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这是怎么回事?
陶心荷瞬间觉得屋里无法落脚。
顾凝熙是醒着的?
方才他在与莫七七独处?
所以他们一行人来探病, 扰了他的好事?
他有什么好装模作样继续昏睡的?陶心荷多么希望时光逆转,不用多,半盏茶之前就可以, 她要狠狠叫醒那时候站在顾凝熙床边的自己, 收起你所有的心疼!一点儿都不值当。
他已经连应付我们都不愿意了么?即使伤重虚弱,也要同莫七七融融私语,却以背部无声对着自己和父亲, 浑身写着拒绝、写着快走。
陶心荷替自己感到无地自容, 率先提步向门口走去。
“娘子!咳咳咳……”身后传来虚弱的男嗓呼唤。
陶心荷走得更急了些, 不小心一脚踢到门槛,足尖生疼,靴子侧边的泥巴本已干结, 此时“扑簌簌”掉了一点点四散开, 远远看去,像是她脚边隐约生出土黄色微云。
在“陶居士”的叫声中, 她微顿一下, 改用这只脚的足跟先着地, 款款迈过门槛。
迎面而来的正午日光像是直射人心一样, 又烈又热。
屏息半晌才长呼出这口气, 陶心荷微微侧脸躲避阳光,不待再走, 与背着药箱的大夫和新顾府仆妇张婶在房门外狭路相逢。
张婶福身请安唤“夫人”, 陶心荷难得冷脸发脾气嗔她叫错。
就这么一耽搁, 肩上搭了一只骨节分明、温度高过自己的手, 隔着绛紫春衫, 烫得陶心荷心中一抖。热烫呼吸落到她后颈,激得细碎汗毛悄悄竖起。
男子急促喘息声响在耳边, 听着连不成音、在咳嗽间隙里发出的低低“荷娘”,陶心荷能感觉到顾凝熙甫一抓住自己,就好像脱力一般,将自己肩头当拐杖支撑,勉强维持他不至于倒下。
两人隔着一道门槛,顾凝熙大约无力跨过,或者不敢太靠近免得惹怒佳人,保留一臂之遥,痴痴看着陶心荷脑后闪烁珠光的发饰,觉得心脏紧缩得快要透不过气。
“放手。”陶心荷并不回身,轻轻抖动肩头,却发现顾凝熙修长的手如影随形,紧紧扣着她,力道大得令她有些发疼,只好直视前方却轻声喝斥身后人。
顾凝熙试图扳她转身未果后,便又急又快用破碎声音辩白:“荷娘,对不起,我并非存心骗你们。我醒后不久,方才想到一件……关乎七娘私隐的事,这才……同她说几句……咳咳……马上就要叫下人进来的。结果……怕你多想,我错了,不该继续装昏。”
陶心荷被点醒,必然是指莫七七被顾凝然糟/蹋那件事了。
顾凝熙果然念兹在兹,这样说来,他与莫七七单独谈话,虽然逾矩,却符合他尊重别人私隐的刻板性子。然而,这些与她何干?
初知他装晕时的气愤羞恼平复了许多,眼前身后都有人,陶心荷还听到识书或是识画惊呼:“爷,你伤口又流血了,绷带染红了!”
此时不是与顾凝熙掰扯的良机,陶心荷磨磨后槽牙,自己心底补充说,不管此时还是何时,都不需听他解释什么。
端正了态度,陶心荷换了一副神色,对大夫挤出一笑,带动着肩头大手侧过半边身子,请大夫入内。
这样一来,陶心荷半张脸对着房内,顾凝熙跟着扭转脚步,正好倾身倚靠门扇,空出来的那只手撑住门板,呼呼喘息,上身微微佝偻,仿佛伤口作疼难忍,又仿佛等陶心荷宣判一般。
眼睛快速扫过程士诚、陶成、莫七七,陶心荷顾不上一一琢磨他们对此一幕的想法,提高嗓音唤道:“识书、识画,愣着作甚?快来将你们主子扶到床上去。”
小厮们这才有了动作。
程士诚看着心上人与她前夫,在门边以男子手臂为笼,形成了连体一般两个剪影,恰好处于半明半暗之间。
房檐阴影和日光划分阴阳一般,将陶心荷轮廓镀上了金边,藏顾凝熙于晦暗中,从程士诚角度看去,便是夜差渴慕日神回眸的景象。
他对顾凝熙的急迫感同身受,他恨不得搭在陶心荷肩头的手是自己的。陶心荷几乎没有抗拒,她是不是甘之如饴?
实则不过几息的功夫,程士诚却觉得他们的拉扯像是过了半天、大半天,牢牢扎在他眼中心底。
直到听见陶心荷无奈唤人帮忙,他才如梦初醒。
大步跨过来,程士诚先于他人走到顾凝熙身后,一双铁掌钳制住顾宁熙瘦长手臂,硬拉他收回,令阿陶解脱出来。
一接手,程士诚有点明白阿陶方才为何不动了,是不是怕自己一闪身,顾凝熙就会趴倒在地?那样的场面确实难看。
程士诚心惊于顾凝熙温度灼手、一身热汗、筋肉打着冷颤,强烈感觉到他虚弱无力,身子即将要下滑委地,便绕过顾凝熙后背,撑住他另一侧腋下,架起了这个与自己个头齐平的成年男子。
明明体虚至极,顾凝熙却不找程士诚的手臂肩头借力,靠自己一股硬气在勉力强撑着不倒,下一瞬甚至摇晃着脱离出程士诚的拢架,踉跄后退一步,撑扶冰冷墙面稳住了身子。
“多……多谢……伯爷。”顾凝熙好像当即就要切分清楚,不肯在不知是不是情敌的男子面前示弱,强打精神出声。
眼见他家小厮一左一右撑住了顾凝熙,轻声劝哄几句,半搂半扶着他朝床走去,程士诚故意放大些声音,确保病人肯定听得到:
“不妨事,顾司丞太客气,我不过日行一善。只要你好好养伤,早日康复,就算是谢我了,也免得阿陶挂念。毕竟要是我庄子附近出现个垂死之人,我也挂念他后来的死活。”
顾凝熙身形明显一顿,唇瓣嗫嚅两下却一言不发,半扑半坐到床边,扶膝喘息几下,抬眼正好看到,方才抱臂静立门外的陶心荷同时有了动作,她急促转头又骤然回身,仿佛使劲扫视了他周身一眼?顾凝熙看不清她的眸子,然而直觉如此。
下一瞬,陶心荷匆匆甩出“告辞”二字,不知是对谁说的,步伐飞快,低头前行,院里的两个丫鬟匆匆赶她,主仆们很快消失在转角。
顾凝熙怅然若失,低头看着胸口艳红一片的绷带,表现得像是全无痛觉,只是喃喃道:“岳父大人,伯爷,我衣衫不整,失礼了。”
陶成深觉自己看不懂这群小辈,前女婿不会是醒了以后变傻了吧?原本就不算有灵窍啊!
现在看他哆哆嗦嗦抬手去系敞怀的上衣衣带,正好在他左腋下位置,陶成觉得匪夷所思,忽略顾凝熙叫错的旧称呼,直愣愣提醒:“哎,你跟衣带较劲作甚,大夫需要查看你伤口吧,还不是要脱衣拆绷带?你可流不少血了。”
顾凝熙捏着左右两根细长衣带,可惜平素灵巧的手指却抖动不已,硬是完成不了主人指使,眼神都对不准,手腕僵直着甚至磕碰到一处,陶成此言一出,他彻底颓然放弃,垂头丧气。
荷娘喜欢将上上下下都打理得衣衫整洁,顾凝熙揣摩她临走那一瞥时,骤然想起此前夫妇私语,荷娘说过:“一生一世一双人,夫君的身体发肤除了归属父赐母生,也归属于我,不可让人觊觎,不能展露人前。我的身体发肤自然也一样。”
所以,顾凝熙想,娘子方才瞪视他,是不是除了气他与七娘关起门来说话又装晕,也在气他裸/露上身?不管是与不是,顾凝熙只能借着徒劳的系衣带动作汇聚心神、减缓不安,却无济于事。
大夫从程士诚身边走过,点头行了礼,听到伯爷说:“劳烦大夫,去为初醒的顾司丞好好查查,确保他不会因为莽撞离床加重伤势,免得背负苦肉计的恶名。”
顾凝熙被激得站起身,身形摇摇欲坠。虽然吉昌伯的脸面他看不清楚,不知道其人眼神是否有恶意,话里的嘲讽却听得分明。
他方才见荷娘要走,一时情急追到门边,解释得支离破碎,是他考虑不周全、行事不谨慎,是他莽撞,然而绝无一丝损伤自己以骗取荷娘心软的意思!
顾凝熙张口欲辩,甚至觉得程士诚的住所处处扎人、不能再待,准备强撑病体离庄时,居然是陶成居中打圆场:“顾凝熙,你好生躺下!逞什么强?有任何话,等大夫看诊过,说你无大碍了再提不迟。”
程士诚没有火上浇油,只是对陶成说:“陶叔,我去看看阿陶。顾司丞这里,您看顾着些。”听到陶成答应后,他不知怎么想的,顺手将瑟缩藏在屋角的莫七七带走。
顾凝熙不敢违逆前岳父大人,听任这位长胡老者没好气地摆布指挥,躺下、解衣、翻身、抬臂等,配合大夫将自己上下好生查看了个遍。
最后得到陶成一句:“这才乖顺。等我找荷娘夸你一句。”令顾凝熙喜出望外。
接着听到对方说:“我们明日回京。你听大夫的,别跟程士诚置气,就在这里好好养身子,等低温退了、伤口结痂了再动身,咱们京里见。”
顾凝熙无师自通地打蛇随棍上:“岳父,能否带我一道回京?我十分想附骥马尾……”
“不敢当这一声,我家长女和离一月有余。我们不带伤患走,无亲无故的,你死在路上算谁的。”
顾凝熙连忙接话:“陶大人,日后我去陶府拜访,能不能长驱直入?荷娘不见我,我求见拜会您可否?”
“人家程士诚能陪我说机械器皿,头头是道。你见我这个老头子能说甚?你满肚子装着儒家经义,我当年考上进士就抛之脑后了,没趣儿。……诶,你别坐起来,大夫正给你包扎呢,看这血口子。……到时候再议……别动别动,你是伤患,自己不知道啊?……我许你入府,行了吧?。”
陶心荷思绪烦乱,只想快些离开此处,顶着大太阳闷头赶路。走得急了,足尖又隐隐作痛,她想着等回房再褪袜查看,说不定方寸踢到坚硬门槛令趾甲受损了。
身体最末端的皮肉隐痛,牵动出她的心头闷疼。
怎么一见顾凝熙,就有乱掉方寸的窘况呢?
他既然醒来,便是躲过了阎罗索命,后续性命无虞了。
她陶心荷作为捞他出水的首救主家也好,作为顾凝熙旧识也罢,都算仁至义尽了,不该再牵挂于心,合该一身轻松的。
至于他醒来急急惦记着谁,与谁私语密探,自己何必耿耿于怀?
陶心荷走到吉昌伯家庄子外,平复急促呼吸,掏出袖中帕子拭汗,忍不住捶捶心口。
临行前最后一瞥,顾凝熙被裹得胖了一圈的上身开出艳红花朵的景象,无预警地闪现眼前。
悄无声息,一丝后悔缠上心头,陶心荷想,他垂死挣扎方醒,不论做了什么,自己如果真能不介怀,何必气急败坏,惹他下床来追,令伤口受累?
方才若能重现,她是不是应该笑而不语,装作不知道顾凝熙装昏应付他们的事情,任由大夫为他细细检查了再说?
天大地大,他此时养伤才是最紧要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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