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本心
县衙几人一起吃饭时,聊起如今县里的情况,秦简音想起壶底城的乞会,感慨道:“要是天下孩童都不必辛苦劳作,能吃饱穿暖,并且也能去学塾读书就好了。”
读书能明事理,长见识,即使不去科举入仕,多念书也能有所裨益。不见卢员外家财万贯,还对读书人以礼相待,教导子女念书写字。
楚阳憧憬地说:“等县中有些余钱,咱们一定办一个穷苦人家也能去的书塾。”
众人想象着将来青石县一片朗朗书声,人才辈出的盛景,便觉眼下的辛苦都是值得的。
县中事多,秦简音到了卢家也不轻松。
霍老先生知道他在给云姑娘讲《论语》,便把大公子卢告也带到他的书房听讲,说虽然自己以前讲过一遍,还是不如让卢告多听听不同的见解。
虽然卢告的理想是做个大商人,不过一直没落下学业,自然一百个赞同,但是卢云可烦透了,或者说,她嫌书房里人多碍事。
平日她读书的时候,连侍女都得乖乖待在一边,不被允许多在书房走动。
她还牢牢记着呢,霍逸有一回说她没个端庄的样子,顽劣不可教。这可真恼人,谁愿意整日听老学究责骂呢?
因此卢云老大的不乐意,拉着个脸,书页掀得哗哗响。秦简音略提了几句,她才稍微消停一会儿。
今日秦简音讲到了“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1一句。
对这句话,秦简音的解释是,人人也许都会遇到困难的境地,但困窘之时,君子可以长久固守本心,而小人就容易放纵,胡作非为。
卢告问道:“学生知道固守本心是要坚持好的品德,可是胡作非为该做何解?是偷盗骗抢、欺凌他人,还是祸乱朝纲?”
单只说胡作非为,那么定义就很宽广了,或是骗人钱财,或是扰乱天下安宁。
秦简音笑道:“卢公子思虑周全。以余愚见,不从礼,害他人,是胡作非为。”
不尊礼法,妨害他人,若是君子,哪怕陷入困境也不会如此作为。
卢告好奇,请他细细讲解如何才算作不尊礼法。
待他解释之后,霍逸忽然问:“可若是没有途径脱离困境,即便固守本心,意义何在呢?”
秦简音道:“身陷困境,有一线生机,那便追寻不息;如若毫无希望,不见光明,也应安贫乐道,坦然待之。”
“说起容易,要做到可难啊。”
霍逸叹道,神情有些黯然,大约是想到自己屡试不中的经历,感念颇多。
安贫乐道,写在纸上,不过轻飘飘四个字,加诸于身,却是道不完的辛酸。
“在晚辈看来,固守本心,即使为工为匠,为奴为仆,身遭百难,亦不可令人摧折。”秦简音回顾自己一路来到衮州的境遇,勾起唇笑了笑,目光一转,其中似有潋滟水波。
他这一笑,叫卢云看呆了。
霍逸惆怅地摇头,“可工商并非正途,为奴更是辱杀人,如此尚有本心存否?不过‘穷斯滥矣’。”
究竟什么才算得“穷斯滥矣”?小到个人,大到国家,昌国从前反击辰国,可后来西征伐辰,积年所作所为是君子,还是小人呢?
征战杀伐、并地破城,体现在个人身上,是一件祸事,是上头换了主事官员,是谁家遭了难,谁家死了人。在更大的层面上,是律法变动、地方安宁,是一个国家生死存亡,是一个朝代的兴衰。
辰国灭亡,可昌国却较往日更加富裕,更加兴盛,治下百姓安康幸福。
好武兴征,是对是错?君子小人,真是简简单单就能定义么?
秦简音扪心自问,不能。
见他出神良久,卢云还以为他被为难了,有些不高兴。
她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有颗争强好胜的心也是常事,哪管两人话里的玄机,只是不想看见自己的夫子落了下风。
而且卢家便是商人发家,霍逸刚刚言语间说到工商皆非正途,触了她的霉头,她就非得戳一下霍逸屡试不中的痛脚。
她冷笑一声,道:“那霍夫子你为什么不去科考当大官,偏偏待在这穷乡僻壤小地方,给商户出身的子女当夫子呢?岂不也是‘穷斯滥矣’?难道这就是你的本心?”
她年轻气盛,言辞激烈,登时老先生的脸色就不好看了,尴尬得很。
人家在好好讨论,她这是属于冲撞师长,讥讽的语气都冲上天了。
毕竟她是晚辈,秦简音给她使眼色,让她说句软话赔个不是,免得弄得人下不来台。
但是卢云不依不饶的,偏要让霍逸说清楚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还拦着卢告,不许他替自己道歉。
霍逸的面上挂不住,悻悻地走了,秦简音只好追上去道歉。
老先生还气着,也没给秦简音好脸色看,连带着呛了他几句,言曰“教导无方”。
卢云本来还不以为然,可见到夫子因自己受气,心下过意不去,自己说要罚抄一遍《论语》。
秦简音虽挨了训,却并没有斥责她什么,只道,以后说话做事必得三思,即便觉得自己没有错,也要考虑说话的方式和时机。
“毕竟霍夫子也是无心的不是?他只是有感而发,并没有针对谁,虽然脾气冲了点,可平日里待你们也是数一数二的好。”秦简音劝解道。
卢云更加愧疚了。
卢氏夫妇多忙于生意上的事,虽也疼自家孩子,终究缺了点耐心,因此之前还没有人这样温柔细心地教导过卢云。她越想越自责,还偷偷哭了一场。
她想,夫子的脾气实在是和善。自己有时练字累了偷偷看杂书,他发现后不过一笑了之;背书背不下来,他就逐字逐句讲解透了,还给自己宽限时日;有时躲懒贪睡,隔三差五迟到,夫子就在书房看书等待,从没有疾言厉色。
实在是个温和善良的好人。
…………
“大将军,这是张知州给您捎来的信,说是小公子的。”孙点拿着一封信敲门。
安盛华去世的消息传到西疆,周诚知道以后,虽然对这老头无感,到底顾念着安原的面子,写了封信,让孙点再去海州州城置办点东西,一起着人送过去。
孙点这几日去办事,正巧秦简音的信就到了,因此顺便带了回来,也没过其他人的手。
“简音?他终于舍得给我写信了?”周诚本是懒散地斜倚在坐塌上,闻言立刻坐直了,伸手接过信。
信封里就薄薄一张纸,寥寥几行字,什么都没多说。秦简音只是和他报了个平安,顺便提了一句自己还在赶路,因此连住址也没写,大约是怕他暗中派人寻过去。
“这个小没良心的,都不关心他周二哥的近况,真叫人生气。”周诚笑骂道。
孙点暗笑,心说那可不见得,大将军虽然嘴上刻薄,却是眉飞色舞,哪看得出半点不高兴。
不过他倒还有些事情要说。
孙点意味深长道:“小公子虽然没问这些,但末将去海州时,却有其他人关心您呐。”
周诚眉头一蹙,问:“你觉得不对劲?”
“正是。”孙点答道,“末将拿到信以后,张知州都没多问几句,反倒是吴大人私下向末将询问是谁寄来的信,还问了几句银甲军的事,不过被末将搪塞过去了。”
要说交情,周诚和秦简音也只与张知州来往多些,为着避嫌,很少直接联系其他官员。怎么如今张知州还没发话,他手下的吴光却问东问西。
“此事交给你去查,任何情况都要及时告知我。”周诚淡淡地说。
…………
时光转瞬即逝,夏日已至,眼看着青石县种植的树木大部分都已成活,放的菌种也要长成了。
县衙便开始组织农户上山采菌子,为防止误采了有毒的野生菌子,县衙里还专门作图,画出不可食用的菌子种类。
库中银钱如今用了许多,只剩三万多两。不过防汛设施都完成的差不多了,山上的茶树苗、桃树长势也还不错,只剩下几座水坝、官道依然在修建。休整官道比较费钱。
之所以修整官道,还是因为秦简音说,日后要运农货到其他地方,少不了要一条好路。提前修好,也省得农货不能及时运出去。
在卢家做夫子的这段时日,秦简音找准时机,和卢贤提了青石县想跟商户合作的事。
卢贤方知他身份,听他说的诚恳,惊讶之余细细思量,也愿意试一试,而且还说动了几个关系较好的商人。
若是青石县的农货卖掉了,除去给这些商户分成,县中交完税后,大约也还能剩不少银钱。
然而秦简音料错了一点。
与沧州、兼州不同,衮州距沿海不过数百里,时常下雨,成熟的菌子很难烘晒成干,极易腐坏。
第一批长成的赶上了好时间,五月里阳光正好,菌子晒得不错,已经交由商户运去外地转卖,可是之后连日降雨,并不适合烘晒菌干。
眼见着山上放的菌种都要长好了,秦简音心急如焚。
他时不时去山上转悠,问问农户菌子的情况,生怕菌子烂在山上。
这日,他下山晚了,错过了饭点,县衙食堂没有饭菜剩下,老范也在睡午觉。
他没有打扰旁人,安静坐在门槛上啃饼子想事情,记起西疆行军时,因长途赶路不便做菜,会做些酱豆随军带着。
他忽然福至心灵,攥着饼子飞奔进大院,呼道:“有了!有了!”
“秦师爷?”老范午觉刚醒,一边系裤腰带一边问他:“什么有了?老母鸡抱窝了?”
秦简音:“……早抱窝了,不过我说的不是这个。范叔,你做过酱豆之类的咸菜么?”
老范还有点迷糊,不知道他怎么忽然问起这个,但还是很给面子地说:“弄过。怎么,你想吃了?”
有经验就好办的多。秦简音把老范拉进厨房,问他能不能试试把菌子做成什么酱。
“要尽量保留菌子的鲜味儿,但是还得能存放。范叔,可以吗?”秦简音问。
“我试试。”老范不太确定地说。
菌子不比豆子,豆子怎么摆弄都行,菌子却实在脆弱。秦简音听老范说完,觉得这东西估计不大容易成,于是给老范多拿了点菌子,想着慢慢试。
片刻后,老范端着一碟子炒菌子丁出来了,特别咸。
又一会儿,手里捧了碗暗色的菌子汤。
再过了一炷香的功夫,老范做了份菌子碎蒸蛋。
老范擦汗道:“有点不容易啊,再试试吧。”
秦简音给他鼓劲:“范叔一定行!”
费了半日的工夫,老范捏了一勺褐色的碎末,兴奋道:“来来来,你拿块饼子蘸点尝尝!”
一提醒秦简音才想起来,那半块没吃完的饼子还在怀里揣着。
他看了看酱的颜色,觉得十分丑陋,硬着头皮蘸了一丁点儿,咬了一口,有些意外——还不错。
菌子的鲜和调料的香混在一起,虽是咸的,但细品之下,透着一丝甘甜的回味,他不禁又多蘸了一点。
老范得意道:“只是大概放不长久,若是要放得久些,得多加点盐。”
秦简音只顾得吃,不停点头,含糊不清地说:“范叔厉害,回头我和楚知县说一声,给你发些奖励。”
看他反应,老范就知道自己做成了,听到有奖励,更是喜笑颜开。
当晚,楚阳他们忙完回来,一同在食堂吃晚饭,结果菜一上桌都惊了,“今天怎么有十几个菜?还全是菌子?老范睡迷糊了?”
秦简音:“……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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