你们的希望好好用功学习考上高中为乖乖树立好榜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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