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八章：我等黎明，也等着你

　　黑暗的时光长河中，总有一些人，不经意间出现，推开面前遮挡的层层雾霭，带着浩然如海的爱走到身边，从此成为生命中不可或缺的耀眼光芒。

　　比如千帆之于我。

　　我跟他的第一次见面对我来说喜忧参半。

　　令我欣喜的是，我从来没有遇到生得如此漂亮的男人，他没有像我见过的其他人一样，看着我的时候眼神带着令人生气的鄙夷和嘲笑，反而是彬彬有礼，从容自然。那双眼睛神采奕奕，却不肤浅，像是冬日里的深谭，既深沉又内敛，我不知怎么就愿意答应他的要求，放过那个想偷我钱袋的小偷。

　　令我担忧的，则是在我回到长平城的第一天，就收到了楼主的命令，要我杀掉他。

　　在我有限的记忆中，唯一一次杀人是在我小时候，我用铁链砸死囚禁我七年的人。看到鲜血从他头上留下来的时候，我心中没有后悔，也没有恐惧。我只是觉得自己解脱了，自由了，再也不用被囚禁着，仅此而已。

　　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不是很明白杀人的意义。我只觉得那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我身上可以找到十几种药，顷刻间就能取走一个人的性命。

　　收到楼主信的时候，我第一个反应不是忧虑也不是害怕，而是疑惑。为什么要杀掉他？他长得好看，看起来功夫也很好，又聪明，还请我吃饭……虽然只跟他接触了两天多一点，竟然找出了他十几个优点，我想了很久很久，都找不到杀他的理由。

　　我在这样的矛盾中过了几天，后来又遇到过他，但始终没有照楼主的吩咐杀他。

　　再过几日，楼主仿佛是生我的气了，让无忆给我传讯在得到她的允准前禁止我回楼中。正巧，我发现师傅的尸身不见了。如此一来，倒是成全我去寻找师傅。

　　我以为此事就这样过去了。诚然，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九黎楼抗命的下场，毕竟我在楼里待着的几年，也只是按照楼主的吩咐配一些伤药或者毒药。也不知道只要楼主想杀的人，没有杀不成的。

　　所以后来她派了沧心到我身边，沧心，就是我在楼中蒙面的贴身近侍阿心，也就是后来半路遇到的冰块少年，绝尘。

　　我并不知道他们是同一人，但是对于沧心门主我却是略有耳闻的。以前在九黎楼时曾听说，这位沧心门主性子古怪又乖戾，尤其是对鲜血，有一种异常扭曲的亲近。旁人出去执行任务都是尽可能不露声色，越快结束越好，沧心则不然。

　　他最不喜欢一击毙命，而喜欢先折磨他们，让他们痛苦地死去。他像是一个游走在猎物身边的猎人，有时会故意暴露自己的行踪，然后跟猎物之间上演一场惊心动魄的角逐，就算自己会手上也在所不惜。直至把他们逼到死角，用最最令人惊恐的方式折磨他们，仅仅是觉得那样有趣。

　　他在玩耍，以血取乐。

　　对于千帆，他也是存了这样的心思。像一只狼一样，悄无声息蛰伏在我们身边，等待最后那令人绝望的致命一击。

　　如果在第戎那一回我没有把千帆从山底下挖出来，那他的目的就达成了。

　　我虽然不熟悉沧心，却熟悉阿心。我的熟悉，会成为他执行任务的绊脚石。一个人的言行举止，就算再怎么掩饰，也纵有暴露的时候。所以他干脆，不惜以自伤为代价，把自己先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傻子。等我救了他，他不记得自己的过去，甚至连最基本的自理能力都没有，所有的言行习惯都是我慢慢教给他的，这样，就不会露馅了。

　　知道沧心的身份后，我大约也能猜出原本好好的人怎么当初就傻了很久。我在很早之前做过一种毒药，服下毒药之后以银针刺入脑后的承灵、风池、神庭三个穴位，可已让人短暂丧失记忆和基本的言行能力，随着时日经久，再慢慢恢复。

　　这也是为什么可以从一个木偶一样的人，只用短短几天就重新学会说话，恢复功夫。

　　从让自己失忆，到被我救起、同行，再到后来去第戎之前服下解药，恢复记忆、摇身一变成为第戎将军府少爷、让千帆和我去胡墨刺探消息，乃至于后来故意将千帆的行踪透露给羌耶……他早已经计划好每一步，在自己没有记忆的时候，让无忆定期传递消息告诉他该如何做。

　　与沧心同路的日子，我时常会想起千帆，每次想起他的时候就会不由自主在脑海里重复很多次他的名字。

　　大约是这样翻来覆去叫的老天爷都烦了，还真的让我再次遇到他，更没想到，我们这一次同之路会走了那么远。

　　与千帆一起满世界跑的日子其实并不长，我之所以觉得长，大约是因为有他在的每天我都过的很充实，也存下了很多珍贵的记忆，不像我之前，日复一日，多一天少一天都没什么变化。

　　他是一个见多识广的人，知道很多很多有趣的事情，天南海北的怪记杂谈，似乎什么都懂。不像我，只能在别人生病或者中毒的时候才能说上几句头头是道的话。

　　我们去过很多地方，也经历过很多惊险刺激的事情，好在最后都能化险为夷。最让我害怕的就是在蛮夷的雪狼谷中，千帆受了重伤。那是我第一次觉得，原来死会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我突然明白了那些因为亲人离开而嚎啕大哭的人。

　　因为差一点点，千帆就死了。

　　从那之后，千帆曾经很多次都想把我单独留在某个地方，等他处理完一些事情就会回来找我。纵然我知道他是为了我好，但我还是很害怕。害怕他不回来了，或者……回不来了。但他赶不走我的，因为从雪狼谷出来之后，我便悄悄下了决心，一定时时刻刻跟着他，一定不会让他独自受了伤没人照顾。就算他死，也得是死在我面前，死在我束手无策的时候。

　　毕竟师父和爹，当初也都是为了我好，但最后都没有回来找过我。

　　我在外面逍遥自在，几乎忘记了自己来自于九黎楼。

　　其实对于九黎楼门主的身份，我并不觉得难以启齿，毕竟我自认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但我清楚地知道，外面的人听了这个身份会有什么反应。

　　恐惧、鄙夷、咬牙切齿、欲杀之而后快……不外乎这几种。

　　我从来没有想过，千帆知道我的身份之后会是什么反应。但我很快就见到了。

　　当听到他们叫我“门主”的时候，我在千帆的眼睛里看到一种从未见过的情绪，死会死灰的，透着一股绝望和悲凉，仿佛从那双眼睛里就能看到，那时候他的心已经被我搓烂了。

　　诚然，他的心，大部分是被我的话伤的。当那伤心叠加上我的身份之后，他看着我的眼睛里就带上几分讽刺和可笑。

　　那是我第一次体会到心痛的感觉，比天下任何一种毒药都让人难受。

　　楼主没有问罪于我，像以前一样让我按照她的要求配出一种毒。那天夜里，我正把弄好的毒药往**子里装的时候，不知从哪儿来了一只野猫。

　　我做的毒药，各种味道的都有。那猫在我窗台上蹲着，东看看西嗅嗅，奔着一个散发着腥味**子就去了。它才打翻药**，只是舔了一小口里面的液体，登时命丧黄泉。

　　看着地上死去的猫，我忽然明白，为什么九黎楼臭名昭著至此，为什么我就算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千帆也会用那种眼神看我。只要与这里有关，就是一种罪过。

　　我配的毒药，不知道杀死了多少人，尤其是那些让人生不如死的，每次想到都让我不寒而栗。

　　我最没有想到的是，最后的最后，是我的毒，害了千帆。

　　就算他死，也得是死在我面前，死在我束手无策的时候。哪想到当初这个想法，一语成谶。

　　爹离开的时候我还小，只以为他是睡着了。后来师傅离开，我的心里总觉得像是破了一个洞，呼呼灌着冷风。可是千帆离开的时候，我像是没了心一样，浑身的感觉只剩下疼。这种感觉，就算在我忘记千帆的那段日子，也从来没有减轻过。

　　恢复记忆以后，每天我周围都会出现很多人，可我一个都不想见，尤其是师傅。我始终没法忘记那一晚上他用药水把千帆的小腿融掉，只剩两条森白的腿骨。这也成了日夜折磨我的梦魇。但我最恨的，是我自己。是我让那个曾经无所不能的千帆无力反抗。

　　申璎和雁寻一直陪着我，我知道他们是怕我想不开。

　　但我不会的，千帆曾经那么希望我活下去。只是任何人的陪伴，对我来说都无济于事。

　　我只想要我的千帆。

　　在朝夕山的山顶，我恍惚又看到那个清晨，千帆拎着一大堆早餐出现在我身后。赶在太阳出来之前，我拼命的往海棠林跑去。如果人死之后真的去了天上，我想我一定会看到我的千帆，在漫天朝霞中冲我笑，就像以往无数个清晨，他会宠溺地摸我的头发，叫我傻瓜。

　　直到申璎把鞋子放在我的脚下，让我穿上鞋子，我才真切的额感受到，什么叫做死亡。

　　那个人，无论我多么想他，多么需要他，都永远见不到他了。

　　我低下头，默默穿上鞋子。从此以后，冷了加衣，饿了要吃饭。睡觉要盖好被子不能着凉，说话要小心，做事情之前要多多思考……这些都是千帆以往叮嘱过我的。我之所以现在才记起来，是因为从此以后，再没有人可以替我记者这些事情。

　　那一瞬间，我想起了以往我和千帆一路同行，我们遇到的所有事情之所以有惊无险，并非真的有惊无险，而是千帆一直在我的前面，一肩扛下所有风雪。

　　我的千帆，像是一棵粗壮的大树，拥有深厚的根基和强烈的希望，无论风和日丽还是霜雪飘摇，他总是相信风暴会过去，继而挺胸抬头地走下去，在拨云见月的那一日把身后的风雪当为谈资。

　　我一直记得千帆告诉我的话，也努力地按照他的意愿活下去。

　　但，太难了。

　　我势必不能像以往一样，每天按部就班地生活。我总是变着法子折腾自己，似乎身上疼了，我的心里才能好受些。

　　在那段日子里，我一刀一刀割破自己的胳膊，就算我知道乾坤的毒不需要这么多药，我还是为他配了三倍的用量。每一个因为失血而晕过去的前一秒我都在祈祷自己不要醒来了。可是每一次，我都会在一个喋喋不休的人语声中重新醒过来。

　　沧心一宿一宿地念那些话故事，直到我醒了才会停下。我猜他大约是怕我一睡不醒，便只好用这样的方式来叫我。

　　原来杀手也是会救人的。

　　自从千帆死后，不知沧心是觉得我很脆弱还是觉得我会恨他，他一直小心翼翼对待我。但我不恨他，就算他曾经想杀了千帆。

　　但我恨他一次又一次叫醒我。

　　拉我到人间的那个人离开了，我的人间就成了地狱。沧心不懂，他们都不懂。

　　沧心在院子里抓住我，让我跟着他重复千帆已经死了。我说了两遍就不想说了，重复这些有什么意义呢？我知道千帆已经死了，不用他一遍遍提醒我。

　　我吞下师姐给我的毒药，在意识消失的前一秒我望了望天空。如果人死了真的会去天上，千帆应该就在那里。他不下来，只好我上去。

　　以后的时间里，我像是做了一场春秋大梦。梦中的情景一半是黑色的，一半是白色的。我就站在黑与白的交界处，身体被两边各来的一股巨大的力量拉扯着，但凡有哪一边一放松，我便跌到另外一边。

　　耳畔传来各种嘈杂重叠的声音，混在一起哪一句也听不清。我不知道是来自于梦中还是来自现实，抑或是我自己的记忆中。

　　我的脑袋里飞快地闪过从从前所有的记忆，凌乱模糊的片段中，我仿佛重新回到与千帆初次见面的那一天。

　　扁陀山下成片的海棠树，我奔逐树林间不断地找寻，终于在花丛掩映中对上一双灿若星辰的眼睛。

　　那眼睛一眨，顷刻间照亮我的余生。

　　我提步向他追去，然而那影子转瞬间便向着天空飞去。我正着急去追，不知从哪儿传出一个声音，由远及近，冲破耳边重叠的嘈杂，异常清晰地在我耳边响起：绣儿，厉千帆没死。

　　刹那之间，天地一片静止。我傻傻站在那片荒芜的虚空，耳畔只剩下那句“千帆没死”。而后，原本撕扯着我的两股力量开始有了强弱之分，我的身体渐渐向着白色的一边歪去，围绕在我周围的嘈杂声音渐渐清晰，我甚至能分辨出那是师傅、楼主、申璎或者其他人的声音。

　　我终究没死。我想在梦中那黑白分明之处应当就是我的生死线。

　　捡回一条命的我，在九黎楼待了大半个月。这大半个月里，我从师傅口中弄明白了先前一些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千帆从不久之前便找到了师傅的下落，也查出楼主和我之间的渊源。

　　师傅原本离开九黎楼去寻我的下落，收到千帆的密函后马不停蹄往回赶。那日我和雁寻前脚离开，师傅后脚便赶回，千帆撑着最后一丝意识告诉师傅我的下落和身份，师傅便按照密函中的约定，救他的命。

　　千帆中了两中毒，除了我的，还有厉千崇的。我配的毒药虽然致命，但比起师傅解毒的功夫来仍旧稍逊一筹。厉千崇的毒被下在千帆腿上，不致命，却能让千帆终身残疾。

　　我们回来的时候，千帆身上致命的毒性已经被压制住，只有小腿，因为耽误的时间太久，必须要融掉血肉才能保住整条腿。

　　我忽然想起来那一日分别时，千帆信誓旦旦说既然说了会回来，就一定会回来。

　　原来他没有骗我。

　　我好奇千帆是如何找到师傅的，明明我们朝夕相处，我一点头绪都没有，他却已经抽丝剥茧，顺藤摸瓜找到师傅的下落。除此之外，还有很多事情，我都充满疑惑。

　　但师父却不再同我讲了，他说让我养好身体，等千帆回来自己问他。

　　我问师父千帆在哪里，师父也是不说，只告诉我，千帆就快好了。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我异常听话。我得在千帆回来之前养好身体，总也不能带着一身伤病见他。

　　就这样又过了大半个月，我身上的毒基本已经清消干净，我便连夜回到朝夕山。

　　在海棠林外面我遇到三个不速之客，他们似乎也没有料到大半夜的竟然会有人出现，就像我没有料到原本属于我和千帆的朝夕山竟然出现了外人一样。

　　这三个陌生的男人看到我的第一个反应不是问我是谁，而是手忙脚乱找东西遮住自己的面孔。他们自称是千帆的朋友，受他的委托在这段日子帮我们看家，匆匆解释完就不见了踪影。

　　那一晚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他们。但我知道他们在山上，因为院子里总会时不时多出一些野果和山下的吃的。我严重怀疑这些是千帆让他们带给我的，因为所有他们带来的东西，都极其符合我的口味。

　　有了他们，我几乎很少下山去，我怕刚好在我出去的时候千帆回来，毕竟这样的事情我经历过一次，也为之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我弄好了原本塌了一半的井台，也把剩下的栅栏做好。我看了很多书本，明白了很多以往不懂的东西，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以前千帆跟我交流的时候得有多少次哭笑不得。倘若他这时候回来，一定会惊讶我的变化。

　　围栏里已经孵出好几窝小鸡小鸭子，本来想着养肥了杀了来吃，结果当他们已经可以凑一锅的时候我又下不去手了，索性放了他们，让他们满山去跑。想着如果有一天他们不慎跑回来再宰了，就当抓了野味。

　　除此之外，我还养了两头小羊和三只黄狗，转眼间，那两头羊也即将生下他们的宝宝了。

　　我守着一山鸡鸭鹅狗猫，日复一日，每天看着日升月落，掰着手指头算着日子，小半年已经过去。

　　转眼间又是一个海棠盛开的季节。我赤脚坐在院子里的秋千架上，头顶的月光推开层层暮云，洒落一地潋滟皎色。

　　师傅来信说，千帆已经可以起身下地了。与这封信一同来的，还有一个陶泥脚印。

　　一串昏黄的烛笼从山顶一直蜿蜒到山脚，与万家灯火融汇在一起。那是我沿途挂上的，我怕千帆回来的时候正在晚上，我明白这世上没有一支灯火是为自己点燃时的寂寥，所以做了几百盏灯笼。

　　我一点点将我们的朝夕山布置成当初我们设想的样子，再也不曾动过轻生的念头。

　　千帆带我翻越过许多高山，那些高山之所以可以轻而易举翻越，是因为总有一个人走在我前面，带着浩然如海的爱，给我依靠，给我勇气，给我力量。如今，当初那个人人成了横亘在我面前的山，我怕是穷尽一生也无法轻易翻越，放眼望去，前路坎坷陡峭，没有人再为我遮风挡雨，双手一握，只剩冰冷和荒芜。

　　可也正是因为有他，我不会再放弃。无论路多难走，摔得多么丑，我都要爬起来，朝着山顶走去。

　　朝夕山，争朝夕。千帆，我等着黎明，也等着你。

　　－－－－－－题外话－－－－－－

　　全文到这里就完结啦！后面会放番外哦~关于帆绣的幸福生活~因为还没有想好，所以还是没有预告，大概画风是：充斥着农家乐风味的婚后侯府生活，哈哈哈哈。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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